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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渡劫

  寶書玉帛,霞嵐放彩。

  在這間布景清雅的茶室中。

  與度師謝羽隔案相坐,卻是一個面如滿月,雙目晶瑩的童子。

  他頭戴山河冠,青衣布袍,腰間卻是懸著一支小金箭,約莫三寸大小。

  箭頭作燕翼翱翔態,頂角細小如針,幾乎細不可察,而箭桿則是極盡妍巧,通體光華散溢如水,氤氳涂地。

  “不是說了嗎?只是你乖乖聽族里的話,就斷不會有性命之憂,放心,本座拿命來保你!”

  面對謝羽的怒目相視。

  童子眼睛也不眨,只將脖后仰,喝干了盞中的茶水,抿唇細細品了品余香,數息過后,才笑瞇瞇言道。

  “若我動了手…只怕這東彌州,都是再無有我的容身之地。”

  謝羽聞言眸中厲色稍緩,但依是面沉如水:

  “而族里預備把我送去哪?西方二州還是北戮州?或是更絕一點,直接把我挪移至天外的某處地陸或界空里!

  這樣的救命,同流放又有什么兩樣,族中是要生生斷了我的道途,才肯罷休嗎?!”

  “北戮州因當年同陸羽生的那一戰,倒的確是荒蕪了些,地氣至今都未被理順,靈機太雜,還不是修道人的居所,可西方二州可是寶地呵,有什么不好?至于地陸、界空,你也莫…”

  童子方抖擻精神,來了些興致,欲一一言說個分明。

  但眼見謝羽的目光愈發兇戾不善。

  似乎只要他再啰嗦一句。

  這人便會隨時抽劍出來,斗個生死。

  童子悵然一嘆,搖搖頭道:

  “好了,不逗你了,謝龔的年歲大了,老眼昏花,人也變得不慎識時務,惹得他手下人怨聲載道,族主有命,若你能夠殺了陳珩,就將謝龔的職司移交于你。

  似是這般的厚愛,你可還喜歡嗎?”

  “將謝龔的職司予我?”

  謝羽聞言先是一驚,面上不由自主泛出喜色來。

  旋即又似想起了什么來,心頭猛得一凜。

  “看來族中最近斗得很是厲害呵,我不在長右的這段時日,都不知是錯過了多少精彩大戲,居然連謝龔族叔都栽了,有趣!有趣!”

  半晌后。

  他冷嘲一聲。

  童子不以為意揮手,嘆道:“族主英明神武,勇而敢為,身有天尊遺風!些許宵小鼠輩罷了,不曉天時,又不明時務,能夠掀得起多大風浪來?只稍一挫,便紛紛望風而降了。

  若非族主顧念血脈親情,這些人就是被流放到天外去當蠻荒野人了,也絲毫不為過,要我說,族主圣德,實在仁慈!”

  “人都不在此處,你這般賣力的吹捧奉承,又究竟能說與誰聽?還不是只有我在聽…”

  謝羽暗自腹誹。

  但也只得違心附和。

  上下嘴皮子略略一碰,便也開始恭維起來。

  “不過,族中究竟是欲將我放至何處藏匿?殺一個陳珩不過易事而已,翻掌即可,可若殺了他,定是會惹來大麻煩的。”

  強忍住那一股莫名的憋悶之感,謝羽最后還不忘相詢大事,又提了一遍:

  “族中究竟是什么打算?殺了陳珩后,欲如何安置我?”

  “打算?”

  童子嘿然笑了一聲,故意頓了頓,賣了個關子。

  直至謝羽愈發心焦之際,才慢慢悠悠開口:

  “你哪處都不必去。”

  “什么?”

  “殺了陳珩后,你就老老實實在長右躲一陣,呆上幾年,好生參習元神大道,等風頭過去了,再改頭換面一番,來替族主做事罷!”

  童子拍手笑道。

  “你瘋了?殺了陳珩之后族里竟還要我留在東彌州?”

  不管上天入地,君堯都會把我揪出來殺了的!忘了在陳義和陳養素死后,君堯是怎么殺人的了嗎?!”

  謝羽聞言大駭,額角隱現汗漬,羽衣下的身軀微微一哆嗦。

  他是不愿去西方二州和北戮州。

  前者可謂是諸道云集,混亂不堪。

  魔孽、外道、武夫、神類、妖種、天人、僧眾和人道的文士困守一隅,多年來爭奪不休,僅憑一個旁門第一的雷霆府和堂庭司馬氏,可絕難將這局面壓制下來。

  因而這西方二州,哪怕是對金丹真人而言,也是一片頗為不善的險地。

  至于北戮州。

  當初陸羽生掀起的那場“中瑯浩劫”,非僅是令中瑯州脫離了胥都天,從昔日十州四海變作了今天的九州四海景象,還累得北戮州被打得崩碎,不復全體。

  即便后來是被北極苑的北極老仙施以大法力,重聚了陸洲的形體。

  但那道殺劍留下的創痕,仍是讓北戮州死氣壓過生氣,陽清不得出。

  至少現今。

  還不可作為是修道人安置寶體的上等居所…

  而那些在天宇之下,宇宙虛空中所謂的地陸、界空之流,就更不必多言了。

  謝羽在胥都天這座大天中修道,生長與斯,對于尋常天宇之流,都是不甚放眼目中,至于地陸,則又更不堪了些…

  但他不愿去西方二州和北戮,亦不愿將身遠遁,去天外的地陸、界空棲居。

  原因不過是這些地域皆不是適宜仙道人士服氣修行的清凈道場。

  他已是金丹修為,若想要再進一步,成就元神,一個“地”字,卻是斷然缺不得!

  但據童子的所說,讓他留在東彌州,不做走動,這固然是少了奔波之苦,

  可那等施為。

  就無異于是在閉目等死!

  陳養義和陳素死后,君堯是如何發作,如何用玉宸來做施壓,那些世族又是如何割肉流血,爭先向外推出棋子的…

  當時作為觀者的謝羽可是記憶猶新,忘卻不得!

  就連幾個權位深重,連他見了都要躬身行禮的主使老人,也被毫不留情揪出,一劍下來,便是人頭落地!

  只是礙于家聲和顏面,才傳出個壽盡羽化或突遭外劫的名頭,草草掩飾了死訊,不至于外人所譏。

  那一幕偶然回想起來,叫謝羽都不禁是心有余悸,眉頭狂跳。

  為宗族計,為形勢逼…

  他謝羽的確是能舍了玉宸派的一切,不顧性命,行險一搏,將陳珩這個禍患扼死在掌指之間,為宗族滅去一個后患大敵。

  但若是像童子所言,在殺完陳珩之后還留在東彌州。

  那無疑是將項上人頭,洗凈了送至玉宸派面前。

  這一點。

  是謝羽決計無法忍受的!

  縱是死,他已應死得轟轟烈烈些,不是像豚犬一般,無所作為的被宰殺!

  “玉宸道子要死了,他再也提不起劍,殺不了人了。”

  這時。

  童子搖頭。

  驚駭中的謝羽陡然一怔,心中高熾的怒焰微微一滯,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來,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

  數息后。

  他又問了一遍:

  “什么意思?”

  “不出七日之內,君堯必死!這是我等世族的幾位大前輩合力推算出來的,還請動了谷玄幡,結果必然無誤!”

  童子咂咂嘴,感慨萬千:

  “而在君堯死后,這偌大玉宸,偌大的四海九州,又還有誰會替陳珩真個出頭?米景世、荀秉,還是什么公輸兄弟?

  這些人或是能夠為他出頭,但絕然不會為他拼命!到時候縱你殺了陳珩,會惹出些風波來,但也不妨事,畢竟…”

  童子笑了笑,道:

  “那時候,君堯已經是壽盡坐化了啊。”

  謝羽目瞳驟然一縮。

  默然半晌。

  君堯即要壽盡坐化的傳聞流傳甚廣,但凡是有點門道的,皆是知悉,而他謝羽自然也未被蒙在鼓里。

  只是他未想到。

  這一日。

  竟是來得如此之速。

  讓他這個世族中人在乍聞此事之時,都是忍不住心驚…

  “谷玄幡,這不是天尊當年親手煉出的那樁仙寶嗎?他一向桀驁難馴,此番竟會幫忙推算君堯的生死?”

  在壓下心底的那股震愕后,謝羽問。

  “都是天尊一脈,事關興亡大計,谷玄幡怎能置身事外?”

  童子反問,旋即笑了一聲,又道:

  “如何,我跟你說了君堯將死之后,現在可放心了?殺了陳珩后,你便放心留在長右罷,族主他可還有大事相托于你呢!”

  七日之內。

  君堯必然壽盡…

  謝羽心頭計算了一番。

  那時,只怕正值是眾弟子出行流火宏化洞天的前夕,在離了山門后,倒是方便在路上動手。

  于是略微點首,便應承了下來。

  “我明白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鄭重躬身道。

  “不要一出山門就殺人,那樣便太過顯目了…你只需在關鍵推一把便罷,若有可能,族主還是希望此事不要牽扯你身,也不牽扯到世族。”

  看謝羽這恭順俯首模樣。

  童子眸中終是微微現了一抹滿意神色,似是已達成目的。

  而作為聞者的謝羽則是錯愕不已,皺起了眉來,頗有些不信方才的聽聞。

  下一刻。

  童子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重重拍在案上,喝道:

  “你看罷!”

  謝羽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書信在手。

  他略略一翻,神色便微有些動容。

  待得閱畢,目光頓時便復雜起來,緩聲說道:

  “原來族中早有謀算,只是要我不礙事就行?我還以為…”

  “你還以為,族中真會要你殺陳珩?哈哈哈哈,放心,謝羽,似你這等肯為大事出力,忠心耿耿的臣下,族主可不會輕易就舍了!”

  見到這一幕。

  童子終于放聲大笑,面有得色。

  謝羽在這笑聲中默然無言,搖了搖頭。

  先前這童子尋上來時,話里話外,都是在暗示謝羽除去陳珩這個后患,而謝羽本就深為忌憚陳珩,不過略思忖片刻,便也咬牙應了下來。

  而之后他與童子間的爭執,也無非是商議善后之事,他該于何處去做藏匿。

  至始至終。

  對除去陳珩一事,謝羽皆是未曾有過分毫動搖。

  而這般堅心。

  反倒是陰差陽錯,讓謝羽成了童子認定的自己人,免了一災…

  “你若是對族中命你殺陳珩一事,推三阻四,那便是真正該死了,就算不愿去,你也不得不去!”

  這時。

  童子言道:“不過,甚好,我等世族中人終歸不能忘本,你這一處倒是甚好!”

  “不過是應有之意罷了。”

  謝羽心中一嘆,道。

  童子微微一笑,也不答話,將手一拱,便告辭離去。

  謝羽連忙起身相送,待得他回返了室中,猶豫幾息,還是將童子留下的那書信收起,藏進了袖囊。

  “七日之內,君堯壽盡必死…他死了,我等世族頭上倒是等若去了一塊重石壓迫,實是好事,可誰又能繼君堯的位?”

  想起童子先前的那番言語。

  謝羽眉頭緊鎖,暗道:

  “仉泰初,符延康…還是那個章壽?這道子的大位,究竟花落誰家,各位殿主和上真只怕都在盯著吧?風云,可當真是難測呵…”

  又是五日過去。

  金庭山,靈隱峰。

  陳珩看著最后一縷“三素炁”緩緩在掌指間消弭,繾綣出霞煙般的明媚顏色,笑了一聲,將眼簾一掀。

  此時,在他周身的,已不再是九九八十一滴陰蝕紅水。

  而是足足三百六十五滴,暗合一大周天之數!

  這些紅水當空虛懸,艷光凄凄,將四壁都是映照得暗紅瀲滟,幽怖凄徨,如是紅蓮無間中的厄景。

  而被三百六十五滴紅水拱衛居中的陳珩,亦是平添了幾分陰寒氣息。

  一雙赤眸艷如血染,猩紅欲滴。

  陰蝕紅水——

  中成境界!

  他將袖一甩,掐了個法決,緩緩將那三百六十五滴陰蝕紅水捉拿入穴竅,心下暗道:

  “總算是趕在去往流火宏化洞天之前,將陰蝕紅水修至了中成境界…接下來,便是該行渡劫一事了,修出紫府來,成為真正的仙道高功!”

  一念及此,陳珩便走出房門,將涂山葛喚來,同他吩咐幾句后,便飛身一躍,化作一道白光騰空而起,朝向云中遁出。

  未多時。

  他便在一座小山頭落下。

  此處草木繁茂,青藤蔓延。

  灌叢深處還偶能聽得蟲獸的窸窣響動,并無什么人煙蹤跡和殿宇等,倒是一個渡劫的好去處。

  在放出氣機,將此間盤踞的蟲鳥盡數驅走后。

  陳珩自乾坤袋中隨意取出一只蒲團,端坐其上,將氣機陡然一運,心神提攝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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