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微笑一下,撫了撫本就很平整的衣襟,溫和道:“沒想到你竟有這般神異的能力。”
“有時候我也很為難。”少女抿了抿唇笑了下,“總是聽見人家心里的事情,但又不能提醒他們,只好自己走開。”
所以在別人看來,這少女就是喜歡獨來獨往,不太好相處的樣子了。
“那你裝作沒聽到不就好了。”
“啊?”少女杏眸一張,明顯怔住了。
“你只要不說,不就沒人知道,他們自然也不會尷尬。”裴液笑,“這件事就可以當做沒有了。”
“是、是嗎?”
“嗯。”
天光熹微之時,修劍院也到了眼前。
少女實在沒什么行李,小包袱大概已是她的全部家當,裴液謝過車夫,交代他自去尋崔照夜。
“銀…兒來神京可有什么想做的事嗎?”裴液也沒什么可幫忙的地方,兩手空空,“神京很大,也有很多好玩兒的地方。”
“…”姜銀兒怔了下,仿佛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沒想過嗎,沒事兒,往后有很多機會的。”裴液偏頭笑。
“我劍藝初成,行走天下,自當行俠仗義。”少女背著包袱,神色清正認真,而后有些猶豫地低下頭,“別的…我倒還沒想過。”
“…”裴液微怔。
“怎么了世兄…抱歉,我…”
“沒事!很好啊。”裴液看著她,認真一笑,“那你就盡管行俠仗義。”
“銀兒是第一次下山嗎?”
“嗯,是第一次自己走這么遠。師父倒是帶我去過很遠的地方,但我自己下山,都是最遠只到門派七十里外的小城…”
“城里有很多山上沒有的玩意兒。”
“對!做新衣,聽戲,買甜糕…還有…”
裴液帶著少女辦妥了一切,先交了薦書,看著她寫了述劍冊,然后帶著她去裁衣房錄了身材尺碼,領了練習劍——他自己那柄送給了崔照夜,此時也若無其事地取了一把——之后帶著少女進了藏劍樓,一一拜謁了秋驥子院長和幾位道啟,直到天已正午。
一路上裴液頗有擔當和活力,而且一定有幾分成熟穩重之感,裴液自稱是“兄長風范”,但黑貓一字概括為“裝”。
總之諸事皆妥,裴液才帶她往居處而去。
擇居處確實是個費工夫的事兒,裴液自不愿意少女住得太遠,但要安排在“唐三劍”這樣偏僻之處的隔壁又怕她交不到同性的朋友,最終查訪商量了一下,倒是寧樹紅說她們院子雖然是左丘龍華、她、祝詩詩三人已滿,但祝詩詩一直是跟著她睡覺,西邊屋子全然空置,十分歡迎神宵真傳來住。
裴液摸著下巴想了想,寧樹紅言行舉止一身正氣,祝詩詩好像每天除了吃睡也不想別的,天山大高個兒看起來也像個心思淡薄的木頭,少女住在這里應當不必太受心眼煩擾,亦不怕被帶壞,便道謝應允下來。
如今禮貌敲門過后,隨著一聲“來了”,門被拉開便露出寧樹紅帶笑的臉。
“裴同修,得見貴面真不容易。”
裴液撓頭一笑,他在神京連日奔波,在修劍院又只泡在藏劍樓或小院中,確實幾乎是本屆劍生中最神出鬼沒的一位。
不過當看到他身后靜立的白衣少女后,寧樹紅的注意就不在他身上了。
“早聞姜真傳劍骨鶴姿,今日一見,果然非虛。”女子讓開身子,“快快請進。”
裴液自入劍院以來,倒是第一次拜訪別人的院子,驚覺院中布局原來竟能如此不同——并不比他們大的一方院子,竟然同時存在著茶憩的石桌、修習的劍場、整齊的花圃、兩株柿與梨,還有一方別致的小塘和一株院角的古樹。
滿而不亂,如今冬景清冷,依然別有一番風致。
裴液蹙眉研究比對了半天,認定了問題所在——顏非卿種棵大樹、擺個搖椅躺在中間,自然導致東南西北哪邊都不能多加利用了。
而且那椅子還不讓別人坐。
此時院里祝詩詩正坐在石桌前埋頭扒拉著午飯,圓圓的腦袋,只兩個沖天鬏朝著上面,聽見動靜才抬起兩只眼睛。
寧樹紅所言的西房果然干凈整齊,叫劍院來備好鋪蓋和日用,今夜就可以住了。裴液倒是才發現少女倒和祝高陽一樣有個獨開一方空間的玩意兒,乃是鑲在照神劍柄上的一枚玉飾,少女從里面掏了好幾本劍籍出來。
裴液沒再留在屋中,寧樹紅幫少女安置著家當,他拎劍自出了門,坐在石桌旁跟扒飯的祝詩詩討論了一會兒青椒的脆軟問題,再抬起頭時,就見那位古意盎然的高挑女子從外面走了進來。
左丘龍華,這是另一位兩點一線生活的同修,裴液見她的機會就更少了。
這位女子進來看見他微怔一下,倒也沒有詢問,但竟然主動一頷首,道:“裴同修好。”
若說天下門派,天山其實算是裴液比較親切的一家,又想起這位女子似也受過明姑娘指點,當下起身還禮:“左丘同修好,有空一起約劍。”
左丘龍華點點頭,轉身便進了屋子,背負的古劍修長簡樸,與其人幾乎一樣氣質。裴液記得她上次弈劍勝了楊真冰,確實是位看起來就很強大的劍者。
并不是所有劍者都能從外表看出強弱的,有些人即便總是劍不離身,也不顯得有什么特異,他風塵仆仆時劍也風塵仆仆,他衣著光鮮時你又不太能分清那腰間的劍是兇器還是掛飾。
比如小巷子里的吃面中年人,比如祝高陽,也比如裴液自己。
但劍這樣東西嗜好極致,意即雖強者不一定氣質卓異,但氣質卓異者一定強大,譬如明綺天,譬如顏非卿、楊真冰,也譬如左丘龍華。
往往他們自身的氣質也是劍道氣質的外顯。
裴液推測著這位天山“七玉”之一的劍道風格,轉過頭時,姜銀兒已經走了出來。
裴液笑著別過寧樹紅,許諾天黑后把少女送回來,便帶著姜銀兒離了此院。
兩人在修劍院中漫步著,少年仔細給她指示著各處建筑,又一一交代在修劍院、乃至在神京生活的諸多細節,停下腿腳時,天色果然暮了。
尋處石凳坐下,裴液正想在花園中歇歇腳便把她送回去,卻聽少女道:“世兄,你住在什么地方呢?”
“嗯?我就在你們后面兩條巷子,七巷庚院,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來這里尋我。”裴液伸了伸腿腳笑道,“怎么了?”
“嗯…我聽說顏非卿師兄也在修劍院中,世兄知道他住在哪里嗎?”姜銀兒好奇道,“我想擇日拜會一下。”
裴液伸展腿腳的動作頓住了。
他沉默地看著身旁的少女,稚氣剛脫的臉上帶有一種神色——裴液不大愿意承認,但那好像確實可以叫做“對傳奇的仰慕”。
甚至好像還有點兒“想念”。
“…嗯?”姜銀兒看他。
“顏非卿…”裴液把腿縮回來,“你們很熟嗎?”
“嗯…顏師兄好像不和別人熟吧。”姜銀兒認真想著,“不過我小些的時候在清微住過三個月,那時候跟顏師兄一起練過劍——那時候我就想他厲害得很,后來他果然是名動神京,位列一流了。”
“哦,我倒和他很熟。”裴液淡淡道。
“啊?”
“我們住一個院子的——他還讓我給他院子題名來著。”裴液道,“他又不是什么大忙人,有什么可擇日的,伱想見,那咱們就去跟他敘敘舊吧。”
“啊…好。”姜銀兒也沒想到這位世兄竟和由來“無情”的顏師兄關系甚佳,微怔點了點頭。
其實她本身倒也沒那么急,她從小相識的人很少,此番來京后就更是如此,舉目望去,顏師兄已算是比較熟識的一位了,而且同為道家真傳,這也是必須的禮儀。
師父是交代了她與他派真傳相見,須得禮節周到并鄭重些的,但師父也說了有事可聽世兄安排,既然世兄說關系很好…那應當也沒什么吧…
小巷依舊僻靜。
須得感嘆顏非卿挑選住處的眼光,修劍院本來便是幽境,小巷更是其中靜處,只要一踏進來,心自然澄凈許多。
裴液提劍推開門,正是晚飯時候,顏楊二人都在院中,眉心點朱的男子果然依然靜靜躺在樹下,手臂的傷處已拆了繃帶。
此時他聽見腳步投目過來,頓了一下。
“顏師兄。”姜銀兒執了個道禮,認真躬身道,“好久不見了,代家師問清微安好。”
“…銀兒啊。”顏非卿確實怔了一會兒,然后他竟然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也端正躬身回了一禮,嘴角竟然顯出個淡笑,“勞道首掛念,家師一切都好——真是好久不見。”
然后他目光在姜銀兒和裴液之間逡巡了兩下,眉頭微蹙道:“怎么跟他混在一起?”
裴液好險沒跟他動起手來,好在有楊真冰姜銀兒勸阻,以及裴液尚算對自己實力有所認知,這劍才沒真個拔出。
顏非卿和姜銀兒的舊還真敘了起來,男子認真給少女講了自己今日研習的道經劍籍,又問了少女這些年的習劍進度,最后到屋中認真挑了幾部書和習劍心得給她。
顏非卿對這位師妹的看法顯然很單純——品性好,劍質好,同屬道家,值得認真以待。
只是他對裴液的看法顯然也很單純——品性好,劍質好,值得生死相托…但不值得托付師妹。
反正小院之中三人也不是第一天互相皺眉,顏非卿和楊真冰自是從來心口如一,“你別碰我躺椅”和“別占我練劍的地方”這種冷言冷語常常能聽到。裴液自認正常,從不厲聲訓斥兩人,但躺人躺椅和在劍坪上晾衣服的就是他。
因此小院總有一種冰冷的熱鬧,姜銀兒倒是在這種氛圍中倒顯得很輕松開心,懷劍抿唇端坐地看著世兄和師兄冷冷拌嘴,旁邊是同樣慵懶趴臥的小貓。楊真冰一直沒怎么說話,出門回來時卻也帶上了她的一份飯。
幾人湊在小桌前用完了餐,楊真冰自去劍場練劍,顏非卿也坐回了樹下,只裴液和姜銀兒坐在房頂上,在安靜中盤腿看著淡夜疏星。
“神京其實就是這樣,你只要多認識了幾個人,就不顯得大而陌生了。”裴液微笑道,“反正你日后自在劍院里學習,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大家幫忙。”
“謝謝世兄。”姜銀兒抱膝坐著,認真道,短短一天,“修劍院”對她來說確實已不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見外了。”裴液笑一下。
沉默了會兒,少年忽然道:“…銀兒。”
“嗯?”
“令師…是應宿羽對嗎?”
“…嗯。”
“她有沒有和你說過…”少年看著天上,頓了一會兒,“為什么咱們兩個…應該好。”
裴液轉頭看著她。
“師父說…你是越沐舟前輩的徒弟。”
即便時隔三四個月,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還是令少年心緒一顫,他怔了下,低下頭:“…徒弟嗎?”
“嗯?”
“沒什么,那,令師和越…沐舟是什么關系呢?”
“…我也不知道。”姜銀兒也微微蹙眉,有些茫然地輕聲,“我問過師父,師父說,越前輩是最重要的恩人、最掛念的朋友,最…煩人的男子,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劍者。”
“越前輩…去世了對嗎?”少女沉默半晌,小聲偏頭,“幾個月前。”
“嗯。”裴液深深吸口氣,“令師那時候知道的嗎?”
“嗯,她說…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姜銀兒小聲道,“‘這人就不可能活到老死的’。”
“哈哈哈哈哈。”
姜銀兒也隨他一笑,兩人都沒再說話。
“我多向你打聽打聽,以前也找不到人說。”裴液輕聲道,“那,越爺爺年輕時候的事情呢,你知不知道。”
姜銀兒怔了一下,頓住。
“…沒事兒,就是閑聊,你慢慢想,咱們先聊別的也行。”裴液微笑,“你有沒有什么想聊的。”
“啊…”姜銀兒認真想著,“我好像也沒有什么…”
“不是吧,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就沒有對我好奇的嗎?”裴液把劍示她,“我昨晚劍用得那樣好。”
“啊,好吧,我想到了,有一個。”姜銀兒忽然想起來了,而且確實頗有興趣。
“嗯?說。”裴液笑。
“世兄,‘李縹青’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