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在幾十息后,黑貓就認同了裴液的推斷,這里的方向絕對不與外界等同,或者說在這里,本身就難說有什么“方向”的概念。
他們分明是返身而行,然而卻沒能行經剛剛與第一名鮫人戰斗的地方,投劍射沙的痕跡也消失不見——由此觀之,他們剛剛自以為的向北而行,或者也只是一廂情愿。
這種身為“外人”的感覺實在太過濃烈,顯然生長在這里的生靈有著它們特異的感知,而他人只能做個五感缺失之人,這大概也是太平漕費盡力氣運來鮫人的原因。
人類如果誤入這里,十成九會死在迷失之中。
裴液和黑貓時刻注意著迎面而來的鮫人,以它們為憑調整著前進的朝向…黑暗和冰冷一直如影隨形,他們也并不清楚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確。
越往前行進,這種捉摸不定的未知就會越令人心緒高懸,前方仿佛是沒有終結的黑暗,而身周圍攏的鮫人越來越多。
魚嗣誠卻仿佛不會丟失方向,掛在他身上的那縷螭火一直在朝他們堅定地靠近著。
“他和鮫人之間有某種傳遞信息的法門。”黑貓道。
裴液未答,比起黑貓,他在這樣的環境中近似個真正的聾瞎之人,只沉默思忖著。
而也就是這時,他眉頭一挑,忽然聞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是香氣。
真的是香氣,沉重的、黑暗的冷水中,耳道和鼻腔都承受著必須用真氣排解的重壓,但就是在這樣的封堵中,一種似乎存在于這一切感受之上的信息依然穩定地飄入了他的鼻腔。
寧靜、輕靈、縹緲…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濃烈的血氣和腥氣,五感充溢的全是殺意和沉冷,但它偏偏那樣清淡,像是春溪邊少女的一聲脆笑。
仿佛一切只是濃墨的幕布,而它是上面唯一的一縷彩筆。
就在裴液嗅聞到這縷淡香的同一刻,身周的鮫人開始大量從左前方壓來,至少有十幾條一同動作,凌厲的水流交錯成了令人心驚的一團亂麻。
“它們在攔我們。”裴液道,“迎著撞過去!”
“魚嗣誠還有三百丈。”黑螭提醒一聲,長軀已毫無遲滯地迎面而上,一瞬間數道尖銳的血痕綻開在它身軀側面。
強大的仙狩之軀確實有著世上最頂尖的生命力,身骨也往往比其他物類強韌百倍,然而與離開家鄉不過半年的少年一樣,黑螭也只處在它漫長生命的幼年,縱然得過寶丹拔助,此時面對這些成群的成年鮫人也絕談不上輕松。
身軀內儲存的靈玄是有限的,多消耗一些在這些鮫人身上,就意味著面對魚嗣誠時少一分憑依,從他們選擇迎面而來的那一刻,此行的危險性就在不停地攀升。
裴液什么都看不見,聽覺也被水沉沉壓著,但他這時已清晰地感知到,他們確實引起某種騷亂了。大量的、數以十計的鮫人涌動在黑暗中,雜亂尖銳的音聲不斷刺得耳腦難受,你來我往仿若交談,有些甚至和追捕他們的鮫人發生了躲閃不及的沖撞。
“小貓,我確實聞到了。”裴液低聲道。
“什么?”
“花香。”
“這里鮫人太多,你受傷太快了,我來。”
“你瘋了,它們撕碎你只用一息。”
“沒事,你沒感覺到嗎,它們在猶疑。”裴液快速道,“它們的調度不如先前有秩序了。”
黑貓頓了一下,是的,固然還有七八條死死銜在他們身后,固然龐大的螭軀還是在鮫人群中飛快地增添新傷,但確實有一部分開始徘徊了。
有的開始停在原地不動,有的躁狂地來回溯游,仿佛頭腦中的命令和身體的本能產生了矛盾,有的發出了尖銳的嘶吼。
“我來。”裴液再次道。
黑螭不再言語,最后一甩尾助少年向前掠去,自己已化為小貓縮入他懷里。
浩蕩的黑暗里,無所憑依的空蕩之感再度降臨,裴液立刻抿唇朝自己認定的方向下溯,他的速度和黑螭確實相差甚遠,尖牙利爪只在兩息后就追趕上來,裴液付出右肩被穿透的代價搏殺掉這最快的一只,而落后的幾道已再度追了上來。
但它們沒有沖上來,裴液咬牙橫在身前的劍也沒有迎上撞擊——只幾步之隔,這幾道凌厲的水流卻全都頓止在面前了。
黑暗中裴液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找到了什么。
他如一個殘障之人般笨拙地向身后摸去,先是一片嶙峋的石…然后手觸到了幾片薄薄的柔軟。
而正隨著他的觸碰,仿佛有什么被喚醒了,像是一粒燭光剛剛被點燃,從細小的火球緩緩長大…于是裴液第一次在這方境界里見到了螭火之外的光源。
微微的、柔潤的光,像是夜色中的溫玉,映在少年的眼中,是一朵緩緩綻放的…那樣美麗的花。
瓣形如柳葉般修美,又如蟬翼般輕薄,二十四枚連綴在一起,泛著冷涼的藍光,是近乎夢幻般的顏色。
它沒有枝葉,只有一根纖細的獨莖,在大花之下完全不喧賓奪主。
莖上環繞著一縷輕霧般的薄綃,在水中如在風中,輕輕地斜上飄搖著。但它們卻不是系在莖上,而是向下延伸進土里,似與根也糾纏在一起。
玉藍的微熒映入少年的瞳孔,也隱約映著他的臉龐和飄散染血的長發,微光中,只見那些傷口飄散出來的血霧都束成綢帶一樣的形狀,向著這朵花涌去,緩緩浸入了花瓣之中。
裴液沒預料到這一幕,也沒預料到下一幕——視野中這朵花忽然蓬散開來,花瓣片片飛涌向他,從指尖沒入了他的身體。
裴液錯愕中避無可避——他大半心思還在警惕身后的幾只鮫人——下一刻體內的螭火也撲了個空,但確實也沒有感到任何異常,他低下頭,只見那花浮現在了手腕上,二十四片小小的柳葉鱗圍攏成一朵花型。
但下一刻異常整個涌了上來,他感到一股天旋地轉般的眩暈,仿佛整個四方五感都在混亂顛倒,鶉首在這一刻想要起些作用,但卻發現這暈眩根本沒有觸及心神…然后裴液忽然驚愕地意識到什么,就此停下對它的干預了。
這不是暈眩…這是一次修正。
人類的方向感被糾正替換,混亂的四方重歸其位,裴液忽地一瞬間明白了剛剛他們是走過了怎樣一段無頭蒼蠅的路程;
擺動搖晃的四肢停了下來,裴液忽然不可思議地失去了和水的對抗感,沉重、冰冷、不穩…一概都從感受中消失,他甚至感覺到了在水中的自由,這種不被大地束縛的感覺…
一層奇異的淡藍蒙上了眼瞳,然后周圍濃重的黑暗漸漸變得透明了,他看見了關于湖底的一切…原來這里從來不是虛無空蕩的黑暗,從他們來的方向到這里,正是從單調漸漸變得繁華豐茂。
起伏不定的溝壑山丘,種類繁多的水草,大小不一、穿梭不定的小魚群,林立紛紛、大小不一的高石…以及身前這幾張清晰的、纖毫畢現的冰冷鮫臉。
兩聲尖嘶從它們喉頸的震顫中發出,一切不過幾息的工夫,似乎終于是頭腦中的命令占了上風,三條鮫人同時縱身而來。
幾乎看不見水波阻動,它們的動作視水如氣,果然是迅如毒蛇,身形一動之間,尖銳的指爪已凌在咽喉之前。
裴液為這速度微微怔了一下,心想原來自己一直面對的是這樣的對手…然后他擰腕抬劍封在了這根指爪前,水中響起一聲“鐺”的低悶撞擊。
裴液身形一傾讓過第二名刺向胸前的鮫人,同時劍隨身斜,與相抵的指爪交錯而過,令人牙酸的銳鳴驟響驟落,劍刃已沿著它骨筋剖開了這整條臂膊。
憤怒的痛嘶響在水中,裴液劍鋒一轉已切斷它的咽喉,而后回身背劍,格住了第二名鮫人追來的攻擊,同時身前第三只鮫人已穿透血霧直撲面門。
在剛剛的兩合交手中,他一直精準地以剛剛殺死鮫人的身體為分隔,將它短暫隔在戰局之外。
裴液瞧了它一眼,身后劍勢微微一振,三次交擊中蓄積的展翅驟然清空,清鳴一霎撞開了身后鮫人的兩根臂爪,將其穿胸而過。
裴液松開劍柄任長劍整個穿過身后鮫人的胸膛掠入水中,自己身體同時向后撞去,這胸口血洞的鮫人仍然有著強韌的生命力,怒鳴中指爪越過肩頭摳向裴液的咽喉。裴液一手抵住它的手肘,一手箍住它的腕子,兩手相反一發力,“咔嚓”折斷了它這條手臂,然后發勁一扯,將它架到了身前。
這時候第三名鮫人正尖嘶著追來,但在他身側,一道水中的流光劃過了一個優美飄逸的弧形,從它咽喉一掠而過,血霧蓬開的同時已回到裴液的手中。
裴液順勢橫劍一剌,割斷了身前鎖住鮫人的咽喉,然后松開手,三名鮫人的尸體同時從水中緩緩墜落了下去。
他低頭沉默地看了看劍,這次他身上全是敵人的血。
掌握了水的力道后,許多劍術都親切地回歸,銜新尸也不怎么費力。
黑貓也從衣領中探出頭來,瞧了瞧他手腕上的鱗花印記。
裴液依然沒有說話,這時他聽見了一道很輕淡的聲音,不知從哪處傳來,也許響在心里,也許響在耳邊,像風一樣淺,和剛剛的花香一樣縹緲。
“你的劍用得真好啊…讓我想起了一些故人。”她微笑仰頭道,“可惜,我也想不起他們的樣子了。”
裴液猛地轉過頭,只見剛剛花生長的地方,一道極隱淡的女子身影正坐在那里,這美麗的身姿只一個影子,就令裴液恍惚了一下,她兩手拄在身側,偏頭看著他輕輕一笑:“你是第一個我喜歡你進來的人,說不清為什么。”
她輕輕朝身下一指:“這朵花,我給它取名叫‘洛神木桃’,你們岸上的儒人常誦,贈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就是這樣了。飲之能令你明目、敏耳、御水,嗯…如果你身懷傳說中的‘丹田種仙之法’,說不定還能增長經脈樹。它持續的時間是一刻鐘,無論你來自哪里,都希望你能平安順遂地回到岸上。”
“…”裴液下意識低頭瞧了一眼腕上印記,再抬起頭來時,這道本就隱淡的身影就已蹤跡全無了。
他怔了片刻,這時候才去內視丹田,只見七生之上的柔嫩短芽肉眼可見地增長了一截,縱然還是杯水車薪,卻令裴液完全啞然。
——自從未遇仙君之屬后,稟祿從未在其他的飼養下生長過。
他低頭看向黑貓,黑貓眼中同樣是驚愕的怔然,但這時不是琢磨這件事的時候了,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前面剩下的幾個鮫人,而在更遠處,還有更多的影影綽綽朝這邊投來了目光,有些透著猶疑忌憚,而有些在徘徊中還是直沖這里而來。
看來自己和它們之間即便沒有一條稱為鐵律的界限,顯然也有一條頗難逾越的軟性束縛…裴液心里一直記著在魚嗣誠書房中所見的那張短箋。
“花兩朵,鮫仆死一名,傷者三名…”這花會傷到它們?是氣味嗎?
剛剛朝自己攻來的那三名鮫人,其實在死前已顯露出一些歪斜…裴液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奇妙的猜想,鮫人進入這邊,是不是就和自己未飲鱗花前的狀態一樣呢?
“魚嗣誠還有一百丈了。”黑貓低聲道。
裴液心中一凜,最后投目看了來時的方向一眼,身形一轉,往水草石林中沒去了身形。
壞消息是,魚嗣誠可不是鮫人。
好消息是,沒有鮫人的尾隨,魚嗣誠未必能在水中找到他的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