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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翠羽

  燭影之下,一人一貓坐在一起。

  “我可以很輕松地擊敗你,但實話說,你能爆發出的上限比我要高。”黑貓道,“我很難戰勝六生,但你可以。因為螭火和力量都可以被渾厚的真氣抵御,但雪夜飛雁和鶉首不行。”

  裴液緩緩點頭,忽然好奇道:“伱沒有經脈樹,吸取的玄氣只供養身體成長,長身體就是你變強的方式,對嗎?”

  “嗯。”

  “那身體的成長怎么評定進度呢?全憑感覺嗎?”

  “體重。”

  “啊?”裴液直接拎頸把它提溜了起來——半斤多點兒。

  “不是這個。”黑貓垂在空中看著他,“是恢復真身后的重量。”

  “.你現在還能恢復真身嗎?”

  “可以啊。”

  “啊?!”裴液瞪大了眼睛,他一直以為它暫時回不去那神美的螭身形態了,“還能啊?!”

  “嗯。”

  “快快!快恢復一下我看看。”

  “不,很耗費玄氣的。”

  “就一次,看一下看一下。”

  黑貓瞥了他一眼,一雙琉璃般的碧眸中,瞳孔忽然上下拉伸。

  頭顱融化般向前生長,身軀的每一處細節都在發生著令人眼花繚亂的瑰奇變化。

  柔順的毛發緩緩貼合聚集起來,彼此間的縫隙無聲地彌平,似乎成了一種潤玉的黑革。同時另一種月牙狀的縫隙出現在這片黑革上,漸漸清晰而分明。

  沿著這些縫隙,無數的半月形狀從黑革上突顯了出來。

  很快這些黑色月牙的質感從柔革變成了韌玉,堅硬、冷潤、光滑起來。

  鱗片。

  同時身軀在生長,骨骼在變化,俊利的爪已然探了出來。

  二三息的時間之內,一只超凡脫俗的生物就在裴液面前蛻變而出,它俊首修髯,身形夭矯,無風自騰。

  裴液眼睛明亮地看著它。

  無論再看過多少次,裴液都會為這不似人間的奇瑰之美贊嘆不已,它是超脫于世、人間唯一的生命形態,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黃塵,只有它是一塊明玉。

  但是,只有手臂長。

  裴液緩緩伸出手托在它身下,黑螭落下盤起,把所有的重量都交給了他。

  裴液掂了掂——二十來斤的樣子。

  “你現在這副狀態,力氣會變得更大嗎?”

  “不會,現在貓軀足以發揮全部的力量。”黑螭道,“等真身超過二百斤后就不行了。超出的部分只有化為真身才能發揮力量。”

  “二百斤”

  裴液忽然想到一個費解的問題:“等一下,剛也沒見你吞服什么東西,這副真身,平常就藏在你的身體里嗎?”

  “是。”

  “那是怎么個藏法呢?多出來的這部分骨和肉壓縮起來?”

  “算是吧。”

  “那重量應該沒有變化啊?”裴液皺著眉,忽然他沿著這個思路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小貓!你這個壓縮可以壓縮到多小?你現在裝得下二十斤,但等你二百斤、二千斤的時候,你不會變成——”

  裴液一展臂:“這么大,這么胖的一只貓吧?”

  “.不是這種壓縮。”黑螭的形態緩緩褪去,一只小黑團子重新出現在裴液的手掌中,然后它立起來伸展了一下腿腳,“消失的這部分身體處在玄氣和血肉相互轉化的特殊狀態中,它們存在于身體里,但并不具有重量。”

  “哦!”裴液似懂非懂,“神奇。”

  “還有什么問題嗎?”

  “嗯你修行速度怎么樣?”

  “十天前,我的真身只和這只貓一樣重。”

  裴液抬頭想了一下:“那就是差不多一天長兩斤。”

  “嗯,本來可以更快些,但是要喂你血。”

  “更快是多快?”

  “一天四斤吧。”

  裴液忽然看著它嘆了口氣:“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當時不知道你能化回真身,不然就可以見到這么長長兒的你。”裴液兩手小小地一比,想象著那副場景,笑著左右撥了撥黑貓的小臉。

  黑貓涼涼地看著他。

  “沒事了。”裴液見好就收,拉起被子躺倒在床,“睡吧。小貓熄燈。”

  黑貓踱步過去,一口吞下了油燈上的火焰。

  第二天醒來,裴液睜眼便感到空氣中濕潤的涼意。

  翻身推開窗牗,陰暗的天空中正飄著絲般的細雨。

  裴液深深吸了一口泛涼的空氣,打個懶腰,開始洗漱吃食。一切收拾好后,依舊把小貓留在客棧,自己背著劍向武館走去。

  仍是從側門進入,今日來得早了半個時辰,館內還頗為寂靜,但經過西側院時,又聽到了里面隱約的細密劍聲。

  裴液聽著聽著,忽然想起一事,稍微頓了下腳步。

  ——當夜明姑娘隔墻聽自己練劍是不是就是這么一副情景?

  于是裴液好奇地駐足而立,凝眉偏頭,那劍聲傳入耳廓,如細雨如急風,聽起來就像,就像.像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根本就聽不出來任何一點東西。

  怎么可能會有人從這種聲音里聽出人家用的是什么劍法啊——裴液甚至不能確定里面人用的到底是不是劍。

  抬步繼續前行,來到武場上,一片空曠寂靜。

  正當他以為自己是最早的一個時,跨過門后,右邊傳來了沉重而劇烈的喘息。

  裴液轉頭一看,在涼風細雨之中,女子像是一塊炙熱的鐵,白煙從她的身體上蒸騰起來,拉成一條條縹緲的線,至半空緩緩消散。

  就像一個人形香爐。

  整個武場都空曠著,她卻挑了一個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輪動作過后,張君雪將兩個石鎖慢慢放下,肺部鼓出的聲音像是一個風箱。

  朝著進門的裴液微微點了點頭。

  “這么早啊。”裴液稍微皺了下眉。

  張君雪悶悶“嗯”了一聲,又拾起刀,開始演練那門《斬腰刀》。

  實話說這位女子用這柄刀使這門刀法,真有一股獨特的氣勢,浩蕩的刀勢,痛快的發力,不止在實戰中沛莫能御,外觀上也極具美感。

  但裴液出于自己理解的“武林規矩”,雖然人家沒避諱,也沒有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的刀法看。

  裴液走到一邊,把行頭卸下稍做了些活動,也從鞘中拔出了劍來。

  雨絲落在劍上凝成點點細珠,裴液手腕一振,持劍立定。

  蟬部的下一式,是展翅。

  這一招算是一個小小的門檻。從這門劍術的內理來看,至此蟬已脫殼,生翅而飛,自然有所不同;從劍招的風格來看,也有較大的變化,從試探、糾纏、詭計,變得堂正輕捷,氣質也風靈俊秀起來。

  這是一式蓄勢之劍,或者說是準備之劍。

  它不是進攻,而是退和避,劍招的架勢、身體內力量的流動,全是在為下一招做準備。

  也正因如此,這一招的難度上升了幾個等級。

  在戰斗中進攻是最普通的動作,但如何巧妙地收和避,不使“退”成為“潰敗”,卻是對用劍人的極大考驗。

  裴液當時在看書拆解這一招時,目光就沒有只盯在這一篇,而是結合了下一劍清鳴來理解。

  此時正式習練,心中也時時以下一招為對照。

  這又是“先吃透劍經,再上手習練”的好處了,如果他未曾理解下一劍,習練這一劍就會事倍功半。

  這一招的要點只在兩處,一是自身之蓄勢,這是本招的目的,若蓄勢沒有做好,這一招等于白用;二是敵前之應對,也就是保證這一招能夠安全地用出,不至得不償失。

  劍書上列舉了幾種使用的思路,但想要自如地用于戰斗中,自然不能照本宣科,還是需要自身的水平、經驗、眼力,乃至膽量。

  如果這一招真的在敵人眼皮底下用了出來,即便自己因此失去了一些先機,下一招也一定會得到雙倍的回饋。

  這招確實難了許多,裴液用了半個時辰,大致熟悉了這一招的架勢,但距學會還有一段距離。

  此時早飯又已端了上來,裴液用過了飯,便再次開始了一天的訓練流程。

  首先依然是順便消食的早課,昨日結了“白竹閣”的講授,今日換了一位師傅來講“翠羽劍門”。

  二十多人搬了蒲團過來整齊地坐好,一位四十多歲氣質溫和的中年女子走到場上。她身穿青色武服,腰掛一柄細長的輕劍。

  “諸位好。”

  女子一笑,她氣質安定,說起話來也溫聲沉氣,三言兩語間便將翠羽劍門勾勒出來。

  翠羽劍門立于衣嵐山中,因山中生有許多美麗的翠鳥而得名。這一門在博望三派之中實際最為悠久,立派比白竹閣要早八十年,比七蛟洞要早一百三十年。甚至如果算上前身的話,那還要再早兩百年。

  翠羽劍門至今傳承著深厚的翠鳥文化,他們的劍也如翠鳥一樣,輕捷、明麗、如雨如風。就劍法傳承來說,其實翠羽劍門的底蘊比七蛟洞要更加深厚。

  “翠羽劍門今年有十五個名額,派出了十五位弟子,俱在三生以上。”女師傅繼續道。

  十五個.裴液不禁微微張嘴。

  這就是門派培養方式的優越之處,鄭壽是第一流的強縣,今年他們有十七個名額,但只有七個進了龍門班,剩下的自然是未滿足“三生”的境界要求。

  “照翠羽劍門的規矩,弟子三生之后便可修煉《翡翠集》,又大多止步于‘碧光’篇。大家武比中若是碰上翠羽劍門的弟子,那多半要面對這一篇劍術。”女師傅緩緩抽劍道,“我先為大家演練一遍。”

  只見她立定抱拳,行了個端正的武禮,而后腳步一拉,身體忽然傾倒,同時一道輕細的劍光刺了出來,斜斜指向天空。

  裴液眼睛微微一亮,挺直了身體。

  而后那傾倒的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個流暢的圓,就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從空中垂下將她吊住。

  身形轉動間,下一劍已從后腰刺出。

  這真是獨特的劍法,裴液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身形如此流暢地在空中移動,不知內里是如何發力,但外表看起來,確實像一只不必沾地的鳥。

  在她的身與劍中,你看不出太多對大地的依賴。

  如此一套飄羽回風般的劍法演練完畢,全場安靜無聲。

  根本不必再說,但凡有些眼力之人,就能看出這不是模仿,而就是那所謂“碧光”篇的原胎正版!

  而這位身穿青衣的女師傅,恐怕就出身翠羽劍門!

  女師傅掃視一遍鴉雀無聲的場下,拾起劍鞘將劍收回鞘中,一邊溫和笑道:“我瞧有些學員的臉都白了,很好,說明你們是第一次參加龍門班,也祝你們不必再有第二次。”

  場上響起一陣笑聲。

  女師傅沒再賣關子,溫和地點出了關鍵:“我入門、出師這兩天間隔了十一年,家師卻都說了同一句話:翠羽的劍,無不可示人之處。”

  裴液其實這時才反應過來為什么有人臉色泛白,但不妨礙他當先鼓掌。

  “每屆我都會為大家演示翠羽的劍術,誰若真能看幾遍就摸到翠羽弟子的命門,我倒要求著你去衣嵐山學劍呢。”

  雖然近年翠羽劍門年年勢弱,但這話還是盡顯一個老牌門派對自己劍術傳承的自信。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這門劍給裴液的感覺非常好,它當然有長有短,但即便短處也不是“缺陷”,更談不上“命門”。

  即便再給他看十遍,他也只會對它更熟悉一些,最終勝敗還是只能從用劍人的實戰博弈上去尋。

  “也希望大家不要太汲汲于勝敗,以武會友本身就已是樂事。”女子笑言一句,而后開始借著剛剛的演練,為他們講述翠羽劍門弟子的風格特點,需要例子時便再演練一遍,確實毫不藏私。

  等一個時辰過去,“碧光”篇已談得差不多,女師傅說明日收尾,再淺聊一下“玉影”篇,第三天便上手試練。

  之后便持禮告別下場。

  學員們也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裴液只來得及聽了兩節這樣講解門派的早課,只覺風格迥異。

  昨日講白竹閣時那老師傅晦澀而小心,只談風格與應對,具體招式不曾涉及一式。

  而今日這女師傅談翠羽劍門,卻是透透徹徹,只差把真氣運行也透露出來。

  只因自信劍術本身過硬,知道你即便了解清楚后,還是須在場上堂堂正正地博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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