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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劍中仙

  崔照夜怔然望去,面前的少女身姿挺拔,長劍負在背上,著一身整潔的白衣,靜立的姿態宛如一只幼鶴。

  這樣的氣質往往是道家獨有,崔照夜沒有說話,仔細地盯著這張戲面——那是雙認真垂落的杏眸。

  “閣下…找他做什么?”崔照夜眼睛動了動。

  崔照夜眨了眨眼。

  “沒什么,只是師父交代…入京后應該先來和世兄見禮。”少女頓了一下,“我昨日去修文館拜謁了許先生,她說世兄今日會和崔小姐來赴幻樓之宴,可以在這里找到他。”

  “可是這里許多人都帶著假面…我也不知世兄是什么模樣。”少女語氣中難免有種被兩家大人引薦同輩的為難,但禮節還是周到,“還望崔小姐指引一二。”

  崔照夜微微恍然:“哦!你是裴少俠在博望的親友——你就是玉翡山李縹青嗎,快快請坐!”

  少女微怔一下:“不,我是神宵派姜銀兒。”

  這邊言談中,場上已有人先往前去,確是一張繁彩猴面。

  “那便我先來試試,都不準笑啊。”其人嬉笑著解了外裳,擱下手中的細玉杖,腰間也佩著一柄精美的長劍。

  他摘下猴面來,胡辮甩了兩甩,露出張柔美的臉,雙眼形如女子。

  正是魚紫良。

  魚紫良不是能稱“天才”之名的修者,但即便在這樣的場合里,那柄劍也確實有拔出來的資格。

  他有頗為不錯的天賦,縱然心緒不在修行上,也知道這是最牢靠的保命之道,每日被父親壓著修行兩個時辰,配以各類珍稀寶丹靈藥、氣術劍法…有些歷經千辛萬苦來精心刺殺他的俠士,最后總是不可置信地慘死在他本人劍下,那總是他頗為愉悅的時刻。

  現下他拔劍緩緩向前踏著步子,所有人目光都投了過來,倒不是好奇他的劍術,而是想看看這位小劍仙如何出劍。

  鶴咎依然臥在云上,手里還搖著酒壺,根本就沒有去碰劍的意思,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人應戰。

  魚紫良偏了下頭,下一步踏出已精準地落在七步邊緣,下一霎他目光一凝,弧形的劍光從手中升起,身形則忽然一傾,人隨劍光貼地一掠,柔迅處宛如一條蛇軀。

  細蛇驚影,確實是妖迅的一劍,出劍前絕無預兆,宛如藏在暗隙里的細蛇,劍勢已在靜中蓄積;出劍后突兀迅疾,絕無人能反應得過來。

  鶴咎言七步,這一劍蓄勢在七步之外,爆發則驟然在七步之內,固然有取巧之嫌,卻也是機敏所得,而一劍就能掠過七步的劍,本也不是人人都會。

  魚紫良紫衣真如一道驚影,玉靴起時劍已更在驚影之前,然而只一霎之間,在多數人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這道紫影已驚掠的方向已變為向后。

  伴著劍器叮啷墜落的聲音,魚紫良翻倒在地上,兩腿向后一仰,才重新落下,胡辮也搭在了臉上。

  另一邊小劍仙搖晃酒壺的動作變都沒變,身子還是陷在云里,另一只手則握著劍鞘末端直伸出來,劍從劍鞘中又直伸出來,末端劍柄剛好停在六步之外。

  剛剛就是這枚劍柄,令魚紫良之細蛇驚影轉瞬破碎。

  “劍浮氣虛,只能恃強凌弱之劍,不要再來了。”鶴咎醉聲道,回臂一收,長劍嗆啷回鞘,抬手又招來一壺酒,“來個有真本事的。”

  魚紫良驚異地盤腿坐起,喘著氣回頭笑道:“這人果然厲害——東宇,我剛剛進了幾步?”

  幸災樂禍的同伴比了個一:“你剛踏上第七步,就被送出來了。”

  “…”魚紫良站起身,恭敬地向主位高處一禮,才提劍回來。

  高處三人端坐,只那位北海脈主支頷瞧著,在他們身后,那身素衣依然安靜坐著。

  負劍的客人們已經寬松地圍攏在這一片,幾張假面互相望了望,稍一謙讓,還是鶴面簪羽之人先走了出來。

  正是那位服黃金吞白玉的道士,他搖搖頭摘下假面,乃是張長相普通、笑容溫和的臉。

  崔照夜一拍手:“果然是他!”

  侍者含笑報名道:“全真道家真傳,莊仙長高徒,赤雪流朱寧朝列。”

  寧朝列四下頷首,向鶴咎執了個劍禮,道:“請前輩指教了。”

  鶴咎撐身偏頭笑:“咱倆誰大還不一定,怎么送我這么大便宜。”

  這兩人的試劍顯然引起了人們更多的注意,全真道教也在三十三劍門之中,由來是丹劍雙修。寧朝列出招果然也是正宗的玄門風味,“丹內劍外”之道極為扎實,每一劍必由內而發,氣力充沛,絕無飄虛之態。

  兩人在七步交換第一招,寧朝列施以一式浩蕩的雪流劍,由來是玄門以沛然真氣取勝的正道,小劍仙撐云騰身而起,兩劍相交,其劍斬于對方劍尖,立時被雪河般的劍氣一舉壓下!

  圍觀的固然都是貴客,這時也頗有撫掌叫好的聲音,寧朝列以二十二歲列位鳧榜一百二十一,掐指除去那幾個天下妖孽,正是江湖最頂層的難得俊才,這樣的人出劍本不是什么時候都能見到。

  寧朝列的面色則十分平和,一劍得手,腳踏入第六步,劍勢平承而下,如引雪河流入河道,自然無隙。

  中正平和的道家之劍,一劍得優,往往等于奠定勝局,由來是江湖中最不會犯錯、最難翻盤的劍術。

  小劍仙拖劍而走,舞者般回身使腳一磕,劍如銀蛟而起,撞在寧朝列劍中,下一刻即被雪流吞沒,蛟入春河,正是自然之理。

  小劍仙又退一步,寧朝列再進,已在第五步,寧朝列一劍得優,兩劍攜對方劍勢而下,知劍者此時都瞧出這場弈劍之局已被其把控八成以上,而寧朝列自己當然是最清楚的一個。

  神色依然平和,恒正之心這位真傳早已煉就,于是在合該爆發時,他也沒有半分猶豫。

  雪河墜落千丈之崖。

  這一劍應有上下兩變,在平正的流淌后,敵勢若難制,則可化為飛霧雨雪;敵勢若在大河之下,則可一墜千丈瀑流。

  赫然的爆發就是如此驟然而起,好幾位佩劍之人都沒看懂這一劍,發出失聲的驚咦,更多的人則是根本沒有料到。但如今場上,只有一個人需要真的面對這一劍。

  鶴咎抬手飲了一口酒。

  雪流掩面,他擰腕一滑,劍刃已落在寧朝列劍根處,“叮”的一聲。

  下一刻仿佛回應般,兩聲清亮的劍鳴與之同時響起,分別來自劍尖與劍中,千丈雪流一霎化為輕霧,寧朝列之劍脫腕墜地。

  寧朝列怔然扼腕。    絕大多數人都沒看懂這一劍了,小劍仙的劍全程沒有流露任何真氣,寧朝列的浩然之劍已如被震碎的露珠散去,實在是夢幻般的一幕。

  直到那張魅影般的玄蛇面輕聲道:“…七步劍御。”

  方才令佩劍的人們恍然而驚。

  “原來竟是真的。”崔照夜怔然撫掌,雙眸明亮無比,“傳言鶴咎能算劍七步,凡一招既接,往后七式的變化已在他眼中…所以寧朝列是見劍在三步之內,三步之內無隙無漏,三招既出,鶴咎便從容取劍得勝。”

  所有意識到這一點的人難免驚愕,寧朝列確實尚差鶴咎四步,但能落目在三劍之后,已是令人仰望的能力了。

  因為所謂算得三步,絕非只是在第一劍時已想好第三步出什么劍,那只是計劃和賭博;攻時保證自己第三步一定能出此劍,守時保證第三步一定在自己掌控之中,才是“三劍之算”。

  那意味著極為扎實而自信的劍道修為,所謂三尺之內、三招之后的這片時空,由我的意志掌控。

  在江湖中,能夠穩穩盯住當下交手之變,已是優異的劍者;目光比對方更早看到下一招,對方交手便有“鬼魅無形”之感,何況落在三招之后,又遑論落在七招之后。

  七步之內,凡劍皆御,我劍不敗…當年這位小劍仙是為天下弈劍一絕,如今終于透了只鱗片羽出來。

  “只是…他以之勝過寧朝列的那一劍是什么?”崔照夜眉頭微蹙,“真是簡單到精致的劍術。”

  “三株樹。”旁邊姜銀兒正聲道,“以敵手之劍為神樹,三株碎則樹死,這劍原理簡單,用著也簡單,唯獨對劍者的洞察和掌控要求極高。”

  “啊…原來是這一劍。”

  沒有真氣的對撞,沒有術法的干擾,沒有境界的壓制,這就是純粹的弈劍之會。

  崔照夜贊嘆末了,回頭看向這位少女:“原來是姜真傳當面,失禮了——真傳要去試一試古賢劍鋒嗎?”

  姜銀兒頓了一下,搖了搖頭,卻是把目光略過高處之人,低聲道:“崔小姐,我聽許先生說這里是鯉館之案的末端,你知道此事首尾嗎?”

  崔照夜微怔:“…沒,許先生要你查這件事嗎?”

  姜銀兒搖了搖頭,素色戲面邊上原來還有個晃蕩的小玉墜子,更顯得那雙杏眸清靜:“我前日才到神京,只是聽許先生說了大概情況。但我想現下既然這罪魁禍首就端坐在上面不露面容,那些人又在下面受苦,總得做些什么。”

  崔照夜看著這少女,一時竟真有些羞慚,抿了抿唇才認真道:“姜真傳…事有分工,行有時機,你初來乍到,知不知曉上面那四人是誰?——總之,要做什么的話…可以先和我商量。”

  姜銀兒輕輕點了點頭,小玉墜又晃了晃,不知在想些什么。

  目光望向場上,卻是又自語道:“寧師兄內丹劍術竟也用得這樣好了…其實他外丹劍術才是冠絕全真,可惜在這里倒不方便施展了。”

  思維之跳躍令崔照夜茫然一下,也只回頭看去。

  場上寧朝列正拾起劍來,鶴咎則滿意一笑,翻身回了云上,醉聲道:“氣沛劍暢,足以勝世間九九之劍者,好劍!”

  寧朝列持劍一禮:“敢問前輩,朝列臻修己劍,常覺圓滿,進無可進,然而對敵如前輩者,又總難得勝,卻不知該如何脫出藩籬,邁入新境?”

  崔照夜正微微挑眉,卻聽旁邊少女輕聲道:“寧師兄之勵精求進無可挑剔,可惜劍賦不在最高,想來也沒什么法子。”

  場上鶴咎正在此時笑道:“你路子很正很對,繼續精進就是,越修習總會越厲害。至于心中鈍感,劍上少靈…那是一輩子的事。只是你正在這個年歲,雖然知曉,卻難以接受罷了。”

  二十歲就見到了一生越不過去的山,確實總是殘酷的事情,崔照夜輕嘆一聲,卻見寧朝列垂了下眉,也沒太多表情,仍然端正執禮,笑著下了場。

  本來是較藝切磋,也不論什么勝敗,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

  另一邊吟詩的主題也已掛了出來,是個頗有意思的“此夜”,這方面受過訓練的客人多些,無論有無面具都手癢對了一對,可惜尚無勝過上官學士那首既精麗又得秋夜之氣的。

  崔照夜回過頭來,劍場這邊又揭一面,其人面色古銅,衣著樸實,抱一柄單劍,正是蜀山真傳楚水霆。

  這位修者引起不少輕唔,其人今年二十三歲,想來已是留于脈境的最后一年,一柄劍早在江湖闖下了赫赫威名,絲毫不倚仗師門。

  比起兼修丹道的寧朝列,這確實才是真正代表大唐劍道的年輕劍者,其人顯然專為此來,此時也足夠凝重,抽劍踏入七步之內時,已驚起了鶴咎眼中的一絲亮光。

  兩道劍光幾乎在同時綻放。

  難以用一個詞概括蜀山之劍,卻一定可以用一個詞概括楚水霆的劍。

  幾年江湖飄蕩,方才塑成“以命為劍”四字,也正是寧樹紅在血透衣衫的那一夜明悟到的劍道。

  崔照夜喜歡這種劍術,清眸凝定不動,屏住呼吸看著場上戰局。

  那是一瞬間就爆發出奇異紛呈的變化,一道道天馬行空的劍光填充了人們的視野。

  寧朝列立劍在旁望著,這一刻再次真實覺出了那個自己觸及不到的世界。

  “劍術”二字在收斂,兩人之斗努力在趨向一個簡單直接的境界,指喉、刺心、切腕…所有人都從這種劍斗里感出一種驚心的美感。

  崔照夜也在這一刻更清晰地見到了她和裴液準備踏入的那條路,今日“七步劍御”四字攪動了她許多靈感。

  但楚水霆畢竟還差得遠。

  七步,六步,五步…一步一殺,眨眼已邁過了寧朝列抵達的那條線,場中不約而同響起掌聲。

  然后竟然是四步,三步…姜銀兒忽然道:“錯了。”

  下一刻楚水霆欲再進之步被鶴咎一劍點住,小劍仙痛飲一大口,滿意笑道:“好好!真是痛快的劍!——可惜你走這條路,碰到天壁后倒是更加無奈了。”

  徐夢郎看著這邊,神異繽紛的劍影從他瞳中掠過,使人即便不懂也不得不為之贊嘆,然而這時他偏頭看了看,依然沒見到那位少年的身影。

  但忽然他怔了一下,回過頭,身后樓梯上倒真響起了腳步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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