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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君臨

  崆峒之外的一處山崖。

  獨臂佩劍的沉默男人落于崖頂,他一身舊衣,長發未束,面如刀刻,左頰繪滿了如在呼吸的奇異紋路,一路蔓延到頸下。

  整柄劍纏著細細的鐐鎖。

  三十九歲的仙人臺少隴臺主,囚狐章蕭燭。

  此時他眉頭微蹙地等著什么,手指輕輕叩著劍鞘——在這冰冷的男人身上,這是極不容易透出的微弱情緒。

  只過了片刻,黑衣白發的蕭挺老人從山陣中走出來,無鞘的劍刃斜掛腰間,衣服上的沉色是浸透的血跡。

  “勞臺主久候。”隋再華聲音有些傷疲,“看來未曾碰到?”

  “崆峒之大,不異海中撈針。”章蕭燭低聲道,“無鶴檢”

  隋再華默然一下,輕聲道:“查證,歿亡了。”

  “.”章蕭燭闔了下眼眸,“他們逃離的方向,確實沒有任何頭緒嗎?”

  “是傳言中的《游天卷》,當時我亦不在場。”

  “.那么只能如此了。”

  “只能如此。”隋再華重復,“這已是唯一可行、最快的辦法了——想要趕在敵人之前找到他們,本就希望渺茫。”

  章蕭燭沉默,望著蒼茫的雨山。

  “此案奇峰陡起,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如此一節。”隋再華低頭抹去劍上的雨珠,抬起頭來,“很多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只有從現在開始.中止一切。”

  章蕭燭依然沉默地望著崆峒山門的方向,良久道:“給云瑯傳人收尸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隋再華還欲再言,卻忽然凝眸一偏,與章蕭燭望向了同一個方向。

  一道玄氣從那里一掠而出,沒入了蒼茫雨山。

  “走吧。”

  這是裴液他們進入崖洞后的第三個時辰,他們所期待的救援,尚遠在百里之外。

  云海。

  圓壁劍臺。

  一切回歸了寧靜。

  神人般的女子被琉璃長劍穿透心臟,和篆刻的《姑射心經》釘在一處。少女立在她的身前,只有一個散發秀挺的背影,有些殘破的白衣在晨風中微微飄蕩。

  裴液有些踉蹌地走上前來,鬢發也在剛剛的劍氣中切斷散亂,仿佛有些不太敢相信勝利的落定:“咱們.打贏了嗎?”

  “嗯。”明云點頭輕聲道,“這樣,‘天心’就被控制住了。”

  “.”裴液張了幾下嘴,但什么都沒有說出來,最終只是低了下頭。

  但他很快又抬起來,氣息有些斷續地望著少女:“.怎么樣,有辦法掌控它嗎?”

  明云看著壁上如同凝固的女子,輕輕搖了搖頭:“想把‘天心’握在手里,如今僅僅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天心’只敗不破。在從‘明心’中找到她的位置之前,只要拔去此劍,剛剛的一切就會再次重演。”明云道。

  一時安靜。

  沉默之中,裴液忽然一偏頭:“那羞辱她呢,你覺得有用嗎?”

  “.什么?”明云第一次有些發怔。

  “就是.羞辱啊。你不會羞辱人嗎?”少年看著她,“我在別人最擅長的領域勝過他們之后.都要撂兩句話的。”

  “很爽的。”他補充道。

  “哦,那你羞辱吧。”明云安靜地看著他。

  裴液還真看了一眼被釘在壁上的女子,沒有血,也沒有任何凄慘之貌,即便此時,她依然如同云天之上的神女。直到目光觸及到那張高遠清淡的熟悉面容.他猛地避開了視線。

  “不不.不了。”裴液連忙擺手,看了明云一眼,甚至有些擔心真的誤會,低頭看著她小聲解釋道,“.我是開玩笑的。”

  明云低眸彎了下嘴角,但很快輕輕抿唇,沒有言語。

  她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玩笑的正因現在不是一個輕松玩笑的時刻。

  明云看向少年,他的每一句話都嘶啞斷續,虛弱得仿佛隨時都要散去,身上被劍氣割出大片的缺口。

  這是心境的戰斗,而少年的心境早就岌岌可危,在這一場打完之后,他幾乎已經燃盡自己了可一切依然不盡如人意。

  是的,他們勝過了天心,但這只是制止了姑射對這具身體的傷害。

  這不是《姑射心經》本來規定的路——你既然已把“天心”壓制,那自然很難再重獲《姑射》的力量。

  他們是談論過這件事的。

  如果勝者是天心,那么女子立刻就可以重新掌握姑射真氣,邁入《姑射》第二境中,即便重傷之中,實力或許都勝過原本的巔峰。

  但若勝者是明心,那么事情就麻煩很多。

  這是一條未被走過的新路。

  在其他的時候,這或者是女子期待的處境——明心與姑射分離,而且確確實實地勝過了它。

  這代表姑射已有可能作為一個客體受她掌控,正如明云所言,它可以是一柄鋒利的劍、是件很美的衣服盡管這需要長久而細致的探索。

  歡死樓使女子在短時間內失去反抗之力的方式,本來就是將她必經的死關提前,如今跨過此關,女子自然應當獲得無比珍貴的收獲。

  但現在不是“其他的時候”。

  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需要女子的力量。

  需要她重新掌控姑射真氣、重新站起來握住琉璃,拖著這副傷軀,轉身面對已經抵達身后的追兵。

  從來沒有其他可能的救援。

  這里是幽渺無垠的大崆峒,只有少年和女子在風雨中重傷相倚,他們已經窮盡了全部的努力來躲藏,但強大的敵人還是找到了他們。

  沒有任何抵抗之力,一切都會在半息之內結束。

  女子無法在這樣短暫的時間里以明心完成對姑射的掌控,唯一的方法是“和解”——努力重回一切尚未發生的時候,把明心與姑射重新摶合到一起,重修破鏡,令《姑射心經》.盡量恢復一些運轉。

  然后她就能夠帶著一身重傷、用這不知何時會再次崩潰的半殘《姑射》作為武器,來從兩位強敵手中爭奪一絲勝機。

  因為她是明綺天,所以相信她可以再一次完成這樣的奇跡。

  付出的代價首先包括放棄這一次破關的所得,甚至埋下破鏡重修后的隱患——當然它們在如今的形勢面前已經不那么重要。

  能夠止住“冰雪身”的崩毀,甚至還能令女子重新拿起劍面對敵人,已是在絕境中開出的天窗。

  這正是令這場勝利顯得如此沉重的地方。

  當他們選擇了要讓明心活下來,就是選擇了這樣一條極盡艱難曲折.依然不一定成功的道路。

  她也知道這會令身后虛弱的少年低落沉默。

  但明云并不太會安慰人,安靜一下,放下琉璃,沒什么表情地抬起手來伸向面前神人的身體。

  本為一人,再度合為一體就是。

  但手腕忽然被一把抓住。

  明云一怔回頭,裴液看著她虛弱輕聲道:“明姑娘我來好了。”

  “.什么?”明云一時沒有明白。

  “在任性地選擇對抗天心的時候,我就想好了。”少年低頭勉強一笑,“偏要選擇自己更喜歡的選項,最終卻把更艱難的處境丟給你來處理.也太像個小孩子。”

  “明姑娘,既然我們贏下了這一場,你就不必放棄自己的人性、也不必向《姑射》認輸.即便你可以坦然接受。”裴液抬起一雙發亮的眸子望著她,抿唇輕聲,“你不用犧牲任何自己擁有的東西。”

  “.我來處理他們。”

  明云在一瞬間明白了少年的想法,身體一繃,一個發緊的音節吐出來:“別——”

  她立刻反手去抓,但裴液竭盡的心境已再也支撐不住這第二次的斬心,少年的身影就此破碎消散。

  裴液睜開眼,寒風冷雨仍在拍打著身體,面前就是女子安寧的容顏。

  他一時有些莫名的擔憂和發怔,望著這雙干凈清透眸子的深處,試探般輕啞喚道:“.明云?”

  “.伱叫誰?”眼前的女子安靜地看著他。

  裴液頓時回過神來,有些無措的尷尬:“.哦.哦!不好意思明姑娘”

  但明綺天卻沒有移開目光,她望著少年輕聲應道:“嗯。”

  兩人之間一時溫和而安靜。

  而在這方逼仄的石臺之外,浩蕩嘯烈的玄氣已在一瞬間充塞了耳膜,樹搖雨狂,仿佛一座傾塌的山正在撞來。

  司馬和衣端止已在十丈之外。

  裴液忍不住露出個笑,但明綺天卻只以一種奇異的安靜望著面前這張虛弱的面容.一種毀滅已經開始在他心神之中不可阻擋地發生了。

  他沒有給她任何選擇和拒絕的機會。

  她現在.只能幫著他完成這一切。

  明綺天輕輕伸出手,握住了少年手中的琉璃,任由清透的刃將掌心割出了鮮血。

  青石之外,司馬青衣在風雨高空仗劍一掠而至。

  他已清楚地望見這方青石,也清晰地看見了石上那兩道虛弱的身影,白衣女子行將破碎地倚著樹干,她身旁的少年殘衣染血,傷重得如同瀕死。戲面下威冷的眸子已死死地鎖定了他們。

  不會有任何猶豫,他也不會再給他們任何機會,劍刃在空中拉起玄氣,第一劍要做的就是殘臂斷脈就在俯身而下時,他忽然感到了女子體內那道暴動的消失。

  這令他的心肺狠狠一攥,但下一刻什么也沒有發生,那云白的真氣沒有在她身周復生,女子依然是重傷虛弱、一觸即潰。

  只是這將死的兩人都沒有給他任何一個目光。

  火線和青衣宛如死神般壓覆而來,滿山風雨都仿佛安靜。而在樹下青石之上,他們相對而坐,同樣以手握刃,新鮮的血在雨中流淌到一起。

  明綺天安靜地望著面前的少年,緩緩向他傾身,眼睛,鼻子,臉頰,嘴唇兩張面容越靠越近蒼山寒雨之下,神女將額頭輕輕抵在了傷重瀕死的少年的額上。

  鼻尖相觸,呼吸相聞,兩雙眼眸深深望入了對方的瞳子。

  裴液從來沒有如此之近地直視這雙清透安寧的眼眸,靜如澄湖,美如琉璃當目光相觸的那一刻,他的視界中就再也容不下其他東西,直到這份明徹的清透越靠越近.整個籠罩了他。

  一片琉璃世界將他徹底包裹。

  心神境中刮起了一場冰玉所鑄的風暴。

  難以言喻的清涼通透貫穿了無數幽深厚積的熱毒,無論多么深痛頑固、無論多么隱幽微末,都在這雙清透眼眸前片片破碎。幽藍、粘稠、鱗片、觸手.仿佛在心境的最中心點入一滴明鏡,而后一切都在它的延伸中摧枯拉朽地消散。

  詔圖如被發現的老鼠般清退出去,只留下一片純凈至極的明徹。

  明鏡冰鑒,于此時降臨了少年的心境。

  于是下一刻,鶉首前所未有地強大了起來。

  仿佛一個腐朽的王朝驟然迎來新生,那些早已下達的律令在一瞬間生效于此境,詔圖如同竊國之賊般被驅逐出境,那些侵蝕的觸手狂亂得遮天而舞,卻只如同豆腐撞上鐵壁。

  裴液立在明鏡中心,連紫竹也被清退出去。

  整個明澈無瑕的心神之境,在這片高天、群山、紫竹之間依然只如一方遺落的明鏡,但,那又怎么樣呢?

  即便小小一片,也已是完全屬于他的境界。

  就在這方境界的中心,裴液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紫竹林中心的那座高臺,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那自九天垂落的龍須。

  ——“詔圖和仙君對心神的侵蝕也不過是基于鶉首,即便祂真的降臨在你的身體里,鶉首也已是足以抵抗的劍盾。”

  ——“問題出現在你自己身上,裴液。”

  鶉首當然是天上天下最強大的心神之劍.如今握住它的,已是世上最強大的劍主。

  司馬仗劍從天上驚掠而下,樹彎巖顫,劍上風雨如卷。

  而就在這張詭冷戲面之后的眼眸之中,那樹下青石之上,力竭瀕死的少年抬頭冰冷地盯著他,用劍撐著石面,歪歪斜斜、一截一截地緩緩站了起來。

  在心底寒意驟然的蓬發中,司馬渾身冰冷地看到那雙瞳孔染上了火焰般的赤金,漆黑的鱗片從眼角一寸寸地鋪開。

  緩緩挺直了腰背的少年偏著頭,清冷而安靜地望著他們,輕聲道:

  “恭聆.龍仙秘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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