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云天界內。
靈氣如液,豐沛無比,懸于天穹之上,肉眼可見,便好似一片片云朵,如在仙界。
界內有七洲,大洋環繞。
其中一座‘桓宇洲’東南,有諸多宗門林立。
為其首者,乃三大宗門。
即‘萬象宗’、‘長生宗’、‘游仙觀’是也。
三宗共聚一地,互為犄角,門人弟子互相也以兄弟論處,雖是三宗,實為一體。
一門三渡劫,威震四周,無人敢于小覷。
只是自之前界外大劫之后,三宗駐地傾覆,損失慘重,三位祖師之一的萬象祖師重淵子,亦是身負重傷,閉關不出。
這一日,沉寂許久的萬象宗閉關處,洞府大門緩緩推開,一位枯瘦老者從中走出,神色憔悴,仰頭望天,隱隱聽到了界膜深處道場之中,傳來的一陣欣喜聲音,雙目茫然,微覺困惑,隨即招來門口看守的童子,疑惑道:
“童兒,外面是何喜事?”
童子茫然抬頭,他修為不夠,卻是根本聽不到對方所言的‘喜事’,當下眼珠子一個骨碌,連忙道:
“我去請宗主!”
枯瘦老者微微頷首。
童子飛奔而去,口中疾呼:
“老祖醒啦!老祖醒啦!”
見著這番憨態,枯瘦老者不覺失笑。
不多時,便有一位中年修士匆匆趕來,見到枯瘦老者,臉上不禁浮起一抹驚喜:
“師祖,您恢復了?”
枯瘦老者苦笑一聲,低頭看了眼自己枯瘦的身軀,微微搖頭:
“我這傷勢,如何能恢復得了,只能再為你們撐些時日,待大劫過去,我便去云天宗那邊,換取個轉世、點化的名額…”
中年修士聞言,臉上的喜悅頓時黯淡了下去,卻還是強自露出笑容:
“師祖出關便好,咱們也算是有了主心骨。”
枯瘦老者點點頭,指著天上問道:
“那兒是有什么喜事嗎?”
中年人看了眼天上,知道對方說的是界膜內,云天宗的道場所在,皺眉道:
“聽說云天宗道場內,又來了一位利害人物助陣,尊諱‘太一’,五戰五捷,連無上真佛那邊號稱菩薩境第一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因為贏下了無上真佛那邊的邀斗,如今正在準備慶宴,也邀請了咱們,不過秦師祖出界游歷,仍未歸來,齊天師叔祖也以修行為由婉拒了,師祖您也尚未恢復,咱們也便沒有過去。”
“邀斗?”
枯瘦老者微有些疑惑。
中年修士見狀,知道對方閉關許久,對外面情況所知有限,當下便將近來的形勢都簡略說了一遍。
“這無上真佛的妖僧果然又來了…”
枯瘦老者干枯蠟黃的臉上不禁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血色,似是回想起了昔日界破之時的情形,眼中閃過了一絲憤恨和嘆息之色。
若非無上真佛的這些惡僧,他本可一鼓作氣,順利踏入渡劫中期,卻偏偏遭逢這等人劫,致使功敗垂成,自己亦是傷了根基,時日無多。
如今只能縮藏于宗門之內,靜靜等待著大限來臨。
察覺到氣氛微有些沉重,枯瘦老者勉強轉移開話題,嗟嘆道:
“這太一道人五戰五勝,何等人杰!也不知出自何方,想必多半也是大界出身…”
中年修士聞言道:
“聽說或許也是附近界域的修士,因為聽聞無上真佛攻打咱們界域,特來相助,不少渡劫大能皆是贊其道法高深,甚至有界海渡劫后期之下第一人的美譽,乃是十萬年方出的絕頂奇人。”
說到這,中年修士也不禁面露神往之色:
“其在云天宗內也被奉為貴客,聽說其五戰連勝之后,連云天宗那位白掌教都親自出界相迎,執禮甚恭。”
“胡說八道。”
枯瘦老者聞言,忍不住笑罵了一句:
“白掌教何等身份境界,眼瞅著便要往大乘去了,莫說是渡劫后期之下第一人,便是真的渡劫后期修士,也是人家對他執禮甚恭才對。”
“不過,”他語氣微頓,目露感慨之色:
“這等人物,想必也是能夠得到白掌教禮遇的。”
心中忍不住再度升起了一抹欣羨與遺憾交織的復雜之情。
他也曾想過有朝一日如那‘太一道人’一般,成為云天宗的座上賓,與云天宗掌教談笑風生。
甚至飛升上界,在云天界中流傳下一時佳話。
只是這一切,都隨著之前的重傷,就此隱入塵埃。
想到這,他忍不住搖頭指點道:
“你做的卻是不太好。”
“你太師祖天賦高絕,性情更是孤高,不愿與人親近,游仙觀的弟子也都與之頗似,這便罷了,你們齊天師叔祖疏于與同道交流,卻也算是專心修行。”
“可你畢竟是萬象宗宗主,云天宗邀請,你自該前去,結交同道,若能與那太一道人結識,趁機請教自然更好,也能早日順利領悟規則,躋身渡劫境內,當知求學若渴,如這般日日閉門造車,何時才能有所成就?”
中年修士聞言,不由面露慚色:
“弟子愚鈍,或許無望渡劫。”
枯瘦老者聞言卻是不禁輕嘆一聲:
“你非是愚鈍,只是心力有限,既要忙于俗務,又因我重傷獨自撐起宗門,蒙了心境,反倒是耽誤了修行…也是我的過錯。”
“師祖不曾有錯。”
中年修士連忙道。
卻在這時,遠處忽地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隨即便是童子驚呼:
“老祖沒有傳喚,你不可進去!”
“讓開。”
一個略顯冷淡的聲音卻是毫不客氣。
“不讓!我偏不讓!”
童子氣呼呼道。
枯瘦老者不由皺眉。
看向中年修士,疑惑道:
“怎么回事?”
中年修士聞聽那聲音,臉上頓時浮起了一抹無奈之色:
“回師祖,是前些年從下界萬象宗飛升上來的一位弟子,劫后找了過來。”
“找了我許多次,言下界兇危,希望我們前去營救,我也與他說了好多遍,師祖您重傷在身,何況如今大劫當前,我等實在沒有精力顧及,他卻是不依不饒,還糾結了其他幾位從下界飛升上來的老人,眼下應該是聽到您出關的消息,所以就趕了過來。”
枯瘦老者聞言,卻不禁皺起濃眉,聲音少有的嚴厲:
“非是下界,是小倉界!”
“那是我萬象宗的根!”
中年修士自知失言,連忙點頭稱是。
枯瘦老者見狀,面色稍緩,語重心長道:
“小倉界與云天界,不管出身哪里,都是我萬象宗的人,唯有上下同心同德,才能無往而不利!”
“這話,我對你師父說過,對你也曾說過,如今再與你說一遍,你是一宗之主,更不可持什么上界、下界之念!”
說著說著,聲音愈發嚴厲。
中年修士心中未必認可,卻終究不敢拂逆枯瘦老者的話,連連點頭。
枯瘦老者語氣微沉,隨即道:
“去吧,將那弟子喚過來。”
中年修士一怔,略有些遲疑:
“可是…”
“是我對不住小倉界的萬象宗。”
枯瘦老者神情微有些低落,沉聲道:
“我能力有限,無上真佛破界之前,我派了姜宜過去,按說小倉界那邊的萬象宗若是一切順遂,早該抵達這里,如今他們卻沒能過來,不管是因為什么,總之,他們應該是失敗了…”
“我給了他們希望,卻終究沒能將他們救走,如今若是再躲避,豈不是更加為人所不齒?”
“師祖您是因為負傷才…”
中年修士忍不住道。
“不必多言。”
枯瘦老者卻斬釘截鐵。
他的確為了小倉界的萬象宗前來費了不少心思,特意去云天宗換取轉世之法,安排弟子前去引路,同時心中亦是做了準備,若是界海漩渦這條路行不通,他便橫跨界海,親自前去救援。
雖然他未曾外出,對界海了解也同樣不多,且這樣的想法,還遭到了老師的反對,但他自覺以渡劫修士漫長的壽元和強大的手段,想要找到小倉界也并非沒有希望。
然而無上真佛勢力的出現,卻將這一切部署都徹底打亂。
不僅萬象宗損失極大,便是他自己也身受重傷,至此一切休提。
想到此處,更覺一股悲意自心頭升起。
中年修士見狀,也只能匆忙下去。
不多時,其身后便跟著一尊玉簪鶴發、身著月白道袍,面容一絲不茍的清矍道人,一同走來。
見著枯瘦老者,這清矍道人淡漠的面容先是流露出了一抹喜悅,隨即察覺到枯瘦老者身上氣息的衰微,面露憂色:
“重淵祖師,您怎么…”
他語氣微頓,似是不知道該如何來形容枯瘦老者的狀態。
中年修士面色沉肅道:
“我和你說了許多遍,并非我們不愿相救,只是師祖重傷未愈,我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自己應當也能看明白…”
“行啦。”
枯瘦老者揮揮手,示意中年修士先下去,中年修士不敢不從,隨后老者看向面前的道人,上下打量,不禁目露贊許:
“能在小倉界周圍混沌源質日益枯竭之際,仍舊得以飛升,可見你道心堅定,稟賦不凡,你叫什么名字?”
清矍道人不敢怠慢,連忙行禮:
“弟子俗名已忘卻,只留了老師所賜名號,為‘惠韞子’。”
“惠韞子…”
枯瘦老者聲音溫和,聞言道:
“惠者,心專也,韞者,藏也,俊秀之姿,藏秀于內,心意唯專,看來你的老師對你十分看重,你是煉情峰一脈的吧?”
“是,祖師慧眼如炬。”
惠韞子在別人面前神色冷淡,然而在眼前這尊老者面前,卻仍舊難掩心中波瀾。
飛升那么多年,他總算是親眼看到了萬象宗的開派祖師,重淵子。
這位祖師的名頭在萬象宗弟子的心底實在是太過非凡,便是他也不能免俗。
“煉情峰以無情成就至情,也難怪你這些年一直去找宗主。”
重淵子微微頷首,一語道破煉情峰一脈修行的玄機。
對于惠韞子眼中的敬色,他也并不陌生,過往那些年,陸續有后輩弟子飛升上來,看他的眼神都是如此,帶著崇敬,這卻讓他心中更覺愧疚。
嘆息一聲,道:
“你也莫要怪他,他畢竟是一宗之主,所思所慮甚多,我身受重傷,他的壓力也是極大,他即便是想要去營救小倉界那邊,卻也有心無力。”
惠韞子聞言,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有反駁。
他也不是剛飛升,來這里這么多年,除了不曾見到這位重淵祖師之外,他其實已經奔波許久,甚至曾拜見過齊天祖師,云天界萬象宗這邊的情況他還是很清楚的。
除了重淵子重傷這個直接原因外,更多還是如今的萬象宗并不單單是小倉界的飛升弟子,還有不少云天界出身的弟子,雖則萬象宗門風和睦,但跨界營救小倉界,中間涉及太多,也勢必損耗太多,出人出力都是問題,自然會有利益糾葛。
重淵祖師實力鼎盛之時,自然無人反駁,反正都聽這位祖師的便好。
但祖師如今自身難保,那下面的弟子們自然也要為自己人考慮。
只是這些話,他實在不忍在自己崇敬的祖師面前說出來。
重淵子或許也清楚其中癥結所在,只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且如今萬象宗亟需眾修齊心,更需一位渡劫修士坐鎮,也不宜激化矛盾,當下轉移話題,好奇道:
“若我推演無錯,小倉界周圍混沌源質枯竭,必會再度降格,那時多半連化神都難以容納,你能飛升而來,想必是經過了不小的波折吧?”
惠韞子聞言,也不敢隱瞞,當下便將他在小倉界內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當聽到界膜被破,重淵子面色尚還無有變化,直到聽到諸洲修士以身補天,萬象宗自宗主以下,化神一度斷絕,不禁長聲喟嘆:
“天意從來高難問,我算到了小倉界的天地浩劫,卻終究算不到其中人劫…可惜了這些后生,可惜了,可惜了!”
他一連說了幾個可惜,心中之遺憾至深,幾乎溢于言表。
惠韞子語速不停,卻是又將王魃繼任副宗主之位,輔佐先后兩位宗主,銳意進取,開辟道場,乃至之后原始魔宗韓魘子引入界外食界者、王魃力斬韓魘子的事情也都一一道來,及至最后獨自補天,力挽狂瀾,他才戛然而止。
這也是他飛升之前見到的所有。
聽著惠韞子簡單的敘述,重淵子既驚且嘆,隨即面露困惑之色:
“這后生如此能耐,怎么不干脆自己當個宗主?”
惠韞子聞言微微一怔,也有些茫然,這個問題他也沒有仔細想過,如今想來,的確有些不解。
好在重淵子也并未糾結于這個問題,沉吟之后開口道:
“此子能于界域危難之際力挽狂瀾,可見乃是小倉界天命所鐘,氣運加身,按說這么久過去,可能已經飛升上來了,但若是沒能飛升,以小倉界那般形勢,如今只怕…”
他沒有再說,但惠韞子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沒有混沌源質供養,小倉界只會越來越疲弱,直至寂滅,這也是他在飛升之際,意識到的屬于小倉界的最大危機,只是他當時走得匆忙,甚至都沒來得及告訴給王魃他們,卻也不知道如今究竟如何。
心中一沉,隨即沉聲道:
“弟子明白我宗難處,只是小倉界內的同門尚在水火之中,我在祖師祠堂枯守萬年,只為帶著同門后輩一起前往云天界避劫,如今我已經過來,卻不見同門,于心難安,只求祖師指點,我欲要從那界海漩渦,重返小倉界所在。”
“便是不能拯救同門,也甘愿老死于斯!”
重淵子聞言,遽然動容!
看著惠韞子,心中輾轉,忍不住嘆息道:
“我知你煉情一脈若是下了決心,便是只認死理,粉身碎骨亦只等閑…罷了,我時日無多,若有機會,我定助你,算是為了小倉界的萬象宗后輩們,盡最后一份力,只是眼下無上真佛作亂,唯有等他們退卻之后,且我未死,我再去云天宗那邊看看。”
聽到重淵子這般承諾,惠韞子當即朝著他鄭重叩拜:
“弟子代小倉界萬象宗上下,謝過祖師!”
重淵子也并未躲開,只是抬頭望向遠處,微微嘆息。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他昔日在小倉界中,雖一時或有困頓,可終究還算是順風順水,與老師、師弟三人,可謂是當時天地之主角,三人齊心,無往不利。
直至飛升云天界,三人合力之下,亦是成長迅速,雄心壯志,建宗立業,很快便闖下了偌大的名頭,及至三人接連成就渡劫,更是引得周圍側目。
然而屬于他的命,似乎也便是到此為止了。
否極者泰來,盛極者必衰。
無上真佛破界而來,打破了他的希冀,也斷絕了他更進一步的可能。
他已經不再是這片天地的主角,也終要將這方舞臺留給后來人,獨自走向謝幕之時。
雖有不甘,卻不得不遵從那看不見摸不著的命數。
便在這時,方才看守大門的童子卻是匆匆飛來,著急忙慌大呼道:
“老祖!老祖!有急事!宗主讓我請您過去。”
重淵子微有些疑惑,遙問道:
“宗主請我過去?”
心中更覺疑惑,他如今傷重,雖不至于無法行走,但卻也不宜輕易外出,宗主不會不知道自己的情況,按說不該這么吩咐童子。
“除非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正思索間,童子已經匆忙跑來,急聲道:
“是云天宗一位陳姓高人過來,說是想要請您過去參加慶宴。”
“云天宗,陳姓高人?”
重淵子念著這幾個字,眼中更顯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