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司兵擺擺手:“走吧,也要注意別耽誤了武比正事。”
兩人往回走,遙遙地看見湖對面少女倚在亭柱上,裴液心中一動,問道:“說起來,我聽說七蛟洞能有如今的聲勢,是靠良莠不辨地接納幫派,然后靠他們盤剝百姓。這種事情,朝廷不管嗎?”
白司兵搖搖頭道:“七蛟洞不接納幫派,幫派就消失了嗎?”
“實際上,納入七蛟洞后,由于有名有姓了,州衙倒還更好管理一些。”白司兵嘆道,“當然了,幫派畢竟是城市流惡,把他們變得名正言順,到底不是件好事情。但,這是仙人臺的考慮了,如果他們覺得確實不妥,會下達公文的,七蛟——”
“七蛟怎么?”裴液正低頭聽得入神,下意識問道。
一抬頭,卻見白司兵已然住嘴,笑著看向了前方。
裴液順著望去——被雨洗得翠新的柳樹之下,一襲深黑的大氅立在那里,正用一方清雅的淡綠手帕擦著手。
卻是尚懷通。
他身前是一位窈窕的女子,出于角度看不清面目,但身姿頗為柔美。挽起的發絲宛如云霧,側向露出的下巴曲線柔和、細如白脂。
她穿著一身青云般的長裙,似融于這雨后碧色之中。而細看之下,這身長裙用心之處頗多,密織細勾,雖然淡雅,亦顯精致,便使這身影超脫了周圍樸素單調的草柳之色,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抹筆觸。
尚懷通擦好了手,似乎說了句什么。女子輕婉地笑了一下,伸出一只纖手,接回被揉皺的手帕,低頭勾指展平疊好。
這時似乎注意到了兩人的目光,尚懷通側身看來,一見白司兵,深峻的臉上露出些笑意。
白司兵點了點頭,裴液也對他頷首,得了一個淡笑的回禮。
這時,他身前的女子也發現了身前人注意力的轉移,偏頭看了過來。
裴液頓時一怔,眼睛睜大了些。
固然因為她青眉朱唇、墨瞳瓊鼻的美麗,但更多還是因為他見過這張臉。
——雖然不曾見過它如此美麗的樣子。
齊昭華。
迥異于賭場河邊,女子如今仿佛破蛹化蝶。
她也怔了一下,先對白司兵露出一個笑容,目光收回時,也向裴液微微點了點頭。
兩方距離不近,也沒有湊近去聊,裴液跟著白司兵走過了他們。
“認得嗎?那是尚懷通。”走得遠了,白司兵道,“博望本代年輕武修中的第一人。”
“見過兩次。”裴液如實道,“我聽人說,他要進道啟會。”
“對,這事應是十拿九穩的。而州衙對他還有另一份更高的期待——十年之內,進入鳧榜。”
“唔…”裴液點了點頭,忽然想起,“咱們博望州有上了鶴鳧冊的人物嗎?”
“鶴榜自是沒有的,鳧榜…其實照理來說該有的。”白司兵無奈一笑,“但是也沒有。”
“上一個已經是二十六年前了,翠羽劍門出來的。”白司兵道,不待少年問,便繼續交代,“他在神京武舉上拿了第三甲,后來去了北境,再后來登上了鳧榜七百多名。”
“再后來呢?”
“再后來死在了戰場上。”白司兵輕嘆道,“并非我因親而偏,但我確實覺得,只有翠羽偶爾能培養出這種人才。白竹不行,七蛟…且看看尚懷通吧。”
“是因為他們沒有《翡翠集》這樣的武功嗎?”
“很小一部分而已。能上鳧榜,靠的早已不是三派本來武功。”白司兵搖搖頭道,“更重要的是,白竹七蛟兩家…沒有那份幾百年來培養劍材的深厚傳統——我問你,你既見過幾回尚懷通,對他印象如何?”
裴液回想了一下。
“他灑脫大氣、進退有據…出身大派,還能幫仆役們布置會場,像是位雄才。”他道。
白司兵怔了一下,而后搖頭失笑。
“怎么?”裴液偏頭。
“我是問你對他‘劍’的印象,不是問他的為人——伱們練劍的不是有個說法‘見劍如見人,觀人如觀劍’嗎?”
“.我沒聽過這句話。”裴液道。
然后他想了一下,發現確實有些意思。
這固然不是顛撲不破的定理,但確實指示了一種規律,一個劍手若在劍道之路上走到一定深度,人的氣質會化入劍中,所學劍法的氣質也會影響人的性格。
裴液回想著明、祝、越三人的劍,不禁緩緩點頭。
但當他把這種規律放在尚懷通身上時,卻發現竟然出現了一些抵牾——照印象而言,這位七蛟嫡傳的劍應當有些偏祝高陽的感覺,但當把這個判斷加在尚懷通身上時,裴液自身的劍道直覺卻感覺十分別扭。
“他的劍應當是.徹底、痛快的那一類。”裴液皺著眉猶豫道,“還有.灑脫?以及.或許有一點狠辣?”
白司兵哈哈一笑:“看來這話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裴液看著感嘆了一句便不再說話的老人,有些好奇道:“我說得對不對呢?”
“什么對不對。”老人笑,“我又不是考較你,每個人對事情都有不同的看法,很多時候無有對錯之分。”
裴液敏銳抓住:“那您對尚懷通是什么看法呢?”
“我嗎?”
“嗯。”
“我對劍沒什么認識,那就只能說說他的為人了,你想聽嗎?”
“當然。”
白司兵笑了下,而后偏過頭,看著裴液。他笑容收斂了,面容嚴肅了下去,聲音因緩慢而認真:“在我看來,尚懷通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陰狠毒辣,虛偽狡詐。下之則蔑,上之則妒——你若與他有什么沖突,睡覺時最好睜著一只眼!”
裴液愕然無言。
“去吧。”忽然云收雨霽,老人再度一笑,面容溫緩,一如他中和的處世態度,仿佛剛剛那段鋒利若針的言辭只是一段玩笑,“縹青要等急了。”
老人抬手一指,李縹青果然已在前面。
“談得怎么樣?心里有數了嗎?”兩人在柳蔭下往捉月樓而回,少女問道。
“嗯。”裴液點點頭,心里還想著剛剛老人那些毫不留情的用詞,“白大人,他跟我談了談尚懷通。”
“哦?”
裴液組織了下語言,正要說出口,忽然兩名青衣迎著他們走了過去。
他們端著清水毛巾,嘴上交談著:“聽說你見到那兇犯了?”
“是啊,那時候他讓我去送酒!”一名青衣心有余悸道,“當時我就覺得有些奇怪.”
“唉,我以為只是打個架,誰想到他竟然敢真的殺人啊。”另一人嘆道。
裴液一下頓住了腳步。
他回身,伸手扯住一人的手臂:“兩位,你們說什么?”
“啊,客人。”此人行禮道,“您還不知道嗎——剛剛趙大人封樓搜捕兇犯嗎,結果人還沒抓到,就撤了封鎖,卻原來是那兇犯早已逃離,離開園子后還殺了個人呢!”
“.”裴液一時懷疑自己記憶出現了錯亂,好在他很快抓住關鍵,“你說哪里死人了?”
“就在園外,我們這便要去送清水,供大人們驗尸用呢。”
裴液和李縹青對視一眼:“帶我們去。”
其實無所謂帶不帶了,只要從東出了捉月樓,立刻便能看到些聚集的人群。
兩人出了門,就在博望園外的草地湖畔,幾名官差正圍在一起。
“沒什么好驗的!趙大人說了,分明是那兇犯所為,這些日子來他殺人,哪個不是死狀奇異!”一名從官正按刀高呼道,“抬回衙門里吧,等仵作有空了剖一下就是。”
裴液一掃視,見趙符和大多官差已然離去,只留這幾人善后,從這狀況來看,趙符似乎確實認為這案子沒什么好查的。
但裴液分明知道楊顏一直就在假山之中,怎么可能出來殺人呢?
心中愈發好奇,他走上前去,卻是先見一輛系在樹下的馬車。
尸體就倚靠在這輛馬車的輪子上。
裴液走過去,僵住了。
他的死狀確實頗為怪異,身上沒有傷痕,臉上凝固的表情是憤怒和恐懼絞擠而成。他死時的情緒一定十分激烈,因為血全部涌上了頭顱,至此已死了近兩刻鐘,臉上仍然殘余著潮紅。
致命傷只有一處,一根羽毛深深地扎進了他的額頭。
鄭棟。
是鄭棟。
裴液深深地呼吸了兩口,似乎想要吐出心中忽然而起的寒意。
他靜靜地看著這具尸體,忽然再次想起了白玉梁,想起了少女口中他一把甩在人臉上的劍鞘。
因為一句辱罵就值得這樣牙飛嘴腫的一巴掌。
當這一巴掌結束,這件事也就結束了,不會在男子心里留下痕跡。
他的以直報怨是真的,他的光明和大度也是。
那個從此唇齒漏風的人,一定還好好地活著。
裴液把漂斜過去的思想拽回來,重新回到眼前這副場景上,此時他才明白,到此為止,他才是第一次見過這位七蛟嫡傳。
尚懷通。
與此同時,他感到跟上來的少女身體同樣猛的一僵,而且微微顫抖了起來。
“不勞各位大人了。”少女的聲音平靜得怪異,“鄭棟是翠羽門下,這是翠羽門的事情。”
馬車上。
裴液、楊顏、張君雪、李縹青。
氣氛沉凝。
這四個人之間若顯得歡快,那李縹青一定要占八成的功勞,但這時少女只是倚壁看著窗外,是幾人中最沉默的一個。
裴液從未見到她如此徹底的低沉,少女向來很會調整自己的情緒,每次觸及煩惱傷心的地方,只微微一低眉,轉頭就又是一個輕靈的笑。
但這次她似乎確實被一些沉重暴戾的情緒壓住了。
裴液幾次嘗試和她交談,少女都只是輕輕搖頭,如此一路回到長道武館之中,李縹青沉默地跳下車,轉身走向西院。
“縹青!”裴液追上去,在少女關上門前叫住了她。
少女抬頭看著他。
“沒事的裴液,我沒有失去斗志。”李縹青低聲道,“該做的事情我還是會做的,而且會更加堅定。”
“.是的,你要做的事情一定能成功的。”裴液認真的看著她,“我保證。”
“我相信。”李縹青勉強一笑,“這些事情打不垮我的。”
“那你.”裴液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我只是想,先休息一下。”
“因為.它翻起了我一直不愿面對的那件事情。”少女低聲道,“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要怎么,給他們報仇呢?”
少女露出一個凄然的笑:“我好像做不到這件事情,十年之內做不到.十年之后,可能更做不到了。”
“沒事兒的,我獨處一會兒就好了。”李縹青努力對他擠出一個笑來,大概是“放心”的意思,然后緩緩合上了院門。
裴液回來在石上坐下,楊顏輕輕捅了捅他,小聲道:“她怎么啦?”
裴液看他一眼:“一個朋友被人殺了。”
“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裴液問道。
“殺人償命,報仇啊。”
“打不過呢?”
“那就苦練,等能打過了再去。”
“那如果對方天賦并不比你差,而且前途光明,后面的進境都將遠勝于你呢?”
“.”這話令楊顏面容僵住了。
他頭顱一動不動,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顯出一種復雜怪異的沉重,良久,他簌簌地打了個寒顫。
“只要是人.就可以被殺死。”他緩緩地說道,聲音低啞,“一時的進境不代表一生的進境,師父說過,無論多強的高手,一生中都會露出無數的破綻,我只要抓住其中幾個.”
“對。而且,每個人活在世界上都不是孤獨的。”裴液看著天邊補充道,“如果你打不過,還可以叫你的朋友幫忙。”
“.我倒沒有那么厲害的朋友。”
“朋友也是會不斷變厲害的。”
楊顏抬頭看了他一眼。
但裴液卻已經沒在和他說話了,自顧道:“所以,沒有報不了的仇。”
他看著天邊,一片遙遠的烏云似乎又向這邊飄來。
你不能用一句‘沒事兒’來搪塞人。這次我不會聽之任之的——萬一你死了怎么辦呢?
一些記憶涌上了心頭,裴液狠狠地皺了下眉。鄭棟突然怪異的死狀撞上他的腦弦,朋友身上的迷霧忽然給他一種不安全感。
他站起身來。
楊顏微驚:“你去什么地方?咱們先聊一下那老賊的情況吧?”
“.”裴液沒回答,他正轉頭看向院落一角,身形高大的女子這次沒在揮舞那柄鍘刀了,她拿一塊礪石砥磨著它。
“抱歉,晚點兒吧,我朋友比較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