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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南岱

  裴液猛地勒馬立定,低眸直直看向前方。

  曠遙寂岑的原野,殘月灑下一層淡白的霜。

  白衣的男子緩步走來,面孔與這片曠野一樣沉默,步伐與身后的山一樣堅實。

  裴液見過這身衣服,也見過那雙眼所系的黑綢,見過那長長的負在身后的布裹,也見過這張表情平漠的臉。

  ——衣南岱。

  男子眼睛蒙在布下,但當他望向什么時,卻總帶來一種冰冷的洞穿。

  山前月下,他安靜地望著面前的少年,解下了身后的布裹。在手中輕輕一抖,那白布蓬松地滑落,一桿鋒利堅硬的形狀脫了出來。

  長約七尺,槍身斂黑,尖與刃凝出一線白冷的月光。

  亦與他的人一般冰堅沉默。

  裴液只停了一下,就再次一抖韁繩,黑馬重新馳成了一條迅影,馬上的少年俯著身抿唇按劍,喉嚨里壓出一個字來:“滾!”

  兩個人眨眼已撞入七尺之內。

  衣南岱一動不動,馬臨近前,他向上抬了下頭,面色平靜地壓槍曲臂。

  風聲驟然一裂。

  真是“默中生火”,這冰冷沉默的男子手中不知如何放出這樣的威勢,那槍尖割破了霜月秋風,四周冷冷寂寂,它是冬河之中起怒蛟!

  在紀云的不吝口舌中,男子是一條深潭中閉目而伏的隱龍,如今正面相對,當知此言非虛。

  人與馬,在此槍面前不過一張剪紙。

  裴液表情沒有絲毫波動。

  他徑直馳馬,死死盯著面前攔路之人,直到這驚心動魄的一槍席卷而來,一截秋水般的劍光才在柄鞘之間卓然亮起。

  裴液拇指一推,手已握柄抽劍,但他抽出來的卻不是劍光,而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深秋忽然飄雪,天上的殘月變得白而鋒利,而四周的寒夜仿佛開始疊加起來,顏色越來越深,漸漸不可見他物,同時又仿佛被礪洗得越來越清透。

  整片夜色邃如黑璃。

  地成雪境,湖為冰鑒,銀樹之下,玉、血、傷羽。

  衣南岱槍勢驟然下抑。

  風暴困于牢籠,火焰沉入冰湖。

  云天遮目失羽從來不是什么用于博弈的劍法,越沐舟寧可無限地拔高它的學劍難度,也要追求這最極致的冰冷深抑,一定要一劍置敵于無感無識的待宰之境。

  這樣幾乎偏激的撰劍之意,造就的本來就是必分生死的殺劍。

  在博望武場之中,裴液屢屢以之牽制奪魂老人,只因當時少年身體真氣過于孱弱,即便敵人在搏斗中失去感知,力量與速度也不足以支撐他抓住這收割的機會,最終只能由琉璃來補上。

  但此時不一樣了。

  五生,剛剛好可以夠到那個來得及將失去意識的七生一劍梟首的門檻。

  于是任你還有無數的底牌,任你可以在任何方面擊敗我一百次,這一劍,就是會搶在一切之前,結束你強大的生命。

  裴液一掠離馬,明光劍刃在槍身旁飄然一劃,瞬間凌上了男子僵直的身軀。

  但下一刻,這份冰天玉夜之中,第一次出現了一些不和諧的東西。

  一點灼然的紅。

  從雪境墜雁的傷軀之中透了出來,雪被融化、冰被消解,玉般的夜色也被燒出了一個窟窿。

  那是火。

  自從明綺天提到“這一劍對顏非卿無用后”,這是裴液第一次遭遇破開失羽之懼之人!

  槍意凝火,男子堅凝的心境絲毫不輸當時地窖中破開絕境的少年,抑或他早對這種絕境領教了無數次,總之蓬勃的火焰已不可阻擋地燃燒在這片雪夜,裴液提劍臨上男子脖頸時,面對的已是那張漠然抬起的遮目之臉。

  裴液在心神驟縮之中,手上劍勢乍然一變,踏水摘鱗已轉為雪夜墜命之劍。

  但這時割喉之機已然逝去了,因為在兩劍縫隙之中,衣南岱長槍變刺為橫,一道山海之勢已砸向了凌空的少年,裴液這第二劍只能用于脫身自保。

  甚至自保也不一定成功——如果衣南岱像剛剛一樣再次擊破這道意劍的話。

  但在裴液手中,雪夜第二式卻并沒有轉為食葉,那凌空的身形也沒有借力離開。

  他一劍正面壓上此槍!

  世所無解的枯褪降臨于槍劍交接之處。

  山木豈恒,滄海有枯;匣中玉老,鏡里顏凋。

  玉脈《風瑤》的最終之式,玉老。

  仿佛時間在其上流逝,山海般的槍勢枯老消弭,但這一槍太猛,殘勢壓著長劍撞上少年胸肋,一口暗血依然涌上了喉頭。

  然而招式的成功改變不了決策的失誤,因為玉老是以自己劍勢的死去帶給敵人枯萎,此時槍劍并墜,而一式意劍帶來的,只有一次出劍的機會。

  少年可以選擇不退,那么當這一式結束之后,就只能以無能為力之軀面對從“魂驚”之中醒過來的衣南岱。

  而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嚇人。

  但裴液眉目間沒有任何失措,衣南岱也真的沒有再次擊破這一式意劍。

  雪夜墜命魂驚完整地發揮了作用,男子平冷的面孔瞬間蒼白,這道劍意深深刺中了他。

  冰天墜落,入目皆迷,所去何處,應歸誰人?

  來路與前途都是雪霧迷茫,除了不可阻擋地往深淵墜落之外,既不知要做什么,也什么都做不了。

  男子有著足以燒破最深抑絕境的火焰,卻被“你要做什么”這個問題死死遮住了心眼。

  當他從這一劍中醒過來時,面容神情沒有什么變化,但一些蒼白還殘留在臉上。

  兩人再次相對,而裴液此時顯然無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不需要第二個出招的間隙,因為這樣的距離,已是他謀求的殺招所在。

  無言無語,螭火源、稟祿、螭身,三處積蓄的玄氣被瞬間消耗一空,從貼身的槍尖開始,熾烈的火流驟然席卷了一切。

  不再是壓抑到極致的濃郁,三處玄氣支撐之下,少年掌心張開了一張巨大的火幕!

  火流傾瀉洶涌,一瞬間吞沒了下方的白衣長槍。

  男子的真氣頓時蓬開身周兩尺。

  七生真氣離體,衣南岱凝出此罩,槍身一收,暫時放棄了對少年的追擊。

  火焰與真氣劇烈地消耗對抗。

  而在火幕之后,裴液面無表情,仿佛知道那邊發生了什么。

  他張開的五指緩緩合起。

  倏忽之間,光與熱乍然消失,仿佛有段過程被截去,一切暴烈突然化為幽靜,火幕消弭而去,瑰麗靜謐的八十朵藍焰無聲地漂浮在男子四周,仿佛生長空中的水母。

  下一刻,它們猛地穿過了衣南岱的真氣之罩!

  男子身體猛地一繃,撤步擰腕,手中長槍乍然轉過半圈——裴液五指已蓬然一放。

  熾烈的暴火在如此狹小的空間中轟然綻放。

  霜月秋風被一瞬間融化,曠野上綻放出一株火耀的蓮花。

  而在瀑流般的火焰之中,少年已按劍一掠而上。

  火焰不足以帶給七生修者足夠脫力的重傷,真正的殺機,在這玉老后的一劍之中。劍勢死盡,正有新生,破土七收三放之巧妙,正為能接在玉老一招之后。

  抹去了出劍的空隙,少年是以一火一劍,憑空變出了兩式殺招!

  浴火破幕,裴液仗劍而入,直抵火焰最核心的高溫。

  入目所見,白衣已燃成殘火。

  火焰牽制真氣,槍上玉老未褪,衣南岱正在備受束縛之境。

  而裴液這一劍是隱在“螭火”之中,所謂“非視勿感”之火,在這一劍臨身之前,衣南岱絕無查知的道理。

  火流順著頭發向后掠去,裴液仗劍沖入,再次和這張面孔相對,然而迎在他們之間的,卻是一枚明亮的槍尖。

  一枚如同火主的槍尖。

  那些被螭火穿過的真氣沒有倉促地再次回守,而是在火幕之外卷成了一個精妙繁復的漩渦,于是火焰被無數道真氣約束引導成其中的水流。

  裴液乍時感受到了螭火的異動,那蓬開數丈的巨大火蓮不再撲向衣南岱,而是以長槍為蓮心,長槍前刺如龍,隨后的火風光浪就如同披風。

  它們不斷向槍中沒去,長槍探出越多,火浪剩余越少,像是火浪之中出黑蛟,火幕眨眼而破。

  真氣術·火濯槍心。

  而后衣南岱提前一步下壓槍尖,胸前槍尾上挑,于是當火幕之后的少年手中劍光朝著其人脖頸突兀乍現時,已先一步撞在了槍尾之上。

  裴液手腕巨震,山羽乍時脫手,少年驟變之下擰身換臂,左手握住劍柄,已先揮出一道竭力而出的斷葉洄瀾。

  果然正迎上呼嘯而至的槍風,這次裴液死死攥緊了劍柄,左臂皮下頓時迸出青紫的暗血,他在空中強行借上這一份力,兩下翻身之后,已在四丈之外踉蹌落地。

  咽中鮮血按捺不住地流在地上,裴液立刻再次橫劍在前,死死盯住了面前的男子。

  而衣南岱沒有再追。

  他甩了下長槍,槍尖最后一點火焰就此熄滅,整個槍身被火洗過之后變得越加黑亮如玉。

  男子立在原地,身上白衣三不存二,邊緣已殘成灰炭之色,不少地方露出搏動的肌骨,或輕或重的燒傷片片拼接。

  他輕輕喘著氣,提槍一言不發看著前方的少年,抬起手來,扯掉了眼上有些火殘的綢帶。

  一雙血管如老根的幽藍眼眶。

  虬結猙獰、詭異瑰麗,根脈擰如亂蛟,鱗紋片片如玉,男子如同生就一對蛟龍之眼。

  而在這眼眶之中,一雙冷漠的豎瞳正亮如明金。

  裴液看著這名龍裔,緩緩直起身來,腹中稟祿重重地跳了一下。

  心中不安的煩躁又上了一層,少年喉嚨里再次壓出同樣的字眼:“.滾。”

  他仗劍一掠而上。

  祭境之中。

  灰白的心境已再次籠罩了兩人,李縹青心中,一根燭火已再次全黑。

  李縹青感覺心神有些恍惚,但她確實是處于翠羽劍門的大殿之中。

  也確實正面對著這張面孔。

  “師兄.”李縹青怔怔道,她總感覺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師妹,你暫代掌門之位做得真好。”這身白衣還是一樣仿佛散發著光芒,在曾經多少年的時光里,只要看見他,不管在煩擾什么事情,少女都會立刻安心起來。

  白玉梁看著她笑道:“現在我回來了,可以把位置交給我了。”

  “.”李縹青怔住。

  是啊,師兄既然回來了,那我終于可以卸下擔子了李縹青頓時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好像身心都明快了許多。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藏在幾位長輩身后無憂無慮的感覺。

  “當然啊師兄!”她立刻從主座上蹦了起來,“這本來就是你的位置——你去哪了啊師兄,這些日子我都要累死啦。”

  然而白玉梁沒有回答,他徑直朝那主座而去,側面瞧不清表情。

  坐了上去。

  然后男子轉過頭,對她露出一個微笑。

  李縹青也報以一個同樣的笑。

  殿中的燭火開始晦暗熄滅,一切漸漸墜入黑暗。

  真好終于結束了.李縹青輕松地看著這一切。

  但在一切徹底沒入黑暗之前,少女心中忽然升起一段沒來由的心慌。

不對不對  “誒,喂!”她忽然開口叫道。

  大殿墜入黑暗的過程停住了。

  “師兄.你都什么還沒問我呢伱知道翠羽現在怎么樣嗎?你知道七蛟洞現在什么境地嗎?你知道怎么和天山——”李縹青忽然怔住了。

  她看著殿上那個幾乎已經沒入黑暗的身影,許久才輕聲道:“師兄.我也是翠羽嫡傳,我覺得翠羽掌門.我好像能做得比你更好。”

  殿上的身影抬起頭來,看著她。

  李縹青低了下頭,失翠劍正掛在她的腰間。

  “.我現在,也快要學完黃翡翠了。”

  被顛倒淹沒的燭光再次從漆黑粘稠的包裹中透了出來,一根嶄新的燭焰明亮地燃燒在少女心間。

  一切灰白褪去,李縹青看著視界中明亮的白光,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再次癱坐在了地上。

  這次的燭劍之灼沒有上次那樣強烈的情感沖擊,但這種理所當然的順暢于少女而言卻更加兇險。

  李縹青輕輕喘息幾口,她已有些明白了這《傳心燭》究竟為何物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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