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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墜明

  黑螭朝執法堂飛離了。

  裴液從山崖一躍而下,落地前著琉璃一撐,另一邊明綺天安寧的聲音傳了過來:“還好嗎?”

  女子清涼的聲音一入耳,裴液心中就忽地安穩了幾分,低聲道:“明姑娘,奪魂珠被瞿燭奪去了,我想他們的圖謀是應在劍腹山——你那邊怎么樣?”

  “尚好,他們在這里造就了一條劍龍,有些難對付。”

  “哦”裴液放下些心,忽然想到,“隋大人之前說去請紀前輩了,不知有沒有結果?”

  “紀前輩已經到了。有他牽制,我就可以想法子毀去這條劍龍,不必擔心。”

  “.但如果這一條過去,那就是完整的古陣了。”裴液想起湖山之谷中那條無所解破的星蟲,仍是憂心,“這陣很厲害的明姑娘,你千萬小心。”

  “與那不大一樣,它有一枚鏡樞在額,令它強大了許多,但也有了明顯的要害。”明綺天語氣中聽不出戰斗的激烈,把境況耐心講述給少年,“不必擔憂,只是我現在可能無法顧你周全,你要注意安危。”

  “.我沒事明姑娘。”裴液抿了下唇,“我擔心琉璃路上被人攔截馬上給你送過去。”

  女子安定的聲音令他仿佛也重新落定到實地,是的,無論敵人如何掙扎,也改變不了他們圖謀已被戳破的結果。整個崆峒都在反攻,而強大得令人心安的女子已身在劍腹山之中。

  就算他們仍沒有放棄自己的圖謀,那也不過是和西庭心、大梁等東西有關。固然完不成黑貓的交代有些可惜,但至少這一切不會再如薪蒼山中那樣,把一座小城、四萬人的性命作為血腥的后果。

  裴液深深呼吸一口氣,細涼的空氣涌入了心肺:“紀前輩在牽制誰?那位.司馬在你那里嗎明姑娘,我已讓小貓去通知執法堂諸峰主去增援了。”

  “嗯,他在。”明綺天依然是平和的口吻,“另外還有一人御火使槍,金色豎狀的瞳子,身體也被鱗甲侵染,我想他或者是你曾經提過的那位‘衣端止’。”

  心肺中清涼的空氣仿佛一瞬間凝成了寒冰,裴液僵硬怔住:“誰誰.明姑娘?”

衣端止,衣端止.怎么會是衣端止.原來是衣端止  相州衣家地下那些幽冷的紫竹白霧、青衣蛇面一下跟在這個名字身后撞入腦海,裴液腦子一片雜亂,身體卻已經先涼徹到了手腳:“不對.不對明姑娘.”

  劍腹山中,劍海章在出現的瞬間就涌滿了整個空間,司馬被龐然的劍意壓在原地,紀長云將其一劍貫胸,帶出一道血線,但下一刻就化為幻影,司馬從側面一劍切過了紀長云腰腹。

  衣端止的出手的烈度再度上升了一個層級,幾是搏命之行,似一定要把明綺天留在鏡龍之下。然而得到解放的女子已身形如鶴。

  她確實一時無法湮滅這強大的生命力,但云氣飄折也從來不受阻攔。山腹之中明明俱是最頂尖高手,此時一切交手卻都在這襲得到自由的白衣面前顯得笨滯,再不能有人能留下她分毫——一劍如鶴展翼,令衣端止長槍脫了一只手,人已縱掠而上,徑朝鏡龍額首而去。

  鏡龍也正朝她夭矯而下。

  近百丈的龐然巨物,白衣在它面前僅如一粒白米,但在交擊的一瞬間,修長的云氣就從劍上飄然展開,如同長纓縛龍,又在瞬間被無數明亮的劍光絞碎。

  就在這明光和碎羽組成的海洋中,白衣筆直向上而去,颯然割出一道干凈鮮明的浪花。

  裴液的聲音就是在這時傳來,明綺天將撲面而來的劍鋒一一擊破,在少年最后一句惶然的話語傳來的時候,她已破浪而出,仗劍臨于鏡龍額前。

  “怎么了?”明綺天輕聲問道。

  最后一條劍蛟來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快。

  它已經在這片山水游走了二十年,那些山巖水系都是它化入其中的地方,銜珠而走,三四十里的距離不過頃刻。

  它立刻沒入鏡龍被一線撞亂的身軀之中,兩枚珠子沿著龍軀傳導而上,一枚朝鏡而墜,一枚嵌入了心鏡一直在等待的那處中心凹陷。只在一瞬之間.整座五峰蓮心的山水仿佛都共鳴一瞬。

  夭矯修長的龍軀眨眼間重新完成了整合,或者說它再也不能被擊破了。

  無論是從軀體上,還是劍術上,天地諧律都真正在這具軀體中達成了圓滿。

  但這一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它確實只是另一道被完成的埋星冢,召喚不來任何可怖的神靈,也沒有屠戮無辜的殺機。

  它在誕生的那一刻,就只是為了保護,亦或說.禁錮。

  一萬三千六百柄劍改變了形態,環繞著仗劍在首的白衣化為了四層繁密如海的劍陣。

  前三層劍柄朝內,劍刃朝外,層層嵌套,如同鑄死在空氣中,第一層八百柄,第二層兩千四百柄,第三層五千六百柄。第四層則四千八百柄劍頭尾相追,環繞在三層劍外緩緩流動。

  明綺天一劍直刺心鏡,被二十四柄劍一掠而下攔住劍路,她將其一一破去,但竟然再也找不到之前應有的那道縫隙,后面無數鋒芒隨之傾壓而來密密麻麻、無缺無漏的劍招,《劍韜》第一次有了完全不能喘息的感覺。

  但這其實亦在她準備之中了,她破不開它,但它也不可能勝過她.而只要一點外力.

  但是忽然,面前龍首低頷、化劍散去,那面巨大的心鏡懸于陣中,朝她傾覆般照了過來。

  “為什么談到道啟會?”

  “你知道道啟會劍門這邊的牽頭嗎?”

  “是云瑯山。”

  “是的,云瑯山每代傳人,都會問劍天下。”

  “.嗯?”

  “也就一定會經過崆峒。”

  “什么意思.”瞿燭蹙了下眉,“究竟什么是大梁?”

  燭世教.

  當燭世教的影子出現在這里,當裴液忽然知道了什么是比保護奉詔龍裔撤離更重要的事冰冷的利爪一瞬間就攥死了他的心臟。

  能讓燭世教放棄一切也要完成的使命,當然只有仙君詔令.又是怎樣的圖謀才會令歡死樓將其死死捂在幽暗里二十多年?

  那些因為一直死死盯著前面那襲黑袍而被暫時遺落的事情此時全都撞進腦海。

  “.不可能.”少年失聲顫抖,一霎時如同失了魂魄,再不顧絲毫安危,行若窒息地向前跌撞狂奔。

  兩個月前,仙君踏城而來,一條命線直入縣衙.那里真的是隱居十八年的《稟祿》嗎?

  ——十八年前,詔曰:“誅劍。”

  “我三歲時被師父帶上云瑯山.”

  “哦,這種簡單粗暴的東西啊…明綺天今年二十一歲,鶴榜第三。”

  “什么意思.究竟什么是大梁?”

  “世界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超不過十根手指。”司馬的聲音飄蕩在暗燭之中,“大梁所化之奇術絕經名為《劍韜》。”

  “.伱們如何知道?”

  “歡死樓永遠知道。”司馬低聲道,“它與其他世間唯一的奇術不同,已真成了一冊可學的劍術,只是云瑯山歷代只傳劍君,從不外放。”

  劍腹山。

  心珀,不到一兩就可成一枚奪魂珠,令人神魂迷失,交劍而癡。七兩以上就可成一面劍心照,使人忘卻己身,驗試本性,但心性靈明之人,往往仍能免脫。

  如今這是一百二十斤心珀。

  當它向明綺天傾壓而下時,女子也有一瞬的心神映照之感。

  但也僅此而已了。

  明鏡冰鑒之心,就如一面純然明澈的鏡子,你映照它,得出的不過是自己的樣子。

  映在心珀之鏡中的心神不會依劍心照的設計悚然而驚,更不會被奪魂珠中的黑衣逼迫得拔劍出手.靈明透徹之心,心珀中蘊藏的任何關于心神的設計都不能影響它分毫。

  仙君都不能侵蝕,無論多少心珀,也不可能令這樣的心神迷失,里面蘊藏的一萬三千六百次劍動,也就誘發不出女子的《劍韜》。

  明綺天望著直照而來的心鏡,劍龍已將她出招的空隙全部填滿,整個人如被禁錮,但這面鏡子確實不能奈何她分毫。

  直到忽然之間,之前所感的那抹奇異反感驟然攀升。

  “本代云瑯傳人下山了,姓明,十八歲,你知道嗎她生有明鏡冰鑒之心,取劍斬心琉璃,修《姑射心經》。”

  沉默。

  “這就是我們等了十八年的結果——一個完美的人。”

  沉默。

  “不迷不惑是心神境最無解的特質,即便殺了她,她也不可能迷失在心鏡之中。”

  “.荒謬。”

  “放棄嗎?”

  沉默。

  “.等我從相州復還再談.我會找到辦法的。”

劍腹山  明鏡之上,忽然攀上了一抹黑白兩色的彎曲。

  形如細蛇,但若仔細去看,又有隱約的焰光從其中透出,這是.一枚線引。它不是忽然出現,而是早就埋藏在心鏡之中,當女子心神被映照而出的那一刻,它立刻在明鏡之下無所隱藏。

  明綺天亦瞬間感到了它對心神極深的勾動,即便以登頂此道的目光來看,這也是極高深的心神手段。

  只是和此前所言一樣,明鏡本來無隙,多細小幽深的線都無以探入。

  她靜屏心緒,但下一刻,女子心臟忽然漏跳一拍,連帶手上一慢,肩膀被一道劍光拉出血線——心鏡中央的西庭心驟然幽深,不可抗拒地打開了她的心神之境!

  “燭世教的奉詔之族,可以為心鏡埋入一枚三十年的心燭引。”

  “如之何?”

  司馬緩聲道:“當大梁在身時,西庭心會嘗試使權主歸庭,使其敞開一瞬的心神之境。”

  “.你說把心燭引種進去?——但即便打開了她的心門,里面依然會是一片明鏡。”瞿燭道,“恕我直言,心燭引勾動的是凡人心燭,而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心毒與燭劍明鏡冰鑒永遠不會被這種東西迷惑。”

  “你錯了。”

  “嗯?”

  “你知道嗎,明鏡冰鑒是修習《姑射心經》的最好天質.但它們從來不是同一樣東西。”司馬的戲面幽亮在燭光下,仿佛訴說出這世間最隱幽的秘密。

  在心神境被打開的一瞬間,貼附其上的心燭引就鉆了進去,消失無形。《劍韜》從身體中升騰起來,西庭心似乎在朝她敞開懷抱,但下一刻西庭心被鏡龍傳導而下,重新落回了司馬手中。

  強開心神的過程已被截斷,但明綺天僵硬地望著面前的心鏡,卻再也不能回復到之前的明徹無礙了。

  一種無所從來的窒息從最深處升起,仿佛整個心神境從中割為兩面,彼此開始了最不死不休的絞擰。

  面前的心珀之鏡忽然變得恍惚,仿佛要將她吞沒進去,女子有生以來第一體會到他人面對心神手段的難以自拔,手上劍慢了兩周,白衣之上又被拉出兩道鮮紅的血線。

  “明鏡冰鑒是明澈己心,它永遠會平靜地堅持自己要堅持的東西。放到《傳心燭》中而言,它并非無所謂‘心毒’和‘燭劍’,而是兩者僅有其一。”司馬幽聲道,“心燭永遠在光明純凈地燃燒,心毒永遠不會產生,《傳心燭》顛倒黑白的手段也施之無用。”

  “既如此,心燭引何用?”

  “因為心燭引本來就不是污染和迷惑。”仿佛將自己腹中醞釀的最高妙之處吐出,司馬聲音輕緩,“它不添加任何東西,只是對明鏡冰鑒本就認同的東西進行強調和點燃。”

  “.這又有什么用?”

  “當然有用。”司馬冰冷道,“因為《姑射心經》,要的是真正無執無念的‘天心’。”

  明鏡冰鑒無煩無擾,心念如一,正因這份通透心境,女子才得授云瑯最為神妙的《姑射心經》,她本應在一步步的行走中摒去凡質,進抵天心。

  但如果明鏡冰鑒堅持的東西與《姑射》相抵牾了呢?

  女子現在當然是“人”。無論是在奉懷面對屠城時抬手的那聲虛弱的“不”,還是面對失魄少年時令人安定的鼓勵,亦或拍著琉璃時輕輕的“求你了”.她都依然還有著身為“人”的諸多本性。

  明鏡冰鑒明亮至極地堅持著它們。

  于是鏡龍之中,那些天下最雪白的云氣驟然狂亂撕扯,女子一瞬間仿佛變成了它們最痛恨的敵人,四肢百骸,得自《姑射》的一切此時全部反噬,女子蒼白脆弱的面容之下,一口鮮烈的血嘩然泄出。

  整個人如折翼之鶴,從空中無力墜下,白衣上掛著觸目驚心的血痕。

  而在心神對撞產生的巨大裂隙之前,心鏡毫無猶豫地傾壓而下,其中萬劍流轉,將女子傷弱的心神死死籠罩其中。

  裴液遑亂失魂地被琉璃帶著奔跑過來,攀入這座山腹之時,看到的就是這道畫面。

  渾身冰冷,在這一刻,他愿意用自己擁有的一切換這一幕不要發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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