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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獼猴贈藥意不在酒

  “活的!活的!是活的!”富貴嚇得臉色發白,往平安身后躲避。

  羅平安擦凈臉上的泥點,見到白猿老僧不慌不忙抖落身上的土堆,袈裟皂袍被一陣氤氳靈氣拂拭干凈——似乎沒有敵意,平安稍稍松了一口氣。

  “呃...”富貴欲言又止。

  平安有口難開,也不知道這胡子花白的老獼猴聽不聽得懂人話。

  “那什么...”

  倒是空法禪師主動給了個臺階下,這衣著光鮮的猴頭揨起肥大袖口,擺著凡俗人間江湖架勢,不露手掌臂膀躬身行禮,沒有作佛禮揉念珠,也沒有喊佛號。

  “這位施主...”

  “哎!”富貴連忙應。

  “坐騎生性頑劣,可要好好管教。”白猿瞥了一眼平安的大狼腦袋,與富貴說:“方才隔著六百尺,貧僧聽見峽谷里傳來動靜,準備出門迎客...”

  “坐騎?!”羅平安馬上直起腰來:“它說什么?”

  富貴有板有眼的喝道:“安敢造次!”

  平安哪兒能配合富貴表演呀,正準備上前理論。

  “嘿?!反了它,猴子還敢罵我是畜牲?”

  富貴連忙小聲嘀咕,揪住好兄弟的狼耳朵——

  “——我們鏟出來的泥巴快都把人家活埋了,有點脾氣是正常的,你讓它消消火嘛!讓它去逞這口舌之快!平安,咱倆現在有求于人呢!”

  羅平安想了半天,只覺得富貴說得有理。

  “那我也不能是坐騎呀..”

  “我是!我是!我才是你的坐騎,行了吧?”陳富貴嘴上說著不怎么關心傲霜姑娘,其實比誰都積極,如果能從老猴子嘴里得到靈物藥材的線索,那再好不過。

  空法禪師眼中,這兩個不請自來的怪客突然交換了位置,那金毛異人主動佝下身體,狼怪騎在他背上,就這么開始了一段詭異的對話。

  “貧僧正準備出來迎客...”

  空法越說越慢,直到陳富貴完全扛起羅平安,臉色嚴肅一本正經。

  “或許是二位施主腳力不濟,在峽谷中受罡風襲擾,等的久了,老僧我要入定坐禪,失了所有生機變化。才讓施主誤以為我是一尊石像...哎,不是...”

  老猴子放下所有架子,再也沒有什么僧人風范。

  “二位施主,你們究竟在做甚么?難道這也是修行功法?”

  羅平安掛在富貴背上,正兒八經的答道:“我們師兄弟二人都是從武靈山來的。”

  富貴憋著一口氣,要把這兩米六的大狼背起來還真不是什么簡單活計。

  “比較...比較偏科...是鍛體之法。”

  “哦...”空法禪師點了點頭,也沒有追根究底,聽過武靈山的傳聞,也知道武靈山的異人異事,“貧僧是南海螟蛉灣真言宗龍智大師的護法,這空法祠堂也是我的修行禪院——到了天魔災年,有異寶現世,各路修行人你爭我奪,免不了血光之災。大師便囑咐我下山布施廣播佛緣,行善積德助人為樂。”

  富貴實在扛不住了,把好兄弟放下來,低聲與平安解釋道:“這應該是個慈善組織。”

  平安點了點頭:“聽明白了,幫忙拉架的。”

  “我這祠堂跟隨地龍翻身,受到土災波及,近幾個月從渡厄關周邊自然流轉,跑到俠蹤鎮附近。”老猴子好奇問道:“不知二位施主前來拜訪,是所為何事?”

  羅平安和陳富貴就蘭傲霜遭受記名師父欺凌侮辱的事情,原原本本沒有絲毫添油加醋,全都轉述給空法禪師了。

  兩人一猴邊走邊說,來到祠堂前廳,獼猴把佛堂供桌的布帛包裹打開,取出鮮花餅和茶壺,把供給佛祖的貢品拿來待客。

  聽到一半,空法禪師眉頭緊鎖,面露狐疑之色。

  直到哥倆把傲霜的故事說完,老猴子給二人管上吃喝。終于嘆了口氣,緩緩開口。

  “若是尋常江湖事情,因為寶貝爭斗,因為靈物廝殺,貧僧倒是可以施以援手,化了這血海深仇。”

  “可是...這玉衡派...”

  空法禪師自知沒有這個能力去管玉衡派外門的私事——它要幫蘭傲霜說一句話,那都是不給玄鐵坊面子,不給玄鐵坊面子,就是不給玉衡派內門面子。

  況且蘭傲霜是一介女流,它一個老猴子能說什么呢?披著僧袍吃齋念佛的修行野獸,最講究清規戒律,不可偏袒女色落人話柄,難得護生之名去好勇斗狠殺生破戒。

  在離暗絕地這種敏感曖昧的禁區,萬一和玄真打起來,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誰能活著回去,誰就有道理。

  平安看出空法禪師的難處,也沒有強要猴頭幫忙。

  “禪師,我就想問清楚幾件事。您要是有那個閑工夫,指點我們幾句就好了。”

  富貴連忙附和道:“不沾什么因果!不麻煩的!”

  “二位施主請講。”空法眉眼也舒展開,似乎放下了警惕心。

  “傲霜姑娘現在走火入魔...”沒等平安說完。

  空法禪師心智俱全,靈慧過人,早就知道兄弟二人所求之物,溝通起來非常舒服。

  “我這修行禪院的綠地里就有赤劍草、血劍草,還有霜劍草,跟隨金元靈氣所散發的風災雷災伴生而來,有通脈扶靈的功效,至于鬼頭菇——那是穩氣血固道基的常見藥材,后殿庫房里有。”

  “都有哇!”富貴喜出望外。

  空法禪師解釋道:“離暗絕地靈氣充盈,本是九洲福祉三島來龍,中原各個部洲罕見的異獸仙果都能找到,這些藥園里常見的,好養活的草藥遍地都是——傲霜施主把它們當寶貝,反倒是作踐金丹肉身,或許從來沒有吃過靈丹妙藥。”

  “那就辛苦禪師...”平安本著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想法,還要說點人情世故。

  空法禪師反倒不著急去取藥,而是問起哥倆的來路——

  “——貧僧也從北辰部洲的天魔絕地來,龍智大師馴服我這妖猴,要我念佛修心,送我神奇造化。”

  “富貴施主,平安施主。你二人口口聲聲說,是從武靈山來的,卻沒有小刀會的令牌,也沒有太乙玄門的慧劍。恐怕是胡謅亂編,要誆騙貧僧?”

  富貴和平安都沒講話,是大眼瞪小眼。

  氣氛變得尷尬起來,老猴子不去追究,反而主動打破了尷尬。

  “武靈山已經斷絕傳承,泉死河干靈脈枯竭,沒有哪個修行人會說自己來自一個已經滅亡的門派。那是無依無靠,將自己置身于險地之中。”

  “貧僧也相信,俠蹤鎮郊野山林里,確實有一個走火入魔垂死瀕危的蘭傲霜姑娘,在等著二位施主去解救。”

  “二位施主要和玄真斗法搏命,硬爭個道理出來,若是談起這個草藥野菇的來歷,不要把貧僧的法號講出去就好了。”

  老猴子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眼中都是真誠懇求之意。

  富貴連忙說:“不麻煩!絕不麻煩您!”

  平安只覺得慪氣恐怖——

  ——空法禪師能在離暗絕地生存,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修筑禪院,還有能力養花養草,修為境界應該要遠超玄真,至少也得是個元嬰后期吧?

  可是聽見玉衡派的名字,談起玄鐵坊的私事,空法禪師卻只能偷偷塞點草藥做點好事,只怕惹來野火燒身。

  想到此處,平安的眼睛由黑轉紅,似乎狼妖的獸血開始發作,丹毒也涌上腦袋。

  “平安施主。”老白猿凌空一指,灰白獸爪金光乍現,從獼猴指尖迸射出真元靈力,直刺半狼野獸的眉心。

  平安的腦瓜子嗡嗡響,好像聽到古鐘長鳴,翻涌的氣血也漸漸平息,心底那種暴怒戾氣要慢慢消散。

  “我這師兄到底是怎么了?”富貴終于問起正事:“我們都吃過狼妖的肉,他怎么就變成狼人了呢?”

  武靈山門人的說法騙不過老猴子,哥倆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再裝模作樣扮高人。

  空法禪師沒有任何吝嗇保留,耐心的解釋著。

  “自然萬物皆有靈蘊,真元靈蘊從地肥而來,食地肥者鑄造皮肉筋脈延髓骨血,聽富貴施主說,那怪犬邪狼或許再修煉幾十年,就可以吐火吞風,吞服人肉靈氣而成神,化為人形人身——本來是金、火二元靈根。”

  “平安施主的靈根五行屬土屬木,吞下這狼妖的肉身,吃下它靈根地肥,自然有屬相變化克害。受到丹毒牽連,化身妖魔血肉不足為奇。”

  聽老猿這么一番解釋,似乎土靈根的修士,最容易受到丹藥和獸材的影響。畢竟構成萬物生靈的地肥材料,都是從土里長出來的。

  “如果平安施主運功行氣沒有大礙。”老白猿接著說:“腔穴靈竅并無堵塞,那么服藥調理就可以變回人形——也有土靈根修士刻意追求丹毒變化之術,把妖獸靈獸的天賦神通取為己用。”

  “啥意思呀?”富貴聽不太明白,他沒這個感覺。

  “就是說,我吃什么補什么。”羅平安這下聽懂了:“禪師的意思是,我算土木人——牙口好,吃點合適的就能變回去。還有不少和我一樣的修行人,到處找奇奇怪怪的東西吃,想把自己變成妖怪呢!”

  富貴:“神他媽土木人...”

  “平安施主這副五黑神犬之相,恐怕尋常妖魔也不敢侵害。”老白猿一邊說著,一邊往庫房去,取來合適的藥物,“這是傲霜施主要的東西。”

  空法把其中一個藥包交到富貴手上。

  “有赤劍草和霜劍草,也有鬼頭菇,若是傲霜施主丹田傷得太重,就要大火猛攻,以精純靈氣烹她氣海——火能生土,土能生金,金可以生水養氣滋潤神堂靈根,要她五行流轉圓滿,硬挺過這一關,另有八錢火猴眉心絨作為丹頭藥引,能夠以火攻火,把玄燁劍訣的火元真氣消解吸納。”

  “要是她用不上這火猴絨,實在身嬌體弱,不能臨危突破。”空法禪師拍了拍富貴的手,“還請二位施主速速毀壞此藥,切不可現于人前——尋到泥沼丟下也好,就地挖坑深埋也罷,絕不能讓玄真知道。”

  富貴不理解:“禪師...”

  “這是我的眉心毛發...”空法禪師擠到富貴身邊去,對這金毛異人頗有好感,干脆講起大白話:“你也不想天天有人惦記你這一身金毛吧?”

  哥倆聽見禪師這說法,終于明白老猴子的難處——它不算人類,更不能與人族相提并論,在修行人眼里,那就是說人話懂人事,長了兩條腿會走路的天材地寶。

  老白猿把另一個藥包送到平安手里,低聲說。

  “平安施主,你要化為原形,這里有兩副藥。”

  “這個紅紙包,可以消解金火丹毒,褪去五黑神犬之相。”

  “這個藍紙包,可以調和靈根五行,或許能保留變化神通,也有走火入魔的風險。”

  “兩副藥不可同時熬煮吞服,否則藥性相克恐怕會爆體而亡,只能選其中一種。”

  “分三次服下,間隔六天,一個月以后,就可以褪去這一身黑毛,變回真身。”

  富貴和平安抱住藥包,都不知道如何感謝這頭老猴子。似乎嘴巴里說出來的謝謝,根本就不值幾個錢。

  空法禪師沒有提佛緣香油的事,也沒有講人情來往,交代完用藥需知,趕忙揮了揮手,要二位施主抓緊時間去救人。

  走到祠堂門檻處,富貴連連回頭,平安步步猶豫。

  “空法大師!”平安舉起藥包,眼中滿是感激:“我不會把你說出來的!”

  老猴子還在收拾點心盤子,聽見平安這句話渾身顫了一下,總感覺是什么魔修團伙被仙盟一鍋端了,在暗無天日的典獄司里講出來的供詞。

  “我肯定寧死不招!”富貴跟著附和道:“我這個人嘴巴可嚴實了!”

  羅平安接著道歉,滿臉不好意思:“對不住啊!禪師!我倆確實不是武靈山的人...”

  “也不是有心要鏟你一臉泥的...”富貴表情扭曲,十分尷尬。

  “走走走走!走!趕緊走!”白猿空法揮了揮手,和趕蒼蠅似的。

  平安也沒什么好回禮的東西,讓富貴把行囊打開,留下一條在哈爾濱過冬避寒的圍巾當信物,掛在祠堂門栓上。

  “大師!要是日后有緣...”

  空法禪師沒接這個話,也沒有拒絕這份禮物:“走吧!走吧!”

  哥倆順著綠洲走回峽谷,被狂風一路裹挾著,擠進巖臺狹間小路,互相攙扶一往無前。

  ......

  ......

  老猴子用目光送了一路,抄起笤帚掃凈門里門外的風塵。拿走門栓上的圍巾,卻感覺這編織物異常沉重。

  “什么玩意呀這是?五六十斤的毛料紡布?要練出一條鐵脖子嗎?稀奇古怪!”

  它把圍巾收回袖里乾坤,放入須彌芥子的納物法寶,慢慢坐回蒲團,捧著地藏菩薩本愿經,念起這顆星球無量光的佛號——

  ——生性頑劣的火猴野獸卻覺得經書沒什么滋味,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又把書本放回神龕里。

  空法從佛陀神像的貢品里抓來一顆桃子,一邊啃一邊念叨著。

  “武靈山...”

  它曾經是北辰部洲的苦寒絕地,是動蕩災年庇護蒼生的除魔神劍。

  從太古時代開始,它便一直守在極西極北,太乙玄門的修士要對付三大災六小劫,百年為周期,千年再輪轉,循環往復星球交匯的恐怖異像中,一次又一次迎戰域外天魔。

  小刀會的外門弟子也是如此,不光要務農生產庇護蒼生百姓,到了動蕩年代,武靈山在外歷練修行的徒弟們也會返鄉備戰,忘卻凡塵俗事,為北辰部洲乃至整個盤古大陸撐起半片天。

  天災降世,距上一次星球交匯已經過去一百二十七年。這一次也不遠了,代表劫難初現的長庚星已經劃過離暗絕地的天空,它降下異鐵。后來跟上的璇璣星,帶來了不少異寶異獸。

  此后還有熒惑異魔,再是貪狼、七殺、破軍——無始無終無量劫。

  有下一個百年,有下一個千年。

  可是沒有武靈了!誰來救北辰?誰來護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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