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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重會

  歡笑、矛盾、鮮血離開奉懷后的種種仿佛都從這柄劍面上掠過,裴液從未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

  這并不是一條無人走過的路,有些答案其實他早就見過,只是意識到自己見過,卻往往是一個更加艱難而孤獨的過程。

  裴液怔然望著眼前的劍身,上面終于凝定出他自己的眉眼。少年望著他,嘴角牽出個寧靜溫和的笑。

  他知道自己遠未成為他們那樣明澈而堅強的人,但在一瞬間他確實觸摸到了那令人感動的心境.當墜入最血腥的黑暗之后,你已經能做到再一次用生命酷烈地揮劍,是否也應能做到,坦然地面對這一次揮劍的結果呢?

  在往后的多少年里,他會永遠努力地奔它而去。

  “謝謝你,明姑娘。”裴液輕啞道。

  他這時意識到從多久多久以前,女子就一直在想辦法關照他的心神,“謝謝你對我這么費心。”

  明綺天轉過頭來。

  “我不會讓你死的。”少年直視著她清透的雙眸,認真承諾道。

  沒有沉重的憤怒,沒有猙獰的青筋,他輕抿著唇,握住了從雨幕中飛回的斬心琉璃。

  這是明綺天和裴液進入崖洞的第十一個刻鐘,“冰雪身”還要再過半刻才能完成第二個周天。

  崆峒,五峰蓮心。

  紀長云面沉如水地走進蓮心閣最深處的陣樞石門,幾位陣師依然圍坐在這里。

  “那道真氣還沒有動靜嗎?”

  “沒見到,山主。”幾位陣師如今已接受如今山門易主的消息,“從您吩咐下來,這道真氣一直沒有露出任何蹤跡,代表他沒有經過任何山陣圍護之處。”

  也就從未離開崆峒。

  紀長云抿唇冰冷點頭,一言不發地提劍而出。

  他確實沒有遮掩自己的情緒,因為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這些細枝末節已經全不重要了。

  正如他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隋再華是怎么發現自己的想法,但他無比清楚,一定要在他接觸到仙人臺的人前,不惜代價地將他殺死。

  山陣早已監視了無洞的青鳥,但沒想到他們竟然放棄了這最可靠的手段,轉而以隋再華向府衙遞信。

  無、隋二人的難纏超乎他的想象,但他依然相信章蕭燭還不知道這件事,因為那信的遞出是在山中甲子剛剛啟動之時,如果那時候隋再華就知道一切,后面的事情就根本不會發生。

  他一定是在和自己見面之后才從某些自己至今想不出的細節完成了試探。

  也就是從這一環連連崩潰——劍腹山中一次失敗的出劍,是明綺天和那少年親眼所見。

  局勢已經岌岌可危了,他此時只能拼盡一切地賭上,正如和司馬交易的那樣,他一定會把仙人臺留在崆峒,不令他們輕松地弄清楚脈絡.如此在沒有仙人臺插手的天黑之前,令歡死樓盡快地完成對重傷逃逸兩人的捕殺。

  他們已完全沒有反抗之力,紀長云相信的,只要比仙人臺快上一步.

  只是如今天已經開始昏黑了。

  他不知道司馬那邊情勢如何,但本應出現在崆峒的章蕭燭一直沒有露面。

  那鶴檢說臺主不知去向,顯然是謊言中的謊言。

  他們現在當然不信任崆峒,紀長云清楚無比,但這才更令人握緊劍柄他們隱瞞章蕭燭的去向,章蕭燭還能去做什么更重要的事呢?

  當然是.明綺天。

  章蕭燭得知當前形勢之后,是把事情脈絡先往后放,寧可與謀者消去那些第一時間的線索,也要先往大崆峒中搭救。

  這確實是令紀長云十分難受的動向。

  如果他沒出那一劍,本來可以全不在意。但一搏失敗之后,他已絕不能任由兩人活下來。

  固然崆峒之大,又無線索,章蕭燭幾乎不可能在司馬和衣端止之前找到兩人,但.萬一呢?

  你永遠無法知道仙人臺這幾年又弄出了什么新異的法器或陣術,而萬一明綺天剛好還能再出一劍,就此引來了章蕭燭呢?

  這個世界上最容易發生的就是意外——歡死樓謀劃二十余年,本來只待明綺天入劍腹山就猝不及防地發難,干凈利落的計劃,如今還不是一步步走到了這個境地。

  紀長云幾乎不可能坐視此事的發生。

  可隋再華仍然沒有處理掉。

  紀長云立于寒冷風雨之中,闔目良久。

  找不到隋再華那就管住入山的仙人臺好了。

  他一定得先確保明綺天的死。

  換句話說,隋再華可以告訴任何人他所知道的事情,那也一定會是崆峒面臨的最大厄難。

  但明綺天一句話,就會令崆峒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紀長云調勻呼吸,蒼老的眼眸寒如薄刃,面無表情向著山外一掠而去。

  如果明綺天被章蕭燭先一步找到了,只有他也在,才能確保殺死章蕭燭。

  溪邊。

  青影與火線一掠而至。

  他們只用一個刻鐘就確定了負傷而逃的兩人絕沒有越過小溪。

  無論那少年多想了一層還是少想了一層,他確實又多爭取了一刻的活命。

  司馬只停頓兩息,從此岸斜向后而去,果然只走了一里,就見到少年那無法再掩飾的蹤跡。

  司馬停下身形,以劍撥開灌木枝葉看向地面只有一雙腳印。

  男子的鞋子,而且歪斜、深重,步距不一,在泥濘的林地里深一腳淺一腳,零星的血跡剮蹭在樹干或枝葉上。

  ——他是背負著女子而行,甚至已沒有縱躍樹梢的氣力。

  確實是兩只窮途末路的傷獸。

  于司馬而言,隱憂的唯一變數就是明綺天受《姑射心經》的影響程度,如今女子甚至已沒有行進的能力,代表她已完全不能御使真玄。

  果如所言,這是她的命體根基,一身修為所系.一朝崩毀,形同廢人。

  在前面的路程里少年努力地偽裝出女子攜他飛行的假象,如今更是他們虛弱瀕死的明證。

  一名真氣枯竭、重傷負人的少年一個時辰能奔跑多遠呢?

  超不過十五里。

  司馬松握了一下劍柄,之前的戰斗他幾乎沒受什么傷害,如今實力仍有十之七八,而衣端止面具威冷地看了一眼旁邊藍鱗金瞳的男人——他被削去的只有生命,沒有力量。

  蒼茫幽寂的深山,天色才剛剛有些昏暗.一個時辰之間,方圓一百里之內,不會有人打擾這次獵殺。

  青衣一掠而起,火焰緊隨其后。順著痕跡直直追去,完全可以看出少年真氣的枯竭,很多時候他是純用傷疲的筋骨在奔跑,而后經脈樹生出些真氣,就被他立刻用掉,完成幾次可觀的縱躍。

  只用了四十個呼吸。

  兩人就來到了這條跌撞腳步的盡頭,腳步中斷于此,兩人仿佛憑空消失,衣端止提槍四方眺望,司馬卻只回頭望著這處地方——前面遠遠可見的高深峽谷,就是聞名崆峒群山的‘大天瀾’了。

  尋得此處藏身,他們本來可以再多活一個刻鐘的。

  但很不幸,他很清楚這是什么地方。

  司馬收回目光,輕輕后掠幾丈,來到一處奇異的角度。

  撫劍抬起頭,崖壁上那處隱蔽的洞口映入眼簾,洞口的藤蔓是被新鮮撥扯過的痕跡。

  里面兩道細弱斷續的呼吸如此鮮明,它們正緊密地貼在一起。

  縱然幾乎確定那位女子已化為砧板魚肉,司馬還是給予了最鄭重的出手,按劍緩緩貼到崖下后,衣端止才從樹梢一掠而上,嘯烈的火海卷上槍尖,方圓數十丈的雨珠都被乍時清空。

  在火槍貫入洞中的下一瞬,司馬便沒有任何停頓地拔地而起,青衣緊隨而入,漠然的目光一瞬間將洞中一切收入眼瞳。

  兩條大口呼吸的白魚。

  沒有伏擊,甚至也沒有人影。

  兩條魚已然不再彈跳,魚眼呆滯地貼在石板上,再過片刻就會自行斷氣。

  一些新鮮的鱗片和魚骨落在洞邊,還有被燒去的布料灰燼。

  司馬猛然轉身回看,崖底正有一道清晰落地的腳印,在石壁上連環幾步消去了泥印,不知往何處而去。

  絕對超不過半刻鐘。

  裴液和女子并肩坐在青石之上。

  這里比那崖洞逼仄多了,即便樹冠茂密有些遮掩,風雨還是不停打到兩人身上。

  裴液虛弱地喘著粗氣,剛剛恢復的一點真氣全部用于負著女子來到這里,身上傷口又迸出血痕,筋骨斷裂般疼痛。

  明綺天則將腳也踩上了來,緊緊地抱膝坐在青石上,縮成個安靜的白團子——裴液知道她有些冷,偏偏還敢下寒潭洗沐。

  “聽說雨天樹下不安全。”裴液現在也沒真氣渡給她,抬頭望著淅瀝滴雨的枝葉,虛弱啞聲道,“可能會被雷劈。”

  “應該還是那兩人快些。”

  “希望你的‘冰雪身’可以趕在他們和雷電之前。”少年撫著琉璃輕嘆。

  “沒事,這里有好多樹呢。”

  “你還差多久?”

  “四十九息。”

  “咱倆現在呼吸都一會兒短一會兒長的。”

  “那就是三十七息到六十二息之間。”

  “.明姑娘你術算好像很厲害?”裴液依然昂著頭,“云瑯山教這個嗎?”

  “這種倒不用特意教吧,《九章》《算經》讀一讀就是——伱知道《周髀算經》嗎?”

  “.明姑娘你好像有些太愛干凈了。”裴液若無其事道,“鞋子臟了就不穿了嗎?你現在沒有真氣,若沒我背你,恐怕劃傷很多。”

  “先有你背,我才不穿的。”

  “.現在多少息了?”

  “二十七到四十五。”

  “那——”裴液言語截斷,猛地偏頭。

  遙遙雨霧之外,那片他們剛剛所在的崖外,數十丈的氣浪蓬然炸開!

  心肺驟然一攥,裴液一瞬間握緊琉璃,抿唇輕啞道:“.來了。”

  明綺天也望向那個方向,安靜了片刻,報道:“二十一。”

  只在這抹氣浪炸開后的片刻,一點細微的火亮就在崖外亮起只幾個眨眼,就亮成了一道嘯烈的火線。

  它是直直朝他們而來!

  只要四個呼吸,它就會抵達這里。

  失去玄感的二人窩在這里,奪命之人的到來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裴液安靜地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女子。

  在這一刻,女子也以同樣的寧靜望著他。

  情勢從來沒有因為心境的明亮而變好,命懸一線的絕境也從來沒有遠離他們。

  如今只是如期到來了。

  但明亮的心境確實讓他看到了一線微茫的生機。

  他知道他只有一次機會。

  幸好他還有一次機會。

  背后,玄氣爆發的呼嘯在雨幕中猶如山吼,這力量輕易就能將這小小的藏身之處化為齏粉。

  “一。”明綺天輕聲道。

  白日將出,晨光熹微。

  “又見面了。”

  卻不是那處明堂了,是峰北的水潭邊,他倚坐一塊高石之下,山羽橫在膝上,正是剛剛在樹下的坐姿。

  少女就坐在這塊高石的頂端,裴液一偏頭,就是兩條輕輕晃蕩的小腿,遮在裙擺下,只有白靴露出來。

  明云正朝潭里撒著魚食。

  抱緊的心肺緩緩松弛下來,裴液望著天色,安靜地掌握著手中的劍柄。

  “日出之后,我會再次登峰。”

  “嗯。”裴液感受著全然健康的身體,輕輕喟嘆一聲,“抱歉,昨晚沒接住那一劍,你沒有受傷吧。”

  “我們每次打互相都受很重的傷的。”明云道,“不過也沒關系,只要不被殺死,很快就好了。”

  “哦。”

  兩人全然安靜,白日從天邊一點點跳出來,裴液偏著頭,忽然注意一個奇特的地方:“明姑娘?”

  “嗯?”

  “你沒想過穿別的樣式的鞋子嗎?”

  “.”小腿停住,“這雙不好看嗎?”

  四年后還在穿同一雙,可見女子對其的喜愛。

  “好看好看,我就問一下。”裴液連忙抬頭,“而且我沒什么眼光的。”

  “哦我沒見過太多衣靴。”又輕晃起來,“也不太注意。”

  “哦。”

  白日躍出大半,明云道:“你上次沒有打過,果然哭鼻子了嗎?”

  “.沒有啊。”

  明云微微偏頭,清亮的眸子望著他,淡淡點了點頭:“好吧,總覺得你哭過。”

  白日又跳出一截,少女灑去了手里的最后一把魚食,提劍跳了下來:“走吧。”

  裴液則慢了一步,有些猶豫地望著少女,不知為何有些傷感。

  “怎么了?”

  “明姑娘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了。”他輕聲道。

  敗固然是訣別,勝之后,他想來也很難再來到這里.

  “為什么?”

  “這里是云瑯山神人峰,你不忙的時候,來找我就是了。”

  少女看他一眼,轉身往峰頂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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