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新的一天并沒有讓碎星河聯軍大營煥發新的生氣,反而籠罩上了一層壓抑而詭異的氛圍。
披甲士兵們打著哈欠,拖著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在稀薄的黑麥草根水粥的分配點前排成長列。
昨日晚餐未能滿足的空腹此刻化為一種刻骨的酸蝕感,令每一張麻木的面孔下都潛藏著難以言說的焦躁和怨氣。
每多一日,他們的饑餓煎熬就多一日。
但就目前而言,他們還有對勝利的絕對自信,因此還能繼續支撐下去。
此時,在一頂稍好的帳篷里,稅務官托爾托拉瑞德斯通正就著矮幾上殘留的冰冷乳鴿和夜鱗鯛魚片,狼吞虎咽地對付著一塊略顯陳舊的小麥面包。
與之相對的是,菲爾斯神甫則獨自坐在角落的簡易行軍椅上。
他的神甫袍整潔依舊,只是面容比昨天更加憔悴,眼窩深陷,唇瓣緊抿成一條刻板的直線。
他一夜未眠。
昨晚,他清晰的感受到,一股強大的、詭秘的、天使教會術士的靈魂能量的存在他感受到了獻祭的發生。
在天使教會中,獻祭是正常的儀式。
通常來說,在紅翡教區內,只有紅翡主教才有資格舉行圣光的獻祭。
任何其他人的獻祭活動,都是僭越。
菲爾斯不敢去找米蘭登提出質疑,甚至不敢跟同行的托爾托拉討論這件事情。
通過感應昨晚的靈魂獻祭,菲爾斯深知主持祭祀的術士實力非同一般。
對方不僅比他實力高出了很多,甚至比紅翡主教的實力還高!
很顯然,對方在圣光教會里的身份地位,一定也是很高的存在。
按理說,這是好事。
畢竟,有同為天使教會的高階術士在,菲爾斯可以理所當然的站隊,直接站在勝者的一方,順便巴結到新的大腿。
但問題是......
在昨晚的獻祭中,菲爾斯感受到了強烈的詭秘和邪典意味。
營地里隱藏的那位高階術士,所用的獻祭程序,很可能是被天使教會所禁止的儀式。
作為本地的神甫,菲爾斯覺得自己應該把這個情況匯報給紅翡主教大人,可他又怕因此得罪了那位隱藏的高階術士。
于是,菲爾斯陷入了兩難的掙扎之中。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向圣光祈禱能擺脫這一切。
他不想介入任何的紛爭,他只想安安穩穩的做個修道院的院長,給貴族夫人們講講經文,聽聽她們的懺悔,為她們開解開解胸懷,可是為什么這么簡單的愿望都難遂所愿 本以為留在羅維那里很危險,但現在看來,哪里更危險還真不好說呢!
這時,一名河谷聯軍的傳令兵在帳篷外稟報:“托爾托拉大人,菲爾斯大人,我們老爺有請。”
托爾托拉立刻放下手中面包,油膩的手指胡亂在衣服上蹭了兩下,急促地起身整理衣袍,臉上堆起職業性的、帶著期待的笑容:“好,好!請告知子爵大人,我們這就來!”
他轉向菲爾斯,聲音里帶著刻意的熟稔:“神甫大人,您看,子爵大人還是明白事的,一大早就要繼續和談,看來是有好消息啊!”
菲爾斯沒有回應他的奉承,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捋平了袍子上本不存在的皺褶,微微點頭示意可以出發。
他那沉默的姿態和眉間憂思的表情,在托爾托拉眼中,無非是故作姿態的教廷傲慢罷了。
當他們兩人再次踏入那頂比昨晚更顯空曠寂寥的主軍帳時,氣氛已于昨天截然不同。
米蘭登斯坦姆子爵帶著難得一見的微笑端坐主位上,還特意穿上了只在重要場合才穿戴的帶有家族徽記的華服。
他那深紫色的天鵝絨外袍領口用金線繡著碎星家族的徽記,胸前佩戴的幾枚代表著權柄與地位的徽章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只是,如此隆重的盛裝之下,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灰敗,眼白布滿通紅的血絲,眼下兩團濃重的烏青如同淤青,毫無神采地懸在臉上,仿佛被無形的重物狠狠砸中,只剩下疲憊的骨架在強撐。
沒有人知道,昨夜那場隱秘、陰森、涉及血與靈的儀式消耗了這位子太多的精氣神。
裂石領主鮑里斯斯坦姆男爵、冷鐵嶺領主達文西男爵、鷹崖領主艾琳男爵夫人已經分別落座在米蘭登的兩側和下首。
月亮之泉莊園領主康拉德則沒精打采的站在旁邊。
在“和平”的前提下,康拉德已經是個無用之人,連坐到談判桌談條件的資格都沒有了。
當托爾托拉和菲爾斯走進來的時候,三位爵位領主都以心滿意足的姿態點頭致意。
托爾托拉也連忙朝他們致敬 “尊敬的米蘭登子爵大人!三位尊貴的領主!”
托爾托拉幾乎是腳步輕快地走到昨晚的位置,夸張地行了一個幾乎腰彎到膝蓋的鞠躬禮,聲音洪亮,充滿了活力和希望:
“感謝您如此高效地安排了這次晨會!您真是為了和平殫精竭慮!”
他語氣中的諂媚幾乎溢出。
同樣是問候,他身邊的菲爾斯神甫只是微微欠身,眼神依舊空洞,平靜而公式化地道:“米蘭登子爵閣下,各位領主大人。”
然后便閉口不言。
米蘭登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精神,微笑著回答:
“稅務官大人,神甫......昨晚,我慎重考慮了你們的提議,也......認真思考了紅翡伯爵和教會的期望。”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桌旁的鮑里斯、達文西和艾琳,他們臉上立刻堆起“贊同”、“理解”的表情。
唯獨掠過康拉德時,米蘭登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甚至像是刻意跳過了這個角落,這讓康拉德臉色又白了幾分。
“為了河谷的體面與安寧,我接受你們提出的還價版本的月亮湖條約。
“噢!尊敬的米蘭登閣下!”
托爾托拉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到最大,幾乎要裂開到耳根!
他猛地站直了身體,激動得雙手都有些顫抖,聲音因為狂喜而變調:
“您果然是通情達理、心系和平的英明領主!這才是真正貴族的胸懷!
“您今天這份仁慈和遠見,必將流芳百世!整個紅翡伯爵領都會銘記您和平的功績!我們對此非常感謝......”
“不過!”
米蘭登的聲音驟然拔高了一絲,打斷了托爾托拉激動得語無倫次的滔滔頌揚。
帳內瞬間安靜下來。
托爾托拉的笑容僵在臉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臉上的肥肉甚至都跟著抖了一下。
他非常擔心“和平”再生變故。
就連菲爾斯也忍不住好奇了起來。
畢竟,按菲爾斯以前對米蘭登的了解,米蘭登向來是要占小便宜的,不可能就這么爽快的答應下來。
米蘭登的眼神凝聚出一絲銳利,筆直地釘在托爾托拉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補充道:
“所有的條款,必須立刻草擬出來,由你、我,以及在場的三位男爵大人簽字用印!并且“
他強調,“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用緊急渡鴉,將協議送往羅維男爵面前!然后讓他立刻簽字生效!”
菲爾斯當即驚愕的張大了嘴巴。
他本以為米蘭登還會添加其他的條款,沒想到,米蘭登只是在催促和談快點完成!
也太反常了吧 托爾托拉則大大的松了一口氣,滿臉激動的道:“明白,完全明白!和平一刻都不能耽誤!那我們這就開始吧!”
只要能簽下這份和平協議,哪怕這些條約非常的不公平,他托爾托拉都是締造和平的特使!
米蘭登子爵會記著他的好!紅翡伯爵肯定會大大褒獎他的!而能保住男爵頭銜的羅維也會感激他的!
一想到這里,托爾托拉都快要開心死了!
米蘭登大手一揮:“來人,拿羊皮紙和墨水來!”
隨著侍從們端來羊皮紙和墨水,軍帳里的學士們便立刻行動起來。
托爾托拉飛快而準確的口述昨晚還價般的條約內容。
包括割讓邊境三莊鵜鶘、天鵝、月亮之泉給米蘭登,并割讓紅薔薇、白薔薇、石林高地三處莊園由三位男爵分別統治;
金盞花金庫資產上繳五成;
每月進貢兩百大車糧食;
稅務權表面上仍歸紅翡伯爵稅務官,但要單列和平保證金由米蘭登和伯爵平分;
軍隊裁至一百人;
以及嫁女繼承條款。
不得不說,托爾托拉在文書方面,確實還是很有本事的。
他的條理清楚,字詞達意,公文格式規范,就連米蘭登都忍不住頻頻點頭。
鮑里斯、達文西、艾琳三人也露出“塵埃落定”的輕松笑容。
整個過程中,菲爾斯只是冷漠地看著學士們奮筆疾書,看著那墨跡淋漓的條約羊皮紙,仿佛在觀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木偶戲。
康拉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他感覺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塊無人在意的抹布。
他失去了所有的糧食,而他本人,連名字都不會出現在這份決定他命運的條約里。
很快,三份內容完全一致的條約羊皮紙卷便制作完成了。
其中一份是留給米蘭登,第二份是給羅維,第三份則是要給菲爾斯神甫 讓菲爾斯這個神職人員來做這個和談的見證人和監護者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當然了,這三分條約,需要各方簽字才能生效。
托爾托拉鄭重其事的在和談條約上簽字用印,然后是米蘭登和三位男爵領主,最后是見證人菲爾斯。
條約上唯一留白的空缺,就等羅維簽字了。
只要羅維把字簽了,那么羅維就可以不用來前線了,直接帶著部隊調轉回金盞花鎮就行了。
而米蘭登,也就可以執行暮光之主和大祭司交給他的隱秘任務了。
米蘭登的計劃也很簡單,先讓羅維吐出條約里的好處,然后再讓鮑里斯男爵他們去接管各自領地的時候跟當地莊園的人發生摩擦,繼而引發矛盾,再由米蘭登宣布羅維沒有遵循和平條約,然后名正言順的以河谷聯軍攻下金盞 花鎮,圍困美林谷。
整套計劃,可以說是滴水不漏,就等著羅維簽字了。
帳篷里的其他人,也都是各懷各的心思,各自為各自考慮。
托爾托拉如釋重負又無比莊重地撫平了每份條約卷軸。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卷軸放入一個厚實的、泛著淡淡鞣制皮革味的牛皮文件袋中。
這還不夠,他生怕羅維不清楚“討價還價”前米蘭登的要求有多苛刻,于是又從懷里摸索出一張皺巴巴、墨跡深淺不一的舊羊皮紙。
這正是昨晚那份“完整版”《月亮湖條約》的初稿副本。
他將這份初稿也塞進了牛皮袋里。
他要讓羅維明白,他為他爭取到了多么大的好處。
等全部裝好之后,他便用力拉緊袋口處的皮繩,仔仔細細地在袋口打了個死結,確保萬無一失。
“好了!和平文書已成!尊貴的諸位大人”
托爾托拉高舉著裝好的牛皮袋,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臉上的肥肉在帳內爐火下熠熠生輝:“現在我們只待羅維領主簽字生效!只要羅維的大名落在這份神圣的和約之上,河谷之地就將迎來真正的長久和平!”
鮑里斯男爵們歡呼起來,仿佛他們真的是為了和平。
米蘭登則是一臉冷笑。
托爾托拉從腰間一個特制的,緊貼著皮膚保暖的小錢袋里,鄭重地摸出了三枚邊緣刻著細微魔紋的魔法銀幣 這是珍貴的、專門用于支付“超緊急軍情或貴族信函傳送服務”的魔法硬幣。
這三枚硬幣抵得上他數月薪俸,但為了“和平”托爾托拉毫不猶豫。
“遵循古老的契約,以魔力為橋梁,以金幣為契稅,呼喚空間的渡鴉信使!”
托爾托拉低沉的吟誦帶著一股近乎朝圣的腔調。
他將三枚魔法硬幣高高拋起,硬幣并未落地,而是在離手的瞬間化作三道細微的光芒,扭曲著消失在空氣中。
幾乎是同一剎那,帳內的空間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扭曲、蕩漾開來。
光線變得光怪陸離,空氣發出被壓縮的嗡鳴。
緊接著,伴隨著三聲干啞刺耳的“哇”聲,一只緊急魔法渡鴉從扭曲的空間中飛了出來。
托爾托拉沖緊急渡鴉舉起了牛皮袋,緊急渡鴉心領神會,雙爪如鐵鉗般瞬間扣緊袋身,然后猛的振動翅膀。
空間再次劇烈扭曲、塌陷,裹挾著渡鴉和它爪下的牛皮文件袋,瞬間坍縮成一個點,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帳簾因驟然的氣流而微微晃動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