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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驅急雨灑高城

  倏爾案幾擺簸,酒杯傾覆,屋瓦大震,噼啪有聲。

  劈空驚雷像是一面偌大的夔牛皮鼓,在被擂打時所倏爾迸發出的轟然巨響,轟轟烈烈。

  震得四方云翳爆碎,林鳥驚惶亂竄…

  而這往日間聽慣了的天地洪音。

  今日再入耳時。

  卻頗有幾分叫人心驚肉跳的感觸…

  米薈下意識微微后移半步,看向對面那人,目芒驚疑不定。

  過得半晌后。

  他才似回過神來,低聲喝道:

  “你欲親自邀戰那些世族中人?師弟,你瘋了?只為了一時間的意氣,莫非連自家性命都不要了么?!”

  米薈不由急了,慌亂扯住陳珩的袖袍,瞳孔一縮,便開始苦心婆心勸阻起來。

  只是饒他說得如何口干舌燥,肚中言辭都已窮盡了。

  陳珩神色依是平平,沒什么動容。

  “米師兄,縱是我不主動向他們邀戰,難道這些世族中人就會因為心軟放過我,給我留下一條退路么?”

  直待得米薈說完之后。

  陳珩才抬眸,平靜開口:

  “左右都已是難以和緩了,不得不戰。與其到那時候為人所制,還不如提早出手,將先機搶占在手!”

  “可…可你…”

  米薈從未目見過這般景狀,下意識想起辯駁。

  只開口時支支吾吾,卻是連不成詞句。

  他緩緩深吸了一口氣,將心底的那一絲驚悸壓下,才道:

  “師弟…你說得雖也有理,但你若是敗了呢?”

  “那也只能是怪我學藝不精,興是天數如此罷。”

  陳珩搖頭。

  “可師弟…”

  米薈聞言一急,還欲再勸。

  卻見陳珩忽得將袖袍一招,便有一道指粗的神光爆射飛出,照徹滿室,煥煥輝輝,鋒銳無比。

  神光過處。

  大氣中霎時火焰騰騰,熾烈難當。

  如若是一條火行真龍突兀橫飛殺來,將一應物象都沉埋在了炎境之內,要悉數焚為焦黑炭灰。

  米薈見狀一怔。

  哪怕這神光并未是朝向他襲來,相隔甚遠,還是覺得有一股煙熏火燎之感洶洶襲來,熾熱無比,燙得肌膚生疼。

  他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從炁海中接連調出數股真炁,將玄功運起,護住周身上下穴竅。

  方才那股如若是置身在地底火窟般的酷熱殺人感,此刻才方得稍稍一緩。

  “這道術…莫非是上乘道術?觀看威勢,其縱是在上乘道術中,亦是算有大殺伐之能的了!”

  米薈一時間竟沒有急著開口,而是細細琢磨了一會,才沉聲道。

  需知在道術之上,便是神通。

  而神通。

  若無意外的話,唯有修成金丹,將一身真炁轉煉為法力之輩,才方可隨意施展而出。

  縱是離修成金丹只差一步的洞玄煉師,除非是真個天資橫溢,否則其真炁也絕難支持起施展神通的損耗。

  是以在金丹之下的層級斗法,往往是以道術為主。

  而上乘道術。

  便是個中的佼佼者,堪稱是最為接近神通的道法!

  不過上乘道術雖威能不凡,卻也是極難修持。

  便拿米薈來說。

  他雖說是因米景世出得了大力,舍出了番大代價,才能夠僥幸進入長贏院來做修行。

  但其自身。

  好歹也是有幾分天資存身的。

  放在五光宗、神火崖、花神府那等南域的小宗小戶內,亦算是個英杰俊彥。

  但饒是如此,米薈揣摩一門名為“四山斗決”的上乘道術,卻還是數年都未摸著頭緒。

  為此米景世還特意現身,點撥過他幾回,只是依舊成效不大。

  之后好不容易一番苦心勞力,總算是將“四山斗決”入得門徑了,修至小成了。

  卻也總有一股晦澀之感存身,無法隨心所欲,將之運使自如。

  “師弟那道神光,非僅是上乘道術,且個中造詣還不低?只怕不僅小成罷?”

  米薈目芒一閃,沉聲道。

  “僥天之幸,在幾日之前,勉強修至了中成境界。”

  “中成…”米薈道:“不知此術何名?”

  “先天大日神光。”

  米薈聞言微微一怔。

  但在思忖片刻后,還是緩緩搖頭。

  他雖然自詡眼界不凡,倒也是從未聽說過這門道術。

  哪怕秦望峰上的經閣藏書浩如煙海,也實未收錄有此法。

  “不過這門先天大日神光,倒是好深重的殺力呵!我所參習的那門‘四山斗決’若與之并論,倒實在要遜色不少…”

  米薈眼睛一瞇。

  但猶豫再三,還是規勸道:

  “可師弟,僅是一門上乘道術,卻還…”

  “師兄,我知曉你的顧慮,但事已至此,已實是再無旋踵的余地了。我若不肯應戰,那便是在明面上畏懼了這些世族中人,必會被大肆宣揚,日后難以在院中立足,而若應戰,那也是落入了他們的條框算計中。

  左右世族中人都是要來發難的,規避不得。

  那我為何要坐待事態發展?只是眼睜睜看著他們去做施為?我又怎會如他們的意!”

  陳珩語聲慷慨,如若滾浪一般,洶洶擊打四壁:

  “唯有主動邀戰,將先機搶占到手,這才方符我陳珩的心意!”

  米薈聽出了那語聲中所蘊含的一往無前、無可阻攔之意,嘴唇翕動了幾下,似是想要勸說。

  但最終默默還是止住,沒有出言。

  “此事若敗,賢弟,你今后在院中的日后便恐不好過了…”

  他搖搖頭,道。

  “而若事成,我也可威震長贏,讓四大下院都聽聞我的聲名。”陳珩微微一笑,開口:

  “我自邁入修道門戶以來,便是素來處境艱難,有如履薄冰之厄…今日之事雖看似兇險,但實則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罷了,師兄不必焦心,我自有分寸!”

  米薈沉默半晌,還是無奈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明了。

  “不過知己知彼,才方是克敵制勝之道,方才師兄提到了姜道憐和王典這兩個名姓,不知他們有何神異,能讓師兄如此看重?”

  陳珩后退一步,朝向米薈,打了個稽首,道:

  “還請米師兄教我。”

  “你兄長陳蔚是米長老的女婿,我同米長老又是親族,這般算來,我等還是一家人呢,既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客氣!叫外人見了,也是笑話!”

  米薈見狀連忙上前,扶住陳珩。

  他臉上略有些無奈之色,道:

  “師弟,我是個沒用的人,若非米長老助力,我只怕連長贏院都進入不得…如今這院中甚是風云詭譎,我這點微末道行,只怕是幫不到你什么,實是汗顏的很。”

  “米師兄何必如此。”陳珩皺眉。

  “不過,師兄我雖不以道行見長,但為你探聽些訊息,卻還是能為的。”

  此時。

  米薈面色一肅,沉聲道:

  “那個姜道憐和王典,皆是天才俊杰之士,師弟你萬萬不可小覷…”

  而隨著米薈的語聲傳來。

  陳珩心下也一時了然。

  姜道憐出身于天池姜氏,是世族中人,還尚且是姜通源的子侄輩。

  此女自幼便在天池福地中長大,一身功行精湛,道基渾厚,是姜氏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屢屢被姜氏的族主贊譽有加,甚至親自為其揚名。

  至于那個王典,卻是來歷又為新奇。

  其不過是北海漁人的子嗣,并非大姓的出身,不過卻在幼時被一名古異人授予了大機緣,飲紅霞,得神火…之后偶然被在外游歷的姜氏族人看重,接引回了天池福地,從此便邁入了修道門戶,一飛沖天!

  而王典雖是外姓,卻在姜氏中的地位極高,絲毫不遜色于那些姜氏嫡脈的子弟。

  這實則也是天下世族為增厚自家底蘊、不墜門風的慣常手法。

  或招婿;或是吸納外姓之人,自幼培養;又或是各世族之間相互結為姻親,共為臂助。

  此等事例皆已是屢見不鮮了。

  而在陳珩思忖之際。

  米薈咂咂嘴,向四下看了一眼。

  見門戶早已閉上,幾個仆僮早已識趣退得遠遠,并不敢來窺聽。

  這時。

  他才上前一步,將聲音壓低道:

  “同為筑基的修為,這兩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來了長贏院,心中存著的是什么念頭,師弟你可知曉?”

  “想必是姜氏的老人,欲讓這兩位來壓我一頭罷,我與他們皆為筑基修士,倒是正可斗法較技。”

  陳珩道。

  “正是此理!不過天無絕人之路,雖不知真假,但我還是探得了一個好消息。”

  米薈一笑,言道:

  “聽說姜氏欲讓姜道憐和王典成親,以加深干系,而王典亦有此意,樂見其成,只是…”

  “只是,姜道憐并不甘愿嗎?”陳珩道。

  米薈連連頷首,又道:

  “聽說為了婚事,姜道憐同族中鬧了好大的不快,或許這一次在白石峰上,師弟只需對上一個王典,倒不必同姜道憐斗法,卻是好事一樁了!”

  陳珩聞言若有所思。

  幾息過后。

  才緩緩搖了搖頭。

  “多謝相告,但姜道憐縱是同族中存有不快,卻也終究還是世族出身,她是否會出手,著實還要另做兩說…不過我聽師兄話里意思,姜道憐還似是要強于王典?”

  “聽說她和王典曾斗過三場,一勝一負一平,孰強孰弱,倒真個是不好說…”

  米薈道:

  “不過姜道憐常自比為赤明派的真傳衛令姜,還言說若她早生幾年,也不至于讓衛令姜專美于前,哦,對了,還有太符宮的裴芷,姜道憐對這位也不甚服氣。

  這些名門貴女,一個個都是心高氣傲的很,不甘居于人下的性情,也不知曉她們真個打起來,到底孰強孰弱?”

  陳珩聞言眸光微動,淡淡笑了笑,沒有答話。

  “好了,師弟,該說的話我已說完了,便不再更多饒舌了…”

  感慨一番后。

  米薈終是回了最開始的那個話頭,面容正色:

  “你真要我今晚便發出法訊,給院中的眾人?需知這一步若是踏出,便再無和緩的余地了!”

  “請米師兄助我!”

  陳珩將手一拱,肅聲道。

  他初來長贏院,并不知曉這院中的人情故事,也不知眾入室弟子的確切洞府。

  縱是想要自己發出法訊,亦難免會存有疏漏。

  但米薈卻是長贏院中的老人了,對院中種種早已熟稔,由他出馬來做這些,自是駕輕就熟。

  其實歸根結底——

  陳珩之所以要邀斗一眾世族中人,無非便是想將事情攪大,引來多方注目。

  之后一戰功成。

  以揚名四院!

  唯有在君堯坐化之前,賺取到足夠的名頭。

  他才興許能夠被玉宸派上宗看重,得到某位上真的賞識,在日后的殺劫臨頭時,做一二規避。

  與身家性命來相較。

  至于賺取丹母砂這等修道資糧,或是一挫眾世族威風,出一口心中惡氣,都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了。

  唯有活著。

  才方能去做日后的奢想!

  在米薈眼中看來,陳珩此舉或是太過弄險,頗多莽撞了。

  但這般的弄險,卻實是不得不為之,無可奈何。

  此時。

  見陳珩顯是心意已決了,米薈心下沉沉一嘆,也不再勸說,只和陳珩再商討了些法訊上的言辭后,便要告辭離去。

  不過。

  在臨跨出門檻前,他又不放心道:

  “師弟,臨比斗還有十日,這期間你是欲如何作想,是欲靜修,還是怎般?”

  “我欲煉丹。”

  “煉丹?”

  乍聽聞此言,米薈頗有些摸不著頭腦。

  “經師沈爰支,她難道不是一位丹道大家么?”

  陳珩抬眸,微微一笑道。

  “等等,你…”

  米薈腦子此刻似有一道霹靂閃過,似想明白了什么。頓覺訝然。

  不知過了多久。

  等他茫然走出了陳珩所居的那座精舍時。

  本是昏昏的天中。

  此刻更是靄云密布,冷風呼號。

  時時可見電蛇游走,擦出絢亮的光色,撕裂長空。

  米薈默默抬頭望著,看著這一番細雨如絲。

  而漸漸,隨著又一道驚雷炸響,這如絲小雨亦是逐漸大了起來,如澆如注,好似一汪銀河之水倒傾,要將整座金庭山都拖拽進入水天淹世!

  其寒濕之際氣升騰而上,勃勃如蒼煙,颯颯驚魂。

  放眼所及。

  眼前物象,只依稀是籠在一層輕柔的紗帳中,白靄靄一片。

  “雷聲大,雨點小…居然是經師沈爰支嗎?師弟,你的所圖倒是不小…”

  想起陳珩先前的言語和他的那番謀算。

  米芾心中忽有些莫名的感觸。

  旋即他將手一布,緩緩逼開雨水,腳下生起了一道煙光出來。

  只頃時。

  便遁入了云空之中,身形不見。

  而正廳內。

  于米芾告辭后。

  陳珩剛欲回返到內室,卻忽得被遁界梭給出言喚住。

  “小子,你若是對上那些世族中人,能夠有幾成把握?”

  蒼老聲音緩緩言道。

  “前輩見多識廣,依你看,我又能夠有幾成的把握?”

  陳珩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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