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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聚談

  獨眼漢子看了一會兒,另起一行,在下面畫了一個大圈三個小圈。

  對面男人看了看低頭沉思的他:“就這樣吧。”

  起身而去。

  漢子抬頭,沉聲道:“確實不打算走了是嗎?今日決定了,可就沒有再反悔的機會了。”

  男人已走到門口,回身道:“沒什么好反悔的,信都已到了。而且其實…多說一句,就算這封信不來,我們本也不打算走了。”

  “哦?”漢子微訝,“上次不是退意明顯一些嗎?”

  “因為有新的發現。”男人道,“就在昨夜,這枚果子變得有些太誘人了。我們自作主張,無論如何也要吃下它。”

  “.”漢子皺了下眉,沒聽明白。

  但男人也不打算細說。

  鳥身猛地僵直。

  漢子屈回彈出的手指,鸚鵡僵硬地直墜而下,只剩兩條細腿在細微地抽搐。

  窗邊的黑貓怔了一下,轉頭看向漢子,漢子目光掃過它,繼續皺眉看著桌面。

  許久,他敲了敲桌子,外面進來一人。

  “去通知幾位長老,日落前趕來這里。”

  捉月樓下,小亭中。

  裴液聽著黑貓的話語,眉頭已緊緊皺了起來。

  平心而論,他送出黑貓時,想聽的并不是這樣的對話,也沒想到能聽見這樣的對話。

  他今日帶上小貓,本是想讓它觀察尚懷通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要注意他身邊那兩位七生高手的蹤跡,好為幾日后的動手提供支撐。

  然而忽然聽見尚懷通所言“師門長輩有些事情要談”,不禁想起李縹青的計劃,同時尚懷通又要登船,不便相隨,于是便讓黑貓先去查探七蛟私閣。

  卻不料聽見這樣一番內容。

  裴液細細捋著這段對話。

  這段交談由于不避耳目,意思表達得十分清楚:漢子傾向于“走”,但他并無決定的權力。是趙符帶來了最終的決定——不走。繼之他們談論的是“不走”的原因,再繼之則是“不走”后的打算,也就是在這里,才提了一嘴李縹青。

  從這段交談里,可以明顯地區分出兩方來——獨眼漢子代表的是七蛟洞,趙符則代表著另一方,在這件事里,他們才具有決定權。

  捋完了面上的意思,便可開始細究其中隱含的信息。

  從前往后,第一個問題是:誰要走?

  既然是趙符決定,那要走的自然是他們那邊的人。那么這個“那邊”,又是什么呢?

  裴液進城不過二十天,博望城里一定還有許多未曾浮現出的東西,若放在以前,裴液還真無法可猜。

  但在經歷了昨日捉月樓中的那一幕后,這個答案幾乎呼之欲出——那個獵取武功的老人!

  他和趙符是一伙兒的。

  那么第二個問題是:他為什么要走?

  參軍為遮蓋,七蛟為翼護,其人行事又低調謹慎,每年只殺幾個無根無底之人,在偏遠的博望城中,有什么能威脅到他?

  因為昨日在自己和楊顏面前露了面?

  不對,當夜行兇成江宏時,其人就不曾掩飾面容,毫不擔心留下嫌疑——顯然面對兩個臨時來打一場武比的外鄉人,老人自信自己的盔甲足夠厚重。

  同樣,被自己和楊顏兩人看見,也不足以逼走他。事實也的確如此——即便又見了一面,自己二人依然沒抓住他的線索。而退一萬步說,楊顏本是兇犯,自己又是個鄉下小子,就算真發現了什么,滅口就是,怎么會如驚弓之鳥般逃走呢?

  所以他們面臨的是另一種更強大的威脅。

  而這個威脅裴液完全沒有頭緒,于是暫時放下。

  第三個問題是:“果子”是什么?

  二人私下交談沒必要使用隱語,因此“果子”更可能是他們常用的一種代稱——因為表意恰當,所以常用。

  果子、成熟,后面自然是.收割。

  聯系上面那獵取武功的老人,那“果子”便是.成大哥那樣的人嗎?

  裴液猛地想到了楊顏,但很快否定——據楊顏所說,老人對他自始至終不太在意,而昨日被發現之后,亦是毫不猶豫地要殺他。

  這大概是一種“這是趙符的事情,不太重要,但既然撞上我,便隨手殺了”的態度。

  而對于他們視為目的的“果子”,應該是時刻監視乃至保護,直到成熟時才一舉收割才對。

  那么成熟又作何解釋?

  想了想,沒有支撐,要解釋這個詞語只能是猜測假設了,裴液暫且放下,繼續向后。

  后面幾個代稱就好理解多了。

  “上面新給的回信”,“上面”自然是趙符他們的上峰——趙符六生、老人七生,能令七蛟聽命,背后有所支撐本是常理。

  “那邊又牽扯到了麻煩的東西”,“那邊”應當意指“上面”所應對的另一件事,“那邊”想必更加激烈,也更加重要,而且形勢不算太好,“上面”感到壓力,所以要令“這邊”頂著威脅推進計劃。

  “只要把這人解決”,則又回到了當下博望城中,“這人”想必就是逼得老人生出退意的那份威脅。

  再往后,就關系到李縹青的計劃了。

  這是切身相關的事情了,而兩人話語中所透露出的信息,則令裴液難免不安。

  ——當先一個未曾想到之處,便是七蛟洞竟然并不在意李縹青的修為。

  這份態度倒是與唱丹會上尚懷通并不趁機出手試探的行為契合,但與翠羽的認知卻完全相反。

  須知整個計劃的基石,就是七蛟洞不敢坐視李縹青有能勝尚懷通的可能。

  其實裴液確實覺得這個誘餌完成得稍微有些倉促——如果想使“李縹青學會了黃翡翠”這條消息更加可信,應該更早地做些鋪墊才是,而不應在唱丹會三天前急匆匆地在院中放出一聲劍鳴。

  當然,過早的鋪墊等于過早的勾引七蛟動手,這也是需要考慮的事情。

  而話說回來,所幸,不知是不是歪打正著,七蛟最終還是決定接下這份挑戰。只是很顯然,他們已認知到這是一個陷阱。

  當然,翠羽的計劃本就是套中套,如果七蛟的目標只是李縹青,那誘餌便是李縹青;而若七蛟認識到翠羽埋伏有一位七生,那么這位七生其實也是誘餌。

  但七蛟洞會再往更深處去想嗎?

  裴液轉身向園外走去,無論如何,這事情的真實面貌比李縹青所以為要復雜得多,所幸對方不會主動出手,他們等的是翠羽這邊的動作。而李縹青決定的日子,是在兩天之后。

  還來得及重新商議。

  “你不用走。”裴液對黑貓道,“你就留在這里,這房間里再有什么緊要消息,及時告知我。”

  長道武館,西院。

  五位青服圍繞在李縹青身邊,或坐或立,每個人的神色都有些僵硬,有兩位還透出些青白來。

  在他們的中心,少女伏案而書,院中一片安靜,只有沙沙的紙筆和蕭蕭的樹聲不辨你我。

  終于,少女停下筆頭,面前是一模一樣的兩封書信。

  “三人一組,咱們方才已經分過了。”少女道,“沈師姐先走,出城直走大道,去迎咱們來參加武比的隊伍;張師兄這邊則要繞一下,從北門出城,先往鄭壽方向,再繞回山門——記下了嗎?”

  “…記下了。”院中沉默了一會兒,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憂聲道,“但縹青…這樣不就只剩伱一個在這里了嗎?”

  “本來就只剩我一個就好。”少女道。

  “這種可有可無的事分兩人去做就行,我們在這里總能幫你些忙。”

  李縹青搖搖頭:“這不是可有可無的事,若我這邊事敗,翠羽后續的一切決定和應對都要依靠這兩份書信來支撐。”

  “那,總可以留下兩人。”

  “沒有必要。”

  “可——”

  “我說好了。”李縹青打斷道,一雙青銳的眉眼掃過幾人,“這件事,就這樣。”

  “.好。”五人抱拳躬身。

  場上一時氣氛又僵硬了下去,一種不安在院中釀造。

  并非翠羽弟子遇事無定氣,而是就在剛剛,這位十七歲的小師妹、新任的少門主,才告訴他們一件全無準備的事——這兩天來對七蛟洞的謀劃,原來翠羽山門根本就不知道!

  整個事情,都是這位小師妹一手謀劃、獨自推動!

  幾位翠羽弟子被選出跟隨少門主前往少隴府,心性自然那都是上上之選,他們絕不害怕對抗七蛟,甚至心中早就在憋悶、早就在期待。

  但是背靠山門的力量、執行翠羽的決議,和瞞著從小長大的宗門,自作主張地去實施一個不知勝敗的計劃,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而失敗的后果,還要宗門去承擔。

  前者無論勝敗、不管生死,你都共享宗門的榮譽,是大家的英雄;后者則是背眾獨行,一不留神,就要面對親友驚怒的神色和痛恨的眼神。

  李縹青今日將他們全部遣走,有保護的意思在。

  他們都知道這位小師妹這些天難掩焦躁,夜里常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好久,但他們本以為那是作為“誘餌”的忐忑,誰知竟是來自“獨行”的不安。

  每個人的腦子都有些茫然混亂——該制止?該順從?該遵命離開?還是該留下援助?

  若按世家大派的說法,他們也算是眼前這位少女的“嫡系”,但雙方相處不過半年,在他們的印象中,少女一直是一枚潛力驚人的種子,雖然明慧堅毅等珍貴的品性已然初露端倪,但作為幼稚少女的那一部分也一直明顯地存在著,他們一直期待著她的第一份鋒芒。

  而這次,忽然之間,少女確實鋒芒畢露了,透露出的驚人勇氣令他們一時全部懵然。

  這是鋒芒,還是魯莽?她竟能如此堅定地瞞過所有人——她如何有這份自信和膽量?

  看著身前眾人或僵滯或變幻的神色,李縹青放在背后的手緩緩揪緊了衣衫,掌心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少女先努力勾了下嘴角,然后才擺出一個從容的笑來:“怎么都這副表情?前前后后的事情我們不是都定下了嗎?諸位照做就是——啊,你們那時沒分辨出這計劃不是來自于山門,不正代表這計劃與長老們定下的別無二致嗎,現在知道是我制定的,便開始瞧不起了是不是?”

  院中仍是沉默,但很快沈姓女子也勾出一個笑來:“長老們其實倒做不出這份魄力的計劃。”

  這話太鋒利,以至于連僵硬的氣氛也刺破了,諸人擺臂動腳,都有了些大小不一的反應。

  是的,這本是少女如此獨斷專行的緣由之一——把事情交回到山上,半個月之后都不一定能有一個干脆的結果。

  “好了。”李縹青背后攥著裙子的手松了松,笑道,“楚師兄還沒出來嗎?”

  “來了來了。”屋子中走出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身上衣服還沒穿平整。

  “委屈師兄在屋子里憋了這么多天。”

  “沒有沒有,這算什么委屈。”

  李縹青笑著點點頭:“等武比打完,請師兄吃捉月樓。”

  “.好!”

  “既如此,那諸位師兄師姐就此啟程吧。”少女坐在石桌前道。

  諸人臉上憂色仍然未退,但這次總算沒再沉默,紛紛抱拳而去了。

  沈姓女子最后一個挪步,等所有人都出去后,她才看著少女,抱拳。

  “沈師姐”

  “縹青.我始終說服不了自己,這樣做是對的。”女子低著頭,聲音猶豫道,“我實在想不到你會做出這種事毫不給門中通知,就擅自向七蛟宣戰.你說,若是敗了,那翠羽會不會一夜傾覆?”

  “.”少女背后的手又攥緊了,手中的那片衣衫已經有些濕膩,“沈師姐”

  少女嗓子有些干啞。

  “我永遠理解不了也絕不敢做這樣的事。所以,”女子抬起頭來,“我永遠是普通弟子,你才是下代門主。”

  “無論勝敗,你敢做出這份決定,已真正高出我等百倍,沈杳萬分希望,你能賭贏!”女子一躬身,按劍轉身,從院門消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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