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剩下的一個時辰,留給其余六位的武舉之決。
確實沒有人向上面的兩位挑戰了,最終秦殤奪得第三。
這場武舉雖然也十分激烈精彩,但也許由于占的同樣是這片場地,因而顯得寡淡無味了。
冬劍臺的每一塊石板上似乎都留著剛剛離去之人的影子,人們在劍臺周圍徘徊不去,武舉結束,天色將昏,皇城之下依然人山人海。
直到酉時,冬劍臺上空了很久之后,一種漸漸的安靜開始彌漫起來。
六隊長長的儀仗次第登上了劍臺。
鋪起錦毯,立起冠蓋,南端,少年拎著他那柄劍走了上來。而后從北面走下來一道的身影,她沒穿太子冕服,而穿一身長裙。
沒想到是這位走下來,大唐皇帝長女,除了在登位東宮時,再沒顯面于萬眾之前。
上次她冕冠袞服,神圣威嚴,今日她換了裙裝,也是最美麗的公主。
裴液已換了一身干凈的玄色武服,按劍而立,李西洲捧著一條玉帶走過來,立在了少年面前。
禮官在念誦著什么,但無數人都不去關心了,眼睛望著最中心處的二人。
李西洲仰頭望了他一會兒,上前一步,幾乎貼住了少年,兩臂環過去,為少年圍好,仔細系上了這條玉帶。
然后她后退一步,輕聲道:“為我大唐之武種授勛吧。”
禮官高聲:“敬告天下:壬午年鱗試之魁,大唐武舉之魁——少隴道,博望州奉懷縣,裴液!”
人潮的洶涌仿佛淹沒了整個神京。
夜幕降下,點點銀星。
裴液坐在樓邊的馬車里,外面人聲熙攘,時不時就聽見他的名字,遠遠近近。
朋友們都沒來找他,裴液確實也需要這種安靜,他倚著,頭靠在車壁上,懷里捧著劍和小貓。
過了一些時候,月亮的光從窗左移向了窗右,車門打開,李西洲登了上來。
“瞧瞧。”她道。
裴液攤開手,那枚眼睛靜靜躺在他手心,并無想象中丑厄,已重新抱攏成一團,質地近石如玉,外殼細紋縷縷,中心隱隱晶透。
上面的血早洗凈了。
“須請李緘查瞧一番。”
“嗯。”裴液收回手掌。
李西洲看了他一會兒:“看來傷比想象中好。我都把屈忻備好了,還以為你連打兩場,最后是奄奄一息,在臺上撐劍不倒。結果雍戟也沒刺你幾下。”
“他怕我的劍,找了越爺爺的眼。”裴液道,“那時就不怕他了。”
“倚仗猙的斗意,正代表自己缺少斗意。”李西洲望向窗外,“南衙已去慈恩寺取證完了。”
“嗯。”裴液好像也并不太在意。
“都在聊你呢。”女子道,“我瞧好些人圍著狄九打聽。”
“他們應該是關心咱們和燕王的矛盾。”
“西邊席上也在聊。”李西洲回過頭來,“我瞧長孫她們都很想見你,強忍著沒來找。你不去修劍院坐坐嗎?”
“不想去。”
李西洲托腮瞧著他,指了指那腰間的玉帶:“你知道,這條帶子是怎么來的嗎?”
“我正想呢,博望時還有銀子有劍,怎么這時忒大一個武舉,就給系條帶子。皇帝親手給織的嗎?”
“陛下這時未必走遠。”
裴液閉嘴。
李西洲抬手叩了叩上面的鑲玉:“今年是頭一回,神京武舉之魁,奪了羽鱗試魁首。這帶子確實并非他親織,但其中金絲是從當年征討北荒的那條甲帶上摘下,織入其中,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那還蠻厲害。”裴液微笑,“手無寸鐵了也能勒死人。”
“不錯,要緊時也可拿來綁人。裴鶴檢收著吧。”
“回館好么。”裴液道,“想睡一覺。”
“睡有我的覺,還是沒我的覺?”
裴液笑:“你不累么?”
“可以不累。”
“我要大睡兩天。”裴液打個伸展,“允你侍寢一晚。”
“那剩下兩晝一夜都是誰?”
裴液笑著倒在了她的肩上,懶懶地合上了眼。
“你這荒淫之君…雍戟的事,要辦幾天?”
“兩天足矣。”
“好。”
不知過了多久。
朦朦朧朧間他感覺自己好像來到一具陌生的軀體之中。
窄小、沉重而遲鈍,哪里都不適,感知又狹窄,傷患的劇痛難以壓下,他感到虛弱,心跳和呼吸都吃力。
然后開始有嗅覺,濕臭,他慢慢睜開眼,所見卻依然一片漆黑,片刻后才有微光透進來。
幾根兩指粗的、冰冷的鐵柱。
手腳動了一動,牽動了某種沉甸的鐵聲。
他沉默了片刻,挪動著身體勉強坐起來,靠墻。
“你這手指都沒箍住,看起來不是個用劍很厲害的。”旁邊牢中忽然傳來一道粗獷的男聲。
雍戟轉過頭去,隔壁牢中,一個遒勁漢子,戴了腳鐐、頸間也扣著鐵環。
“半年多沒人住過了,這牢房。”漢子瞧著他,“上一個人來住了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到。”
雍戟不想說話,但一刻鐘過去,黑暗中只有無盡的寂靜,于是道:“那人干什么的?”
“那事辦得可大。”漢子聲調一高,“刺殺都督。”
雍戟身體一繃。
漢子道:“你呢?”
雍戟又沉默一刻鐘:“刺殺太子。”
“…”漢子安靜了挺久,“霍。”
“那你這會兒是,等著問斬?”
雍戟不說話。
“你這種罪不會還要審吧。這大唐什么時候這么講究了。”
雍戟依然沉默。
被南衙接手后他就被喂了藥,昏迷不醒,醒來時就已在這里。
但其實他知道發生了什么。
裴液勝了,慈恩寺里的和尚就遞上了關于世子的指控,這案子辦得很隱秘,當然不能公之于眾,他現在應當是在南衙下屬重獄之中。
燕王府當然不會放棄他,就算人證已在,宣判的過程還是要進行,雍北就在京中,這件事他還是會盡力施加影響。
處斬雖然好像是個等在前面的結果,但在真個到來之前,畢竟還有無數的環節可以發力。
雍戟倚在墻上,這是他頭一次來到這種地方,沒再理會漢子的詢問,他重新合上眼眸,疏導著經脈中微弱的力量。
真氣俱都被散去了,但山海之血難以即刻抽離,也沒有很合適的方法壓制,對付這種血的法子都在北面。神京大概甚至沒見過“猙”之血。
他一點點嘗試著,手指能夠活動,但腕子被沉鐵牢牢扣鎖。腳上也有沉重之感,但要輕很多,他能挪動脛足,能抬起來,甚至能一定范圍內走動,直到鐵鏈繃緊——是連在墻上的。
能活動,就意味著能做出很多事情。
掰直一枚鐵環,催生一根骨刺…在外面的消息傳進來之前,他可以做出許多準備。
寂靜的黑暗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牢獄內只有零星模糊的窸窣,來自不同的方向。
直到一隊沉重的、明確的腳步忽然傳來,雍戟睜開了眼睛。
從上而下,從遠及近。
隱暗中,三盞燭火推了進來。幾個公人高大的身影,佩刀,另外還有幾個服飾不一的官員,停在了門外。
但沒有朝自己而來,全是背對著,一個赤足灰衣、牢牢拘束的身影被推進了斜對面的牢房。他走進去時每個人都緊緊按著腰刀。
但其人只是一言不發地坐下,蓬亂的垂發遮住了臉。
兩個公人進去,為他系上了十二條幾乎繃緊的鐵鏈。
牢門外五六個官員隱隱分為兩方,一方以一佩劍正冠的朱衣男人為首,另一方只有一人,是個文書裝扮,手里握著篇案卷。
瞧著犯人入牢,其人收回了目光,端聲道:“李少卿貴人忘事,辛巳年十月十三始,貴衙索要案犯,向我臺發文,至壬午年四月十四,是共計七份,前日又有左相親筆。因案情實在未結,七個月來回文留人,直至今日。如今案情初結,特移此重犯于貴衙,該當何罪,有司論處。”
朱衣男子低著頭點驗公文,半晌點頭:“是有此事。”
文書語氣平和:“如此事項結辦,兩衙之間也不必再記掛摩擦。”
“勞付長史親來送歸。”
“我過手的案子,都是自己從頭跟到尾,聽說李少卿也是一般。”文書道,抬手輕輕一指,“不過此人一離了仙人臺囚魔地,唯恐難制,還請早些處理。”
“這案情早結,明日便處斬。”
文書點點頭,行了個別禮:“那就是貴衙之事了,吾且去。”
朱衣男子還禮:“送長史。”
而后兩人并一隊公人就此離去,黑暗將燭火推了出去。
雍戟看了斜對面的人一眼,那灰衣像一個木人,垂著頭一動不動——或者他也只能像一個木人,因為實在瞧不出在那樣無數鐵具鎖扣下,他還有什么地方能動。
剛剛的窸窣也沒了,地底深處又復寂靜。
雍戟忽然感到一種恐懼。
那個人沒有任何異常,但他忽然覺得自己手腳的鐐銬無比沉重,枷鎖那樣牢固而令人不安。
剛剛他慶幸它沒有那樣鎖死,如今手腳受縛的不安感達到了頂峰。
他下意識扽扯了兩下——當然是無用之功。
又看了那人一眼,雍戟體內筋骨的調動停了下來。
那張臉抬起來了,極英俊飛揚的一副面容,這時候像在地底埋了好幾年,慘白而沒有表情。
淡漠地看向了他。
雍戟的心冰冷地、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某種最原始的危險令他豎起了毛發,來自于猙敏銳的直感,來自于生命的本能。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他要立刻逃出這里,但深夜如寂,虛弱沉重的身體,鐵鑄封閉的大門隔斷了外界的所有。
雍戟強抑肌骨本能的悚栗和爆發彈跳的欲望,抿唇看著那間牢房。
沒有出現任何掙脫的動作。
第一眼那人在那間牢中,第二眼他從中消失了。
上百種禁錮的精密儀械叮叮啷啷地墜地,清脆好聽,引得牢中所有人都驚異看去。
一只冰涼的手緩緩撫上頸部,扼住了他的咽喉。
孟離垂眸靜靜地打量著這張臉,微啞道:“雍戟是么。初見好,路上順風。”
裴液從小樓頂上醒來,天色又已昏了。
沒有人聲,簾子微拂,樓外似乎風飄著細雨。
他躺在枕頭上發了一會兒呆,多少個月了他沒睡過這樣沉的覺,好像依然是在奉懷小院里一覺醒來的暈眩昏沉、四下寂寂。
裴液掀起被子,赤著身子走到露臺上,拉開軟簾,清涼的雨風拂面而來,令他涼涼打了個酥顫。
后園里花柳沐在雨中,看不見絲毫人影。
過了挺久,身后才傳來進屋的腳步,裴液扯旁邊簾子遮了一下,回頭瞧見不是蓬萊也不是李先芳,乃是太子殿下本人,于是又松開了。
“撅著屁股勾引誰呢。”李西洲微笑,拎起床邊袍子披在他背上。
“如何了?”裴液回頭。
李西洲也扶在欄桿上,將一枚小盒遞給他:“沒什么問題了,物歸原主。”
裴液接過打開,那枚玉般的眼眸就躺在里面。
他靜靜看著,李西洲道:“昨夜南衙重犯脫籠,臨走前殺了相鄰的一位獄友。”
“…哦。”
“不日燕王會啟程北返。”李西洲道,“神京無事了。”
“無事了么?”
“無事了。裴液,神京是我們的了。”
裴液沒有講話,靜靜望著園中。
神京他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去過,應當說是大部分地方沒有去過,也有很多事情不知道,但這時候好像并不顯得神秘了。
那些地方他想什么時候去就可以什么時候去,那些事情想什么時候了解,就可以什么時候去了解。
修文館的樓不高,但剛好可以平視整座神京,再往上,就是與天相連的紫宸殿了。
“這只眼,你打算怎么處理?”李西洲看向他。
裴液沒有猶豫:“裝給我吧。”
“左眼?”
“左眼。”
李西洲點點頭:“我想也是。泰山藥廬正在京中,我已約了屈忻和兩位藥廬前輩,明日如何?”
“行,一天能完嗎?”
“屈忻說一個時辰就行,兩位前輩說要三天。”李西洲微笑,“他們說要確保、監測很多東西——你知道,眼睛離腦子很近。如果它真像所說那樣神異,多半是會深入腦部的。”
“好。”
李西洲握了握他的手。
裴液哪里也沒去,三位藥廬之人提著數個箱子上了小青樓。
這場移植持續了三天,裴液看著自己的左眼被摘除,再裝入那顆冰涼光滑的珠子,看著那些紅色細紋散亂成搖擺的須觸,然后感覺著它一點點令人悚然地深入自己的面部和顱骨。直到具備了新的視野。
李西洲坐在外面等著,三天后裴液走出來時,面色已經發白,瞇著眼極不適應外界的光線。
裴液在鏡子前坐下,他有三種感覺。
其一,他好像忽然能看穿很多東西,屈忻體內真氣的流動,同世律下規矩嚴整的真玄。
其二,好像一瞬間許多新的、有待打開的東西涌進了腦子里,他沒來得及觸碰,有什么隱約的音節已在其中響了起來。
其三,這只眼真像他。
“如何?”
“挺好。”
別了藥廬之人,天色昏昏,小樓寂寂,李西洲坐在他身邊。
裴液坐在神京,望著遙遙的西邊,望著遙遙的北邊,好像望見那些戲面和幽火。
“喝些酒吧。”裴液面無表情道。
“行。”
一場大醉之酒,再醒來時,已入暴雨之夏了。
是曰:
鏡里觀雙目。
看左眸、眉霜瞳雪,右眸略似。
塵漆銅花磨不掉,早厭北國風物。
應想念、清波赭竹。
常夢青鳥枕上在,算人間、哪有去還住?
楊與柳,青青舞。
杏兒新酒甜微苦。
才嘗了、此種情緒,真心頻誤。
鐵色畫天三萬丈,仙伏龍藏之樹。
誰分說,男兒情事。
天下知君唯我也,仗孤身一念走絕路。
身與命,草頭露。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