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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一】蜀城舊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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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一十七年前的太極宮之變里,一位親兵非常確認自己親手割開了昭文太子的喉嚨。但是在十年后的四王叛亂中,眾目睽睽之下,也是昭文太子率領三百騎,勸開了太原的城門。”

  “死人怎么能復生?”

  “因此,這是《存意經》第一次留下痕跡。”

  張思徹的手很穩,針一樣的細筆最后顫動了幾下,把落款留在了信的末尾。

  鎖鱗元年,神京城中正在下這個冬天的最后一場薄雪,將近開春,風依然像是刀子,不過磨得沒有那么鋒利了。

  門外廊道的窗戶又沒關緊,風雪穿堂而過時有變調的呼嘯,在安靜的屋中聽得一清二楚。不過自然之聲往往并不被喜靜的張思徹歸為嘈雜,很多時候它們反而是有效的隔膜。

  他很喜歡、也很從容地一心兩用,鄭重地結尾手上小箋時,嘴上絲毫不亂地梳理著剛剛交叉看過的十多宗案卷,新任文書在一旁謹慎地記著。

  張思徹掀開猩紅的印泥,繼續說道:

  “二十九年前,大將軍魏照劫的夫人因當街刺死福王獲罪,但她被處死十天后,大將軍就續弦了一位樣貌俱同的女子,言稱是夫人的胞妹。”

  “魏照劫好像不是薄情寡恩之人。”

  “他們夫婦伉儷情深、生死相托,遑論魏夫人當年也是聲名顯譽的名派真傳,也未聽說過有什么胞妹…因此,我們懷疑這是《存意經》第二次的現身。”

  兩枚印章一大一小,張長史很穩當地分別蘸泥留印,而后把這方質地特異的紙箋放在燭火旁晾墨。

  “這兩件事之間有什么關聯嗎?”

  “四王叛亂時昭文太子麾下有位心腹裨將,叫做趙余平,叛亂平定后此人和昭文太子一同伏誅,但是他的一個小兒子卻不知所蹤。而之后十來年里,泰山藥廬里出現了一脈趙姓長老,這一脈后來便是魏夫人的師承。”

  “這未免有些…”

  “捕風捉影?或許吧,但這條脈絡雖然微弱卻很清晰,臺里還給了一個更捕風捉影的案例——你知道,昭文太子的生母是前朝的公主嗎?”

  “有耳聞。”

  “在前朝元貞十二年,盛貴妃誕下一只裸貓,以妖論死。”

  “《存意經》還能叫人生出貓來?”

  張思徹轉頭拿過一封漆好的公文,這時門外廊道的盡頭,一道腳步聲出現在了樓梯上,越來越近,由隱約漸漸明朗。

  “這件事的確不同于《存意經》后來展現出的‘死而復生’的能力,但可能更接近這本奇功的本質。因為我一直認為所謂“起死回生”不過是謬傳,只是當下沒有更多的案例來佐證。而且從前朝皇室傳到昭文太子手里,這個脈絡同樣很明晰。”

  “嗯,那在魏夫人之后呢,《存意經》又到了誰的手里?”

  “二十年前將軍府滿門俱滅,本來線索就斷在這里了。”

  “本來?”

  “你知道澧南縣嗎?”

  “什么地方?”

  “是幾千里外,西蜀山中的一座縣城,當地最有名的門派稱作神宵門,神宵掌門名叫祝憐我。”

  “這跟《存意經》又有什么關系?”

  那腳步聲上了廊道,鞋底和鋪砌的薄雪擠出一些尖銳的聲響。這顯然是噪音了,張思徹抬頭看向房門,稍微頓了下才繼續道:“就在幾天前,祝憐我給左相府邸遞了一則消息,說她當年從將軍府中救出來一個女嬰,二十年來暗中撫育長大,乃是魏照劫的孤女。”

  “《存意經》到了她手上?”

  “不確定,但這令臺里翻出了五年前在澧南的一則消息。”張長史道,“五年前,臺里得知澧南附近活動著一位邙山道醫。這人遮形掩容,行跡詭秘,尤善治身軀殘疾——咱們前面說了泰山藥廬的傳人,《存意經》和醫生也許有些關聯。”

  “祝憐我和這個道醫是什么關系?”

  張思徹搖搖頭:“不知道,也許完全沒有關系,當時這件事確實太不重要,臺里沒有留檔,更沒有深究。只令當地的一位同僚——叫做…白飛萍——稍作監視。直到十天前,臺里開始追覓《存意經》的痕跡,又因祝憐我的傳信續上了將軍府這條脈絡時,才想到這位邙山道醫,于是我們去信向白飛萍詢問。沒希冀有什么收獲,更沒預估到什么危險,因此我們傳信時都沒用魂鳥,而是走的官驛。”

  他輕嘆口氣:“想來便是這里出了差錯。”

  “什么意思?”

  廊道上的腳步越來越近了,然后停了一下,一聲輕輕的“嘎噠”,他貼心地關上了那扇漏雪的窗戶。

  “白飛萍死了。”張思徹道。

  “死了?”

  “死了。我們二月初九去信,二月十九他的魂鳥悲鳴著回到了臺里。”

  “…有時監視是雙向的,恐怕白飛萍調查這道醫的時候,這道醫也早就盯上了他。咱們詢問的信一去,觸草驚蛇了。”

  “這事其實有些費琢磨,白飛萍若掌握了什么要緊的信息,何不早些主動上報;若沒掌握,那人又何必殺他,難道偏偏趕巧?”張思徹搖了搖頭,“也許是我們害了他吧,但是仙人臺沒有枉死之人,咬過人的蛇更沒有再放它逃走的道理。這事又或許牽扯《存意經》,接下來咱們就主要辦這件事,其他的活先放放。”

  “好。”

  “另外,白飛萍之前對這個邙山道醫做過一點例行匯報。”張思徹拿出一個舊卷展開,鋪在燈火下遞給他。

  文書低頭看去。

  “.其人現身并無定時,地點則遍及周邊諸縣,往往親自登門帶走病人,喂以昏睡之藥,及病人醒來已返回家中。我曾守株待兔得見一面,然其人披篷覆面,裹手啞聲,終無所得。

  ——澧水留檢白飛萍。”

  “.這看來也沒什么用。”

  “有沒有用咱們說了不算。”張思徹拿起晾好的小箋吹了兩下,觸了觸墨跡后卷起放入小筒中,慎重地扣好蓋子,“任何信息都要不刪不改地錄上。”

  文書點點頭,還是輕嘆道:“魂鳥飛來要時間,我們再發人過去又是幾天近十天過去,這蛇咬完人,恐怕什么證據都留不下了。”

  這時候,那“咯吱”聲終于來到了門前,文書手下快筆不停,已抬起頭準備喊“請進”,正是北衙重獄中忙碌出來的利落。

  然而那腳步連慢也沒慢,門被直接推開,一道挺拔的身影裹著風雪的冷氣走了進來。

  不長不短的黑發單束在腦后,其上薄雪正在緩緩化去,這樣的冬日,男子卻只穿一身輕薄的黑衫,冰冷的劍拎在手上,劍眉下嵌著一雙長而亮的眼。

  張思徹抬起頭來,微笑示意:“久見——事情都知道了?”

  男子點點頭:“來取案卷,勞煩了。”

  張思徹擺擺手,喚來一只妖異的黃瞳青鳥,小心地把寫好的小筒固定在它細利的爪上:“也勞煩你一事,順便帶上它,也是往西南去的,出京后放飛就好。”

  男子看一眼旁邊低頭奮力快筆的文書:“你這信要用得上琉青來傳嗎,給誰?”

  “李鶴檢。”

  “哪個李鶴檢?”

  “你倒還不認得…稽查吞日會的,事敏行密,暫時也不要去認得。”

  “行,我理會的。”

  話到此處安靜下來,只有文書的沙沙快筆,男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挑著琉青的金喙。

  這兇鳥乖順不動。

  片刻之后,文書終于擱下了筆,把用一晌午寫好的材料盡數封裝好,蓋了一個小紅印。

  “在廷新來此任,還不太熟練。”張思徹微微歉意,而后轉頭示意,微笑道,“交給這位巡檢大人吧,專司捕蛇的來了。”

  付在廷連忙起身,雙手遞上。

  男子隨手接過,微一點頭,便轉身而去,衫衣微飄。

  “越沐舟。”張思徹猶豫了下叫道。

  男子回過頭來。

  “這次若真與《存意經》有關,事畢后.你大約就可以升任鶴檢了。”

  旁邊剛剛來得及飲一口水的付在廷猛地一噎,愕然瞪大了眸子。

  男子笑了下,擺了擺手,推門出去了。

  二月廿五。

  西南,澧水。

  雨已經幾乎要停了,灰白斑雜的天空仍然陰沉沉地壓下來,又被四周無數巨筍似的、青意湛然的峻峰支撐住。

  自打過了澧水下游,這些山峰就變得越來越高,而隨著陰雨連綿,天空則降得越來越低。碧峰塞滿了天空,路蜿蜒在峰底的夾縫里,周遭是翠竹、冷石、露草、寒霧、打在身上的針一般的涼雨以及偶見一瞥的鐵一樣的大江。

  行走在這樣的冷幽之境里久了,總會覺得自己所熟悉的那個人間是另一個世界。此時越沐舟驅馬走上坡后望著遠處露出來的一角招客的旗子,輕輕舒了口氣,仿佛為自己尚在這熱鬧的人世而慶幸。

  離開神京,他心情就總是輕松很多。

  越沐舟其實挺喜歡這種簡單的差事,連嫌犯的身份名字都已獲知,他只要去見祝憐我就好。若祝憐我就是元兇,便可緝拿或者就地格殺,然后回京復命;若他足夠無辜,也可向他查問邙山道醫的消息,總比自己一個外來人事倍功半地調查要好;而若他已經潛逃,那也不錯,可少耗費一些腦力。

  他實在煩惡那種捉迷藏一樣的敵人,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到處是真真假假的信息,案子里充滿了面具、圈套、謊言、內奸、易容、假身份…諸如此類。

  他固然有足夠的耐心去抽絲剝繭,但那絕對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因此將這種人抓捕歸案后,他往往有自己的手段疏導這種不愉快。

  這時他下得馬來,緩慢活動著連日飛馳之下僵痛如裂的腰腿,一邊瞇眼望著這座客棧,只見青青障障的背景上,有條白色的飄帶。

  三層連兩院的小樓蒙在霧里,隱約的咿呀傳出來,門額上“迎來送往”四個大字金色早已殘褪,打濕后與木色融成一體,愈發難辨,而從屋檐上垂下來一條尺長兩指寬的白布條,顏色倒是很新。

  越沐舟立馬于此看著這條布帶,丁小二掀簾來迎時,入眼便是四條柱子似的、被水洗得黑亮光滑的馬腿。

  “.客人?”騎士裹在濕重的蓑衣里,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天光,丁小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仰頭小心問道,“路上辛苦了,要留宿嗎?給您熱些酒肉羹飯,燒桶熱水?”

  越沐舟從房檐上收回目光——確實沒有看錯,這是澧水流域喪葬的習俗,死了人系帶告哀,當地人一瞧便知。

  “好,勞煩了。”

  “哥兒是從哪來,要不要小店代為通傳姓名?也好讓神宵門接待。”

  越沐舟定定地看著丁小二,偏了下頭,微笑道:“我叫越沐舟。怎么,來你們這兒的人,都是找神宵門的嗎?”

  “.啊!哥兒既然不是神宵山的客人,那便罷了。”丁小二撓了撓頭,表情簡直有些懵然,越沐舟幾可讀出他心中的想法——“不找神宵門,來這地界作甚,捉長蟲嗎?”

  越沐舟含笑指了下這條帶子:“冒昧一問,貴店近日有親友過世嗎?”

  “.沒,客人,這個是大家都要系的。”丁小二本已牽住馬韁,這時又猶豫了,“客人.您既然不是奔喪,咱們院里可是在辦白事,你若介意,就別往里進了——不過整個澧南城,其實都是這樣。”

  越沐舟立刻想起白飛萍這位素未謀面的同僚,若他并非“失蹤”而是辦了葬禮的明死,一些事情是需要重新考量的。

  “無礙,這是誰的喪葬?”越沐舟翻身下馬。

  “.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越沐舟掀簾而入。

  店中場景映入眼簾。

  客棧大堂中燈火熠熠,對門擺一張案桌,兩側垂下白幡,桌上立著一方沉重的靈牌,數十根蠟燭的光微微搖曳。

  不見棺材也不見親屬,只有一個孤零零的靈位擺在這里。而食客們百業俱全,農夫、行商、秀才、手藝人…更多的還是武人,這些人飲酒談話如常,只是或臂或腕,乃至兵器上,竟然都系了一條細長白帶。

  而剛剛在外面隱約隔膜的咿咿呀呀也一下清晰了起來,原來這不大的堂中竟然架著一個小小的戲臺,戲臺兩側垂下白幡,一書“喜娛閻羅”一書“歡宴小鬼”,乃是當地托他們照顧亡靈的習俗。

  抬眼看去,一位年輕樂師端坐拉著曲子,青服水袖的女子正在臺上歌舞,真是唱作俱佳,正到一處快板流水,那曲調熟悉得很:“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越沐舟掠過此節,目光放在了戲臺后那尊靈位上,再也沒有移開。

  其上豎寫一道小字。

神宵第七代掌門祝君諱憐我之靈  安靜之中,男子輕輕笑了出來:“操伱媽的,原來還是捉迷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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