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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揭我面

  宴場之上驚艷的語聲一時四起,第一次有人在鶴咎面前破劍向前,一越兩步。

  固然這是鶴咎隨性發起的挑戰,但畢竟得先真正勝過這一劍,才能拿到這應許的獎賞。

  這一刻那位神宵道首雖不在這里,但她的傳人已將那份“高上神霄,去地百萬”的氣韻帶到。

  今夜在眾賓前亮劍的年輕劍者有很多,每一個都搏得了所需的身名,“楚水霆”、“陳泉”這樣的名字明日開始就會在大唐的上層開始流傳…而這位少女憑此一劍,就足以穩穩位居其中前二。

  只有姜銀兒自己沒什么波動。

  她抿唇凝目地看著面前的敵手,從踏上這里開始,她所求的就不是用出如何驚艷的劍,而是真的洞穿這“七步劍御”。

  少女從來沒有必勝的把握。

  縱然她已看了好幾場鶴咎的出劍,也做好了自己的規劃和準備,但只有真正立在這里時,才能感受到那窒息般的壓力。

  正面背劍在臂的年輕男子含笑看向了她,而她同時感受到那些從高處垂落的視線,手中的劍難免比平時要重。

  四劍交手,她已忍不住松握了下震麻的手,劍上傳來的反饋一直是奇異而陌生。

  面前之人對劍的理解與她切磋過的所有敵手都全然不同,恐怖的直感、鬼魅般的跳躍…組合起來卻是如此仙姿飄逸。

  她本來絕不想使用意劍的,她相信在越高層次的劍術上和對方的差距只會越大,然而對方先動用了那一式天覽。

  落腳在第六步時,局勢已超出了她的預想。

  “七步劍御”是一枚鐲子。

  姜銀兒摘下戲面時,就想清楚了這件事。

  人們難以在這樣的弈劍中勝過鶴前輩,不在于其中某一招一式的輸贏,亦不是只要能一直掏出更強大的劍式就能一步一步取勝…因為鶴前輩的劍本也不是越往后越強。

  它只是永遠在回望。

  回到第一劍之上。

  兩劍第一次相交時,他見到你的劍,一個原點就產生了。往后的每一次交手都是它的延伸,而當你終于踏入迷霧,看不清前方何處的時候…才會霍然發現自己已回到起點。

  而那揮出的第一劍,原來朝向的是現在的自己。

  那正是劍野的壓制,正因你無法看清七步以后的劍,所以也就只能見到這枚鐲子的三分之一、一半,或者一大半…總之都沒什么分別。

  鶴前輩會選擇在第三劍、第五劍、第七劍完成這枚鐲子…亦沒什么分別。

  第一劍留下的伏筆,只會在進入迷霧之后揭曉。

  而姜銀兒清楚的是,她現在就踏入了這道迷霧。

  對于弈劍本身來說,她已經足以自傲了,她比陳泉寧朝列小四五歲,比楚水霆小七八歲,卻立在他們的前列,步數固然遠不能代表實力的高低,卻一定體現出劍上的天資與理解。

  但對于勝利來說,卻已將要畫上句號了。

  六步之上,對鶴咎仍是廣闊的天地,但少女卻已伸手不見五指。

  迷霧之中一道明亮的劍光破出,鶴咎的淺笑就在劍光之后,他理應在這一劍收下這場勝利,而少女卻看不出、也不可能知道他以什么方式。

  姜銀兒抿唇看著,手確實有些僵硬,好像回到第一次握劍時的“懵懂”之感。

  氣氛凝如冰點。

  盧岫目光投落下來,停在了少年身上。

  少年抬頭看著她。

  “裴、液?”盧岫淡聲道,聲音很明顯地冷了幾分。

  她已經很久沒有受到這樣的冒犯了,這種突兀產生的怒氣幾乎已從記憶中消失。

  “裴液”于盧岫來說,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無論在修劍院,還是在崔照夜的身邊,或是從一些其他的消息中…她都大概感知到這個名字近日正游走在權貴層的邊緣,而且十分活躍。

  這樣的名字每年都有很多,每次幻樓之宴見到的,也已經過了十指之數。

  他們當然不在她的眼中,但既然來到這里,盧岫也沒什么意見,一個宴場中總有高低貴賤,奮力往上爬的人到處都有,就像緣樹上行的蟲蟻。

  所以這樣一只有名字的蟲蟻說出剛剛八個字時,氣氛第一時間是絕然的寂靜。

  盧岫安靜地看著這張假面,在第三息輕笑了一下,斂容淡聲道:“你會為今天這八個字,付出一生的代價。”

  這就是最威重的宣判了,盧家嫡女當然不可能和一個江湖人動什么刀劍,她甚至從未往那邊去想。

  因為一句話很多時候就已經足夠。

  五姓是大唐的主人。

  只有真正羈旅神京、鳳池蹉跎數年的人才會真正明白這句話的重量。

  茫茫文人武者,誰牽住的不是五姓的衣角?你只要在大唐上攀,又怎么可能繞過他們?今日一句莽撞,帶來的就是終身不覆。

  徐夢郎近乎窒息地望著身邊的少年,幾乎看到他白頭羈旅、一事無成的樣子…而盧岫就此挪開了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

  手依然遞下那張紙。

  裴液這時卻沒有說話了,也沒再阻攔,男子看著他的同時,他也在安靜看著男子。

  徐夢郎茫然抬頭看著女子,壓抑難安的氣氛中,他的無措和恐慌幾乎肉眼可見,他抬了抬手,似乎已下意識要接過這張紙,但嘴上卻已先抿唇道:“裴、裴公子他是無心之言…”

  裴液微微一怔,盧岫的神情也頓了一下,然后化為了凝冰的寒冷,就此收手離開。

  徐夢郎僵硬地怔在原地,大腦一片混亂,墜落般的恐慌,以及數年謀求一朝消失的不真實感同時攥住了他的心。

  他面色蒼白地看向少年,修眉柔目此時怔忡,微亂的發綹垂落著。

  裴液抬手向他舉了一樽酒,沒有說話。

  良久,徐夢郎低下頭,手指微顫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時已灑落不少,但還是輕輕一碰,金玉清音之中,兩人飲下了這杯酒。

  “…本自塵中來,還歸塵中去。也沒什么不好。”男子低笑一下,喉中微顫,看向他,“倒是你說下這種話,今日劍試不論取得什么成績,恐怕都沒用了。”

  “咱們剛剛不是說了嗎,詩和劍,本來就不是給他們看的。”裴液雙眸安靜明亮,“徐兄,不必什么‘書劍學從軍’,你風骨比我見過的禁衛統領已強上百倍。”

  他按了按假面提劍站起身來,徐夢郎怔然:“…你去哪里?”

  “這不是要輪到我了嗎。”裴液微笑一下,“我先去給伱報上——既然寫了詩,想念就念,何必管他們是誰。”

  少年笑了下離開,那裹在布中的劍形磕了兩下案沿——自入樓以來,它還從未露面。

  姜銀兒將一切精神貫入手中之劍,身體已繃緊到極致。

  鶴咎明亮的劍光已在眼前。

  在一切懂劍之人眼中,她都將敗在這一劍了——以與前面諸人同樣的方式,失去劍野,也就失去抗爭的能力。“七步劍御”就是這樣的東西,你身在它鑄就的圓中,一切出招自然都被它囊括洞徹,而它的出招卻在你的視野之外,你要如何才能取得勝利呢?

  “七步之內,我劍不敗”,實為強者恒強之理。除非你確實具有比小劍仙更高的劍野,更靈明的劍感…可在這兩樣事情上,試劍者們又怎么可能超過這位前代天壁呢?

  陳泉也不過在題目內作答罷了。

  只是…這位少女似乎答得更好!

  驚聲一瞬傳遍在全場,劍氣撩動額發,少女清正的面容更加平定,鶴咎的劍精妙地點在她劍上一尺三寸處,正是上一劍留下的隙漏,少女之劍似要脫腕墜落,但就在這一震之間她手腕一翻,鶴咎之劍竟然泛起了同樣的失控的共鳴!

  …那是,她埋下的第一劍。

  在鶴咎取其勝利之前,少女竟然先完成了自己的“六步劍御”!

  且不必驚嘆這其中的驚才絕艷,因為最敏感的劍者已在第一時刻看出,在這枚更小的鐲子完成的瞬間,更多令人心潮澎湃的可能性就生發了出來!

  這當然不是搶先一步就能勝利,少女是用這無比巧妙的法子抵住本來必敗的第六式,可她的鐲子依然比鶴咎小上一圈,“六步劍御”依然在“七步劍御”之中,她仍然需要面對第七步。

  但也就是在這一刻,這種處理真正令人驚嘆之處才展露于觀者之前。

  沒有“第七步”了,只有第二次的“第一步”。

  搶先完成對第一劍的回歸當然不能讓你獲得勝利,因為你回到的原點,本也就是鶴咎埋下伏筆的地方,而且比你埋得更好、更深。

  但…它把戰場強行拉回到了第一式上。

  姜銀兒主動開戰。

  于是藏在迷霧中的“第七式”消失了,那萬千難以捉摸的可能在此時坍縮為一。

  少女看不清他的下一劍,所以這時她也無需看清。第六步他們立回到第一劍上,第七步也就只能在這一劍展開。

  所有人都驚艷于這位少女對劍的靈心,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這并不代表著勝利。

  你只是…剛剛獲得了一個直面鶴咎之劍的先機。

  在前面鶴咎會退后三步、四步、五步…那都無所謂,那是他主動的選擇,只是把勝利稍稍延后一些。

但如今這是最后一步,如果他選擇不退…你能正面擊破此劍,逼他后退一步嗎  哪怕這一劍已經露面。

  鶴咎的唇第一次抿了起來,笑容從臉上消失了,雙眸下沉,斜出個鋒銳的形狀。

  姜銀兒比任何時候都集中精神,這或許是她下山來面臨的第一個真正的挑戰…它也許有些過于嚴酷了吧,但少女是抱著全心的認真來做這件事的,而除了勝利之外,她在心中還有更重要的目的。

  照神先一瞬失控,此時也更早一瞬被少女納入掌控,鶴咎的第七劍已然露面,果然是真正暴烈的劍勢——在前面多少場里,鶴咎都不會出這樣一劍。

  風老霜重,羽翼凋殘…殺意沛然的一式筆直寒劍!

  你既然要接,那就來接接看吧!

  裴液低頭把劍放在膝上,一道道拆開布條,修長沉美的劍身出現在眼前。

  少年臉上沒什么表情,整個宴廳里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中間紛飛的劍影,裴液目光安靜地看著禪香繚繞的臺上。

  在那三個的眼下,場上的一切確實都只是游戲,他聽到了剛剛那位少女的詢問,也看到了她艱難的戰斗,稍微有些好奇她的身份和來意。

  “好像是裴少俠的妹妹。”旁邊崔照夜小聲認真道。

  “…”裴液微怔,緩緩調動著筋脈肌骨。

  崔照夜托腮看著他,清艷的眸子微蹙著:“裴少俠,咱們一起來幻樓,你卻有一半時間不在我身邊。還說要我帶著你呢。”

  “什、什么妹妹?”

  “那位姜銀兒啊,神宵道首應真人的獨傳。”崔照夜偏頭道,“眼睛可好看了,過來找我時就乖乖巧巧地問:‘崔小姐,怎么沒瞧見裴液世兄’。”

  “‘世兄’哦。”她小聲強調道。

  裴液備劍的動作頓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崔照夜,這信息來得很突然,他一時不知道作何反應,只心中很莫名地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下意識扭頭看向劍場上,心一時往上提了提。

  姜銀兒如一只幼雀立于暴風中的枝頭。

  這一劍如此血腥的直沖她而來,她選擇揭開幕布,就要面對這樣赤裸的強大。

  少女早已默然咬緊了牙關,眸色一動不動地盯著這一劍。她沒有浪費上一步中取得的先機,在這一劍亮相之前,力量與真氣就已在劍中蓄集。

  兩個人劍術正面的對抗。

  ——破鶴咎一式攻劍。

  姜銀兒在這一刻體現出對這場弈劍絕然的尊重,亦是真正對“古賢人”的致意。她絕沒有以先機之優施以一道強大而出人意料的意劍,那或許能勝,但絕非“弈劍”了,以意對意,以拙對拙才是弈劍之理。

  少女自認是以取巧手段來到了鶴前輩的第七步,此時自然要努力正面接下這一劍才是。

  少女沒有取“守”,而是取的更無可指摘的“破”,風刀霜劍來,照影驚鴻去,你會摧破我這一劍,還是我會穿過你暴烈劍勢的罅隙,一劍破之?

  劍感在這一刻有如神臨…姜銀兒見到了。

  “凡攻劍,必有隙。”這句話書中沒有,但師父告訴過她。

  即便鶴前輩的攻劍之中,亦有風霜暫時疏忽的地方!

  驚鴻…一定可以抓住!

  少女這一刻清眸明亮無比,鶴咎的劍快,她的劍更快;鶴咎的劍直,她的劍更直…時機恰到好處,這幾乎是她用出過最滿意的一劍!

  …但下一刻驚鴻撲空了。

  風霜忽然不可思議地優雅停留,筆直暴烈的劍勢一瞬間如化春風,從少女的劍上、袖上、頰面垂發上拂過,她一劍僵在空中,鶴咎的劍就如此晚了一步,正正好好地點在了她的劍上。

  手中氣力本就已因撲空而歪斜,姜銀兒在驚愕、猝不及防中踉蹌一步,手中劍當啷墜地,她縮回手來,茫然地按住了震麻的小臂。

  她抬頭愣怔地看著面前的男子,他正優雅地挽了個劍花,抬手淡笑著飲了口酒。

  宴場一片寂靜。

  姜銀兒心中也一片冰涼。

  …戢羽,她認得這一劍的。

  鳥雀斂翅止飛,猶如風息霜消,能掌控如此順滑的劍勢流轉,鶴前輩的劍技無可質疑。

  可…他怎么能這樣呢?

  “七步劍御”,就是七招不是嗎?

  大家一直是在這個默認的規則中交手,才能打出精彩的弈劍。她同樣也是以這四個字為目標,最后那一霎她分明已見到了自己的勝利…但鶴前輩出了第八招。

  他跳出了“七步劍御”,靈明的、鬼魅的、不講道理的變招,強大的劍術天賦驟然展露無遺,還盯著那枚“鐲子”的少女自然就被猝不及防地碾碎。

  姜銀兒錯愕地生氣,也難免有些委屈——如果你說不打“七步劍御”,那我們一開始就正常打好了,怎么能突然這樣?

  可這時她又不知如何去說,因為拋開一切,對方的劍就是用得比她更好…他只是沒有尊重她罷了。

  那確實已不是“七步劍御”,但她也確實沒有走過第七步。

  少女沉默垂著頭,照神就墜落在腳邊,這時她大概也明白了…是因為她說了“能不能摘下你的佛面”。

  ——也許御鳳年間的小劍仙會就此認輸,但幻樓的鶴咎不會。

  姜銀兒沉默地低頭拾起了自己的劍,直起身來抿了抿唇,她能感受到高處的視線垂落,而鶴咎就立在這些目光之前,修俊的身影仿佛不可逾越。

  十六歲的少女努力斂了斂情緒,低著頭仍準備行個劍禮。

  但就是這時,她聽見背后一道清朗又冰冷的聲音。

  它是在她身后響起,卻是向她身前而去…正朝著面前持劍而立的鶴咎,令少女在這陌生的地方竟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支撐。

  “喂。”少年冷聲漠然,“你很會用劍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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