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之間,靖江君已經化形成了真龍的軀殼。
可以看見,他那毫不掩飾的肉身。
真龍之軀,那覆蓋著漆黑如墨、卻又帶著暗沉金屬光澤的鱗片的身軀,和丹砂的輕盈靈動,纖細修長不同,粗莽的身軀,充滿了蠻橫的力量感。
然而,最觸目驚心的,是那遍布龍軀的累累傷痕!深可見骨的爪痕,被恐怖力量撕裂又強行愈合的豁口,甚至有些地方鱗片殘缺,露出底下暗紅色的、仿佛永不愈合的筋肉。
這些傷痕仿佛是勛章,烙印在這位以勇武著稱的黑龍身上,以真龍強悍絕倫的肉身恢復力,尋常傷痕轉瞬即逝,能留下如此猙獰印記的,無一不是上面有著棘手的持續傷害,導致無法愈合的致命重創!
正是這些無法磨滅的傷痕,訴說著他在東海血雨腥風中搏殺的慘烈過往。
這些傷痕無需多言,它們本身就是靖江君守護舜家、在東海這片殘酷天演之地搏殺的鐵證。
想來也是,丹砂的父母都已經逝去,而舜家的頂梁柱就是靖江君,正是他這般廝殺,才讓丹砂這種小輩而今有了生存空間。
否則的話,以東海的血腥程度,丹砂如今會變成什么樣,那可真不好說。
而高見看著眼前的靖江君,卻沒有解釋什么。
但什么也不說,也不好。
所以,高見說道:“靖江君,你也知道,我能夠修為如此突飛猛進,肯定是有所奇遇的,這種事肯定不能與外人道,你能答應我,不告訴外人嗎?”
聽見這話,靖江君卻搖了搖頭:“既然你已經這么說了,那最好還是不要說出口來,我不問了,你也別告訴我,就讓這事情爛在肚子里吧。”
“那就好,那我不說了。”高見點頭。
兩人都很默契,沒有做出額外的事情,于是高見問道:“那,靖江君,你讓我留下來,只是想問問這個嗎?”
“不止,還有一件事。”靖江君說道。
“那是?”高見歪了歪頭。
“上來。”靖江君沒說什么,只是開口,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滾動,巨大的龍首微微低下,示意高見踏上他的脊背。
高見沒有矯情,足尖輕點,身形如燕般輕盈躍起,穩穩落在靖江君寬闊如磐石的龍背之上。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對方的背上,但這次感觸卻格外的清晰,能夠感受到,腳下踩著的感覺是冰冷堅硬、帶著細微倒刺的龍鱗觸感,以及鱗甲下蘊含的、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磅礴的力量。
之前太弱了,只覺得硬,現在上來,才真正意識到對方的力量。
靖江君是九境,但戰力…高見覺得自己打不過。
要是等對方突破十境兩關,地仙之下,恐怕難尋敵手啊,真不愧是能鎮守舜家一整家的龍。
“真龍之軀的厲害,我已領教過了。”高見的聲音在呼嘯的水流背景中依舊清晰,“只是…是什么東西,能把強悍如你,傷到這般地步?”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猙獰的傷口。
靖江君巨大的龍軀已經開始發力,緩緩升離,水流在身周自動分開。
“哼,身經百戰,總會有那么幾次遇到些扎手的硬點子。東海這鬼地方,強中更有強中手,陰溝里翻船也不是不可能。”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歷經滄桑的平淡,“這些傷,就是一次次積累下來的‘紀念’。看著嚇人罷了,并不影響老子動手。”
高見聞言,只是嘴角微揚,露出一個了然于胸的微笑,并未反駁。
不影響身手?怎么可能。光是維持這具被多種氣持續侵蝕的龍軀不崩潰,恐怕就需要耗費靖江君巨大的心神和力量。
那些永不愈合的創口,每一刻都在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煎熬。
然而,這位黑龍卻能在這種狀態下依舊豪氣干云,談笑風生,這份堅韌與豁達,確實讓高見心中生出幾分由衷的欽佩。
“走!”靖江君低喝一聲,龐大的龍軀猛地一擺,瞬間爆發出恐怖的速度!
不再是丹砂那種靈動的穿梭,而是如同出膛的重炮,蠻橫地撕裂厚重的水幕,朝著某個方向疾馳而去!
幽暗深邃的海水被高速前進的龍軀排開,形成巨大的真空通道,又在后方轟然合攏,發出沉悶的雷鳴。高見站在龍背之上,腳下卻如同生根般穩固。他極目遠眺,沿途的景象飛速掠過。
東海的真面目,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不再是瀚海龍庭的瑰麗與寧靜,也不是海森林的夢幻與生機。沿途所見,是更加真實、也更加殘酷的深海景色。
巨大的、斷裂的珊瑚礁如同慘白的巨獸骨骼,散落在荒蕪的海床上。
群妖閃爍著貪婪的目光,在渾濁的水域中巡弋,隨后便是無處不在的廝殺!
兩只小山般的深海巨蟹,揮舞著足以剪斷精鋼的巨螯,為爭奪一片富含靈氣的熱泉噴口而瘋狂搏斗,甲殼崩裂,汁液橫流。
一群長著鋒利骨刺的箭毒魚,如同訓練有素的刺客軍團,圍攻一條體型遠大于它們的、覆蓋著厚重骨板的底棲巨獸,用毒液和速度一點點磨死獵物。
甚至能看到不同族群的海妖,為了爭奪一小塊疑似蘊含礦脈的海巖,展開血腥的混戰,妖術的光芒、利爪的寒光、噴濺的血液,將那片海域染成一片混亂的修羅場!
弱肉強食,不擇手段。每一個活下來的海妖,身上都帶著傷,眼中都閃爍著兇狠與貪婪的光芒,它們都在瘋狂地廝殺、吞噬、掠奪,只為在天地死寂的環境下,求得一絲突破的契機,獲取更強的力量,占據更多的資源。
但靖江君路過的時候,他們都選擇了躲避,因此讓高見看的很清楚。
“如此磨練出來的海妖,悍不畏死,兇殘狡詐…”高見的聲音在高速帶起的風壓中顯得有些縹緲,“假以時日,形成規模,神朝的沿海各州,怕是有大麻煩了。”
出乎意料地,靖江君發出一聲充滿鄙夷的冷哼,聲音如同炸雷,震得周圍水流都為之滯澀:
“哼!有什么用?!再兇再狠,一群烏合之眾!還不是被越州那條防線死死擋在外面幾百年,寸進不得!”
他的語氣充滿了不屑:“這些海妖,看似在拼命,實則路子都走歪了!閉門造車,敝帚自珍,愚蠢透頂!”
高見微微一怔,沒想到身為真龍、身處“天演”中心的靖江君,會說出如此批判性的話語。
靖江君繼續嗤笑道:“你看他們打生打死,信奉的是什么?無非是‘拼命’、‘努力’、‘日復一日的苦練’。簡直可笑至極!”
他巨大的龍尾猛地一甩,將一塊擋路的巨大礁石抽得粉碎,碎石如同炮彈般激射向遠方,驚散一群正在廝殺的魚妖。
“個人的閉門造車,死磕蠻干,永遠比不上理論化、體系化的科學強化!戰斗時身體如何發力最有效?能量如何運轉損耗最小?招式如何銜接破綻最少?這些都可以用術算精確計算出來!你的感覺會騙你,你的經驗會誤導你,但計算結果不會!”
靖江君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爪子:“看看老子這身塊頭,這力量!你以為是怎么來的?是瞎練出來的?是跟那群蠢貨一樣靠‘拼命’死磕出來的?那只會把肉身練毀了,這是‘術算’的成果!我精確計算了每一塊肌肉的負荷、每一分能量的轉化效率、結合深海高壓環境反復優化調整出來的訓練體系!”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鄙夷:“再看看下面那些所謂的‘蠱王’,養出來又如何?單個拎出來,或許比同階的人族散修強點。但一旦遇到人族仙門或者世家那些系統培養出來的核心弟子,組成戰陣,配合法寶,運轉功法…立刻就被打得找不著北!越州防線就是最好的證明!海妖潮涌了幾百年,可曾真正撼動過那些大城?靠的就是人族這套體系化的培養和戰斗方式!”
高見挑了挑眉毛。
靖江君這番言論,可真是…不像真龍。
一個崇尚原始競爭、力量至上的真龍,竟然對“科學”、“體系”、“數學計算”推崇備至,甚至將其視為可以和現在的競爭相提并論,這可真是…不太對勁啊。
“靖江君此言…”高見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驚奇,“似乎…不太像真龍崇尚自由競爭、弱肉強食的天演之道?”
“天演天演!”靖江君的聲音帶著一絲嘲弄,又透著一股清醒的理智,“誰贏,誰就是天!誰的道路更能通向強大,誰就是對的!如今神朝與東海看似平分秋色,實則神朝以更少的資源、更小的個體天賦,靠著這套體系,硬是擋住了東海無數兇悍海妖的沖擊,甚至在某些領域還能反制。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問題?真龍雖然傲慢,但并非瞎了眼!贏不了,那就是你的道有問題!”
“哈哈哈哈!”高見聞言,放聲大笑。
他笑聲漸歇,目光灼灼,繼續說道:“我也是這么認為的,我覺得,看學問,便如粗茶淡飯,肚子餓了,拿來就吃,管它什么門戶之見,宗派之別,打破學術秘密,務使公開!每人都可取得一份!知識、功法、道理,本就不該被壟斷!別人多學一份,世界并不會因此變壞;書給別人多看一眼,自己也不會因此損失什么,何必藏著掖著,當作命根子一般?”
說到此處,高見的語氣帶上了深深的惋惜與一絲冷冽:
“可惜啊…如今的神朝,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門閥,行事做派,倒是越來越像你們東海真龍最初的模樣了!壟斷知識,把持上升通道,視寒門如草芥,將傳承視為禁臠…長此以往,神朝引以為傲的體系優勢,怕是要被他們親手葬送。”
靖江君巨大的龍首微微側轉,彷佛熔金的龍瞳瞥了背上的高見一眼,似乎對他這番言論頗感意外,又帶著幾分欣賞。他冷哼一聲:
“哼,沐猴而冠罷了!學了點皮毛,就想學真龍壟斷?他們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和底蘊!真龍壟斷,是因為血脈天賦乃天生地養,非人力可及,他們世家壟斷什么?壟斷的是本可以惠及子孫、壯大族群的知識和力量,這是自斷根基,取死之道!等著看吧,若神朝內部不加以變革,遲早會被碾碎。”
說話間,靖江君的速度漸漸放緩。他們已經遠離了那片喧囂混亂的廝殺海域,深入一片更加幽暗、更加死寂的區域。這里連發光的藻類和魚群都稀少了許多,巨大的海底山脈如同沉睡的太古巨獸,投下連綿的陰影。
水流冰冷刺骨,似乎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不像是溫度帶來的,應該是某種‘氣’的效果。
“到了。”靖江君低沉的聲音響起,巨大的龍軀緩緩降落在一處巨大的、如同被利刃劈開般的海底峽谷邊緣。
峽谷深不見底,只有無盡的黑暗。但在峽谷對面的峭壁上,隱約可見一個巨大的、人工開鑿痕跡明顯的洞口。
洞口被一層厚重粘稠、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的黑色淤泥狀物質封堵著,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和強烈的能量波動。淤泥表面不時鼓起一個個氣泡,破裂時發出輕微的“噗噗”聲,逸散出絲絲縷縷暗綠色的毒霧。
“這是…”高見瞇起眼睛,從那黑色淤泥上感受到了強烈的威脅。
這種東西,感覺非常危險啊。
包括這整個深海,他雖然身上有避水珠,卻也覺得自己不太妙。
“海底的一處修養所在,在這里談話,安全點。”靖江君說著,化作人身,落到下面。
高見也隨之落下。
“為何帶我來這里?”高見有些疑惑:“有事情隱秘到需要用陣法來遮蔽嗎?”
他和靖江君雖然有交情,但說到底大家也才見面幾次而已,應該不會有這么隱秘的事情要說才對。
“倒也不是。”靖江君搖頭:“只是我習慣來這個地方談話而已,進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