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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事定

  山谷高空之上,風雨卷出一條巨大的空洞,可見其人來勢之急,而后在前方樹梢之上一瞬剎止,橫劍警惕地看著周圍慘烈的痕跡。

  目光緩緩落定在下面相對而立的兩人身上。

  裴液抬頭看著這道身影,心沉沉地墜了下去。

  青衣、草鞋、鶴發,持一柄無鞘之劍——崆峒前代掌門,鶴榜六十七,老劍忘松紀長云。

  三個半時辰前在劍腹山中,他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況下,將一式竭力的劍海章傾向了女子的背后。

  裴液至今無暇去想那背后的緣由。

  ——如果紀長云是和歡死樓站在一處,那他根本就不可能查到那些線索和真相,那天在執法堂的后崖,席天機和江以通也根本不會死。

  在他和無洞、隋再華分別前的最后一面,兩位大人也說得很清楚,既然是蕭庭樹把持崆峒勾結歡死樓,那么被排斥在外的紀長云就是可以爭取的強援。

  所以女子當時說他已現身劍腹山,裴液心中著實安定了一下。

  然而轉折來得猝不及防。

  在他出手之前,他明明真的已經快要把命搭在兩個人手里。

  如今他又豁出一切地追到這里那隋大人呢?

  然而現在不是擔憂他人的時候了,無論個中有什么曲折,這位老人已經殺意冰冷地立在了兩人之前,而他們.確實再沒有任何余力。

  裴液能維持現在的站姿已是竭盡的禮貌,從心神到身體他都早已不能再支撐半點,身旁的女子固然還能站立,但裴液同樣懷疑只靠他們兩個甚至難以走回崆峒。

  如今卻又來一位如此之強敵。

裴液這一刻想再次把仙君放下來——祂當然也一定會下來,但  “為劍成魔,不若回頭是岸,紀山主。”明綺天忽然平和道。

  她望著老人,并沒有遭受背叛的憤怒或驚愕,與之有過真心談劍的女子似乎比裴液更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

  紀長云沉默垂目,面對這位女子,那冰冷的殺氣竟然真的垂落了一霎。

  “歧途迷客,令劍主見笑了。”紀長云闔目輕輕一嘆,又張開眼睛,“然而一步踏錯,已萬劫不復,無處回頭。”

  明綺天卻依然安靜地看著他,輕聲道:“云瑯山可保崆峒無恙。”

  “.”紀長云猛地盯住女子。

  明綺天平靜回望:“云瑯山很少有什么怒火,只要做錯事的人承擔代價就好了。”

  紀長云有些艱難地動了動喉嚨,握劍的手第一次不那么用力。

  裴液有些驚訝地望著面前老人的表現,沒有想到兩句話竟會真的令他動搖.但很快一個筆跡突地從記憶中涌出,他猛地一怔,忽然開始明白了一切。

  那一式劍海章.原來其實并非出自紀長云的深思熟慮。

  剛剛在劍腹山中,他也真的是拼盡全力地要把司馬和衣端止殺死在那里——哪怕真的付出自己的生命,甚至他期待著付出自己的生命。

  因為這就是他作為真正的崆峒之主,對待這件事情的方式。

  歡死樓要借崆峒之地來布置鏡龍劍海,柏天衢要借鏡龍劍海之陣梳理“崆峒劍藏”,因此兩方一拍即合。

  以天地諧律建構一條活的劍龍,這是兩方共同想要達成的目標。

  但接下來不同了。

  歡死樓會告訴崆峒他們是為了以此陣獲得某樣古傳寶物,但絕不會說他們是為了謀害云瑯傳人。

  所以當計劃向下一步推進時,柏天衢入山閉關,歡死樓就此殺死了他,從此竊奪崆峒之位整整十年,通過蕭庭樹調動整個崆峒為此事行使方便。

  當然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一切。

  蕭庭樹可憐地以為自己一直在遵從師兄的意愿,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崆峒劍藏”,而剩下的十六峰之主,更是無一知道門主曾和歡死樓合作。

  遑論柏天衢已死的消息。

  而那時紀長云由于對待劍藏的堅持,已經被兩位弟子決裂,排出到崆峒之外。

  歡死樓就如此侵蝕崆峒暗度陳倉地完成了布置。

  這當然就是事情的整個過程,崆峒有錯,錯在一意孤行的柏天衢和對師兄言聽計從的蕭庭樹,錯在和歡死樓交易,但崆峒當然也是受害者,門主身亡,代掌門成為傀儡,整個門派十年來為外人暗中把持。

  當歡死樓的行徑泄露之后,整個崆峒的憤怒;當柏天衢的尸體擺在面前,蕭庭樹的不可置信。

  全部都是最真實的反應。

  因此當驚愕地意識到他們竟然是要對明綺天出手的時候,整個崆峒、加上從外面趕進來的紀長云是真的在以命死戰。

  一代山主,崆峒獨一無二的支柱會為此死在歡死樓的手下。

  可惜還是沒能保住琉璃劍主的性命。

  崆峒被鉆了漏子,當然要負起應付的責任,但真正的怒火,當然還是會朝著歡死樓傾瀉。

  這就是這件事情的結束。

  唯一不被所有人意識到的是.這其實,也是崆峒想要的結果。

  紀長云怎么可能真的放開一切.除非這一切真的在走向他所希望的方向。

  裴液想起了自己在藏經樓所見的那份筆記。

  那是一封故箋,來自于早已死去的柏天衢,遞給同樣已經死去的大司山遲鑒宗。

  “遲師叔,我們夢想中的‘崆峒劍’就如海底之真金,雖知其必然存在,但水中光暗,幽迷不見,誰也摸不到它。如今,山水劍陣之于‘劍藏’是一向上的躍升,‘活性’之于山水劍陣又是一明確的浮現.然而你仍不愿意相信,它已在可以被人觸及的深度。

  我想了很久,決定在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告訴你我最真切的心語。”

  “你是對的。”

  裴液怔怔回想,他清楚地記得下一句話。

  ——“但,我們還有一次令它更加清晰、脫胎換骨的機會。”

  如今,裴液當然已知道這次機會是什么。

  《劍韜》。

  被明綺天以《劍韜》整合過的鏡龍劍海,才是崆峒真正想要摘取的甘甜果子,二十四門劍統合為一,那就是崆峒邁過關口的云梯,崆峒先輩二百年困鎖的鑰匙。

  當歡死樓取走西庭心和《劍韜》,當然就會留下被整合之后的“二十四劍”。

  它們離不開、奪不走,因為鏡龍劍海根植于崆峒的山水,從此會世世代代留在崆峒之中。

  這就是紀長云想要看到的局面。

  這也是崆峒之所以被歡死樓輕易得逞的一部分原因——柏天衢不僅看透了歡死樓的謀劃,而且竟然選擇密而不發。

  只是柏天衢和紀長云不是有矛盾嗎?他最后又為什么而死?

  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成功了,所有人都只會罵崆峒廢物和蠢,不會有人去想那另一種荒謬的可能。

  這不也正是一種護身符?

  可惜,人的謀劃,最終還是會敗給人性。

  劍腹山中,紀長云看著明綺天竟然要逃出生天。那是二十年的期盼將在眼前成真,卻又忽然破碎,那一刻他忽然成了一個紅眼的賭徒,身體其實走在了思想的前面。

  那一劍即便成功,在歡死樓的知情下,情勢也會墜落到他不想要的境地,何況,還落空了。

  那他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這條路走到底。

  司馬很快看透了他,要他留住仙人臺。

  因為刺殺云瑯傳人,謀害大唐第一的劍才.兩樣罪名加在一起,足以令崆峒支離破碎。

  所以他幾乎已經不在意留下什么把柄,按死隋再華,拖延仙人臺——隨意什么勾結歡死樓之類的證據按上來都可以,只要不是明綺天親口指認這一驚世罪行。

  只要不是崆峒的掌權人從多年前就開始準備謀害云瑯傳人。

  所以他必須,得把明綺天和裴液殺死在歡死樓的手中。

  但現在.

  白衣女子立在下面看著他,她確實已經毫無還手之力了,少年也是一樣瀕死——無論這慘烈的痕跡來自于誰,現在都沒有人能阻擋他取下這兩條生命。

  但她說.云瑯山不會過多追究。

  這絕對是一條充滿誠意的回頭之路。

  只要他棄劍自縛,云瑯和大唐不會將整個崆峒視為罪人,道啟會不會把崆峒除名,也不會有無數豺狼虎豹來撕咬這塊名聲臭去的肥肉。

  不再遮掩,自己把血淋淋的疤徹底揭開,縱然二十年氣力落空,縱然崆峒失去紀、柏、蕭三人,空虛已極,但仍然可以體面地保有自己劍派正道的地位。

  這絕非只是虛名。

  山谷一時寂靜。

  紀長云喉嚨干澀地動了動,他真的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樣艱難的決定,琉璃劍主的承諾當然可以信任,這是一次除去沉疴的機會。

  明綺天望著他,輕聲道:“紀山主,眼前有余忘縮手。”

  每個人都看出了紀長云的動搖,他固然還有些不想松開這伴身多年的利器,但已不過是時間問題。

  裴液欽佩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子,由來知道她手上厲害,未曾想還有這三言退敵的本事但就在這時,他猛地一回頭。

  被釘在石壁之上、已經瀕死的司馬忽然抬了一下手臂。

  沒有任何的真玄爆發,他也沒有發出任何話語。

  但在三個人的目光下,一面徑長七尺的心珀之鏡,從他袖中的虛無里吐了出來,緩緩浮于空中。

  朦朧如夢,幽幽渺渺,仿佛要奪去每一道望去的目光。

  他竟然一直把劍龍心鏡帶在身上!

  當然如此,這才是奪取《劍韜》的工具,他找到明綺天后,也當然不可能再將她帶回崆峒。

  靜雨之中每個人都清晰地感覺到了紀長云身體的僵硬。

  原來也只差一步而已。

只要把眼前無力反抗的女子置于這面不會離開的鏡子面前,一切就都完成了,劍藏就此成型.歡死樓的謀劃也不會成功,他可以殺掉這里的所有人,甚至也殺掉他自己  一關跨過,崆峒從此撥云見日。

  紀長云忽然意識到在劍腹山的那次大腦空白不是意外了。

  因為這時,他清晰地感覺到了熱血的上涌。

  裴液嗓子發緊地看著他表情的變化,下意識遮攔了一下明綺天:“紀山主,你”

  但明綺天已經低下頭,輕輕握緊斬心琉璃了。

  老人早已過了可以被勸說的年紀,你只能把選擇擺在他的面前。

  謁闕之威陡然傾壓,紀長云沉默冰冷地望向下面搖搖欲墜的兩人…青影一閃而逝,只剩一劍光寒雨林。

  明綺天從后面一牽裴液,斬心向前迎上,但這正是紀長云已經避過的東西——正如奉懷地窖中的裴液一樣,沒有真玄支撐,再強的劍也難以落到敵人身上。

  果然不是劍海章了,他不和女子做任何劍上的博弈,最簡單純粹的真玄會撕裂一切。

  劍光從四面八方而來,鋒寒的殺意凋葉折枝,雨滴凝冰。

  但就在這一刻.一切忽然凝定了。

  雨滴、亂風、搖枝飄葉,還有那些細弱的小鼓,全都凝固在了空中。

  當然也包括劍和劍光。

  紀長云當然熟悉這份力量.一切,也都是從這個人開始滑落。

  覆鏡成畫,隋再華。

  只有一霎,但一霎已經足夠,黑發飛揚的男人呼嘯而來,一瞬間卷碎了這幅凝定畫面的一切,一拳氣流如綢,將紀長云從青影繚亂中砸了出來。

  紀長云抬劍再起,但另一份妖異霸道的浩蕩真玄已經驟然膨脹在這片空間,章蕭燭漠然逼上老人面容,紀長云咬牙棄去已然失勢的玄氣爭奪,周圍一切真玄盡歸己身,劍海章再一次如攜山海而來。

  精準的眼光,爐火純青的力量調動,面對明綺天時棄劍用玄,如今被兩位玄門先手壓制,又可立刻化玄入身,將百丈爭奪的勝負重新化為眼前這五尺的生死劍斗。

  紀長云消失在世人眼中的這些年里,確實從來沒有荒廢技藝。這一式劍海章,也真的足以問鼎意劍第一流。

  章蕭燭身體陡然僵直,紀長云一劍將其穿胸而過,但下一霎,男人頭頸怪異地向他一偏,左瞳化為似狼似犬的獸狀,左頰的紋路驟然如被紫焰點燃。

  紀長云心臟猛然縮緊,橫劍而退,但已經來不及了,在這個長劍已然入胸的距離,章蕭燭揮出了難以想象的一拳。

  就直直撞在劍刃之上,這柄東海之劍竟然就此崩斷,而后去勢不減,一拳擊潰了紀長云的胸膛。

  半空之中老人全身爆開血霧,直直向谷中砸去,章蕭燭寸步不舍地俯身而下。

  裴液心緒一松,剛要回視女子,身旁崖壁之上,忽然傳來另一份玄氣的暴動。

  他猛然回頭,只見真玄竭盡,已然瀕死的司馬身上,上衣忽然如腐蝕般脫落。

  他依舊低著頭,是沒有絲毫余力的瀕死狀態,但那淤青破裂、不成樣子的軀體之上,卻忽然有明亮的紋路從皮膚之下浮現上來。

  那是刻在身上的彼岸寶筏!

  用以在取劍得手之后,以最快的速度脫離劍腹山,如今他以心鏡挑起戰斗,獲得了這一啟動陣式的機會。

  靈軀在一瞬間完成了拆解。

  司馬從左臂開始,半邊身體崩裂如腐,骨肉化為液流,液流化為玄氣,就以此玄氣為基,彼岸寶筏在空中完成了誰也想不到的勾勒。

  明亮的瀑流仿佛從天上倒掛而下,將司馬整個淹沒,裴液已見過這一幕許多次,比誰都要清楚下一刻會留下空空蕩蕩,他試圖再奮起一劍阻攔,但雙腿先暈眩軟倒,旁邊女子比他更快地擲出斬心琉璃,然而她也已慢了太多了。

  明光已將暗雨照亮就在這一刻,一道更明亮的劍光照亮了一切。

  穿林破雨而來,帶起難以想象的浩蕩玄氣,頃刻貫穿了司馬早已破爛的身體,將他帶出了明光籠罩,釘死在了泥濘的雨地之上。

  明光貫通天際,彼岸寶筏完成,只有那頃刻破碎的半邊身軀隨之而去。

  司馬緩緩睜開染血的眸子,一襲黑衣落在他身前。

  白發蕭拓,頸直背挺。從紀長云剛剛入山開始,就是他忽然發難,打亂了一切的節奏,此后借一手未完成的術式放走明綺天,再然后銷聲匿跡,令紀長云如鯁在喉最后明謀令章蕭燭藏身,使紀長云不敢不動。

  直到追來這里之后,他唯一一眼都未放松的,就是這襲青衣戲面。

  他們之間,本就有太多陳舊的仇恨。

  在這場事件中,他做了太多關鍵而正確的事情,他比所有人都想得更深更多.因為無數他沒想到的事情,那位已經殞命的鶴檢也早已告訴了他。

  黑衣俯下身拔出司馬身上的長劍,甩去了劍刃上的雨和血。

  黑柄黑鞘,明鏡內斂,這是禮臺少卿,隋再華的劍。

  另一邊,章蕭燭拎著幾近廢去的紀長云走過來,道:“竟然都是活口.這位少俠很是游刃有余嘛。”

  裴液看著這陌生的男人,縱然不識,但那位高權重的氣質和如今手中的老人都說明了他的地位,裴液咧嘴一笑,想要拱手行禮,但剛一抬手,眼前便猛地一黑。

  就此天旋地轉、人事不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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