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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漠其涼

  三月春,黃沙如浪,千里灼風席卷沙土,宛若氤氳金霧沿著金海悠悠散去。

  沙未歇,日正烈,兩騎三人自東而至,揚起的馬蹄踏散了漠上的煙塵,卻踏不散古道盡頭的蒼茫。

  三人皆裹著防沙披風,戴著兜帽,馬蹄奔行間,隱隱可見為首男子兜帽下一縷白發。

  趙無眠抬手擋在臉前,微微抬眼,望著當空烈日,眉頭縮起。

  “這才三月,西域就熱成這樣…孟婆就是在這環境久居的?”

  “你沒必要總提那個胡女。”

  洛朝煙坐在趙無眠身前,身子骨柔弱,哪怕安坐馬背不動如山,依舊出了些許細汗。

  她用手帕擦了擦汗液,彎腰自馬鞍袋里取出水壺,遞給趙無眠。

  趙無眠并未客氣,咕嚕往嘴里灌,稍顯溫熱的甘水入喉,依舊頓感清涼潤口,喝了幾口,將水壺遞給身前的女帝,他才眺望向黃沙盡頭。

  遙遙可見一小鎮蹤跡,趙無眠事前打聽過,此鎮名為黃沙驛,取‘黃沙中的驛站’為名,簡單直率,既不風雅,也無典故。

  江湖人取的名字…是江湖人的鎮子。

  一過此鎮,便是正兒八經入了西域,朝廷再也插手不得。

  無論在中原,草原,南詔,亦或在什么別的地方犯下天大命案,只要來此,自可改頭換面,重新來過。

  趙無眠作為當前偵緝司實質上的頭頭,可知不少懸賞萬金的通天大犯皆藏身西域,單這尋常沙鎮,定是藏龍臥虎。

  不過對于現今的趙無眠而言,江湖既不曾有臥龍,也不會有猛虎…只有他自己。

  他收回視線,輕夾馬腹,繼續朝鎮子奔去。

  季紫淮也捏著水壺,濕潤粉嫩的朱唇貼在壺口,悠悠啜飲,并未言語,委實熱得不想說話。

  她跟在趙無眠身后策馬,于身后沙地留下兩行斷續蹄印。

  黃沙驛規模不小,保守住了萬余人。

  來黃沙驛試圖重新開始的江湖失路人很多,多到區區一座小鎮,卻開了十余家客棧,與數不清的牙行。

  可死在黃沙驛的江湖人更多,這里的壓實黃土地,早已成了黑土,似是臟污,實則皆是血染。

  “官人西域胡女,漠北戎女,東南倭女,中原伶女,各有風味不來試試嗎”

  “上好寶刀,中原刀客血玲瓏的家傳寶刀,絕非仿制,血玲瓏人頭在此!”

  尚未入鎮,沿街叫賣聲便已傳入耳旁。

  趙無眠眉梢輕佻,血玲瓏便是近些年中原有名的亡命徒,刀上沾過幾十條人命,所謂劫富濟自己,卻又不給那些無辜人留個活口,這才落得通緝。

  如今跑來西域,反倒被黑吃黑,只能說求仁得仁,活該,但這西域嘛…惡人谷名不虛傳。

  滿街嘈雜聲爭,三人牽馬走進鎮子,熱鬧驛鎮微不可查安靜一瞬,茶攤酒桌,青樓客棧,街頭巷口,皆有無數視線投向他們。

  目光或兇悍或陰冷,卻皆令人心底發寒。

  洛朝煙柳眉緊蹙,一股孤身踏入狼群的心悸感憑空升起,哪怕是她也知道…他們被人盯上了。

  西域不是好地方,沒點本事還想來重新開始,純是送死。

  這里沒有律法,只有經歷多年蠻橫生長,讓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江湖規矩。

  趙無眠剛一入鎮,便有人昂首而來,鎮內亡命徒眼瞧他率先行動,當即又紛紛收回視線,恢復平日嘈雜叫賣。

  那人來至近前,抬手甩出一枚令牌,其上有火焰紋路。

  趙無眠認得,此乃圣教印記…他稍顯啞然,沒料想自己剛來西域便碰上圣教的人,但這并不奇怪。

  圣教作為西域龍頭,江湖軍陣皆由他執掌,黃沙驛自然也在他的執掌范圍內。

  他與兩女對視一眼,便聽那人笑道:“瞧這模樣,三位可是第一次來西域?”

  “不假。”趙無眠有心與西域圣教接觸一二,也是微微一笑。

  那人又看了眼趙無眠腰間長劍,“你是江湖人。”

  “普通人便是想來西域,也只會死在半路。”

  “不差,半點不差。”那人的笑容愈發燦爛,“你既是江湖人,就該知道,西域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更何況…”

  他微微一頓,打量洛朝煙與季紫淮一眼,“你還帶著兩位夫人。”

  “你想說什么?要銀子,還是要命?”趙無眠沒了耐心,當即問道。

  “不要銀子,也不要命…”

  那人又打量了眼趙無眠身后白馬,能騎這等寶馬,武功,身份,錢財,定要占至少兩樣。

  于是他輕聲道:“西域圣教的名頭,你聽說過…我們可給你一個信奉火神的機會,若有興趣,我即刻便帶你去分舵,經火神考驗。”

  圣教圣教,說是江湖宗門,本質還是邪教,自有信奉神祇…而火神于圣教,自然便如燭龍于九黎,天神于薩滿。

  趙無眠了然…還當此人來者不善,不曾想,卻是來傳教。

  也是,邪教可不就這么一回事嗎…擴展教徒,吸食血液,反哺自身,趙無眠對圣教之舉,早有耳聞。

  洛朝煙倒是眼前微亮,輕輕拉了拉趙無眠的衣角。

  以趙無眠的武功,隱姓埋名混進圣教,自是輕松寫意。

  若能有層圣教身份,于他們接下來的西域之行,定有大用。

  行走江湖不拘小節,只要能方便行事,又不違背原則,那尋一便利身份,自是上上之選。

  二來…圣教內還有孟婆這高層相護,說不得,還能當一孟婆的座下弟子,擦琴男仆什么的,與那小胡女多一情趣…

  洛朝煙都能想象出趙無眠以圣教教眾與孟婆相見時,那小胡女的錯愕表情。

  比起前者,趙無眠說不得對后者更感興趣…

  反正沒什么壞處,不如先虛與委蛇一番。

  洛朝煙的想法并無道理,甚至可以說很適合此次西域之行,趙無眠對媳婦的想法心知肚明,卻并未即刻應允,而是反問:

  “若我對圣教毫無興趣呢?”

  那人聞言,并未惱火,只是輕嘆一口氣,

  “閣下這等心高氣傲的江湖人,我見多了…能來西域,哪個不是在外界威震一方的江湖梟雄,但錯過這次機會…”

  那人努了努嘴角,示意周圍,道:

  “沒了圣教庇護,大部分的江湖人,也不過落得那血玲瓏的下場…閣下是有家室的人,心有傲氣正常,可總該為自己的兩位夫人考慮…”

  “那青樓里的風塵女子,難道皆是心甘情愿,俯身迎客嗎?”

  話音落下,四周各色人等…酒客,妓女,乞丐,皆不著痕跡朝此看來,眼神微冷,手藏袖中,不知握上何等暗器兵刃。

  圣教不是什么名門正派,如今既然看上了趙無眠那兩匹馬…若不能吸納入教,自然就該動用西域的江湖規矩。

  想要什么,靠本事搶。

  趙無眠微微抬眼,兜帽下一縷白發在眼前微拂…他瞇眼望著此人。

  但那人也不愿平白無故承擔風險,繼續傳教,又問:“閣下來西域,是為了什么?”

  “殺人,尋仇。”

  “哦?殺什么人?尋什么仇?圣教乃西域龍頭,想殺誰,教眾皆可替你尋。”

  趙無眠眉梢輕佻,“當真?”

  “火神在上,絕無虛言,既然入教,那便自家兄弟。”那人爽朗一笑,拍拍胸脯。

  “替同門兄弟殺人,有何不對?便是功利些講,如此也有益于你真正歸心于教,豈不是兩全其美?不妨直說。”

  “圣教教主,申屠不罪。”趙無眠輕聲道。

  話音落下,鎮子忽的死寂,鴉雀無聲。

  颯颯————

  酒幡獵獵作響。

  季紫淮柳眉輕蹙,沒想到這么多人都在關注他們…顯然是想從圣教手上分一杯羹。

  那人神情微怔,愣了不足一瞬,當即臉色一沉,目露兇光,忽的大喝,“動手!”

  嗓音震耳欲聾,在內息作用下,甚至將街旁用以掛酒幡的木桿震斷,可見也是一位內家宗師。

  可兩字傳入很遠,卻無人應答,那人茫然回首,卻瞧藏在暗處,喬裝打扮的西域教眾竟不知為何,皆呆站原地。

  一抹血線,于他們的喉間浮現,猩紅血液順著脖頸往下直淌,他們站在原地,已經死了。

  被梟首而死,可身體依舊維持平衡,腦袋依舊掛在脖子上。

  噗通————

  有人自房上摔落在地,尸首分離…

  那人驚悚看向趙無眠腰間長劍…居然連暗樁都殺了,何時出的劍?

  趙無眠有話要問,于是留此人一命。

  “申屠不罪何在?”

  那人牙關打顫,“教,教主正為拜火祭做準備,禱告火神,保東征戰事大捷…”

  “那就是在拜火城。”

  拜火城,西域第一大都,也是圣教總舵之地。

  趙無眠了然頷首,又輕聲問:“孟婆何在?”

  “不,不知…”

  趙無眠沒再多問,牽馬與兩女越過此人,朝鎮內深處走去。

  黃沙驛依舊死寂,街邊兩側,不知多少人驚悚望著趙無眠一行三人。

  這死寂直到趙無眠遠去后,才緩緩有人聲輕輕響起。

  “好一條過山猛虎,對圣教動刀的外鄉人,每天都有,但能這么干脆利落殺十幾個,還真沒見過。”

  那圣教教眾眼看趙無眠退去,竟不殺他,不免松了口氣,可緊隨其后又將心提起。

  有無數人提刀猝然撲向他,不出幾招,那人便被亂刀砍死,摸尸奪寶。

  不是因為同西域圣教有仇,而是想借此機會,從圣教教眾手上撈上一票。

  圣教雖是西域龍頭,可鬣狗若見機會,定也毫不猶豫啃上幾片龍肉。

  這就是西域。

  “你為何不同那教徒演一場戲,如此也方便你我在圣教行事?”

  街頭,洛朝煙回眸望了眼鎮口方向,后轉眼看來,好奇發問。

  “申屠不罪,也配讓我喬裝教眾?”趙無眠冷哼一聲,平靜道:

  “殺他何須如此麻煩。”

  “哦?”季紫淮饒有興趣問:“哪怕你能借著圣教教眾的身份,與孟婆玩鬧一番,也無所謂?”

  趙無眠沉默。

  師徒倆兒當即笑聲清脆…什么申屠不罪配不配的,趙無眠起殺心,還是因為那人嘴賤,暗戳戳說什么要將她們送進青樓。

  若他不說那話,趙無眠說不定還真會陪孟婆玩玩角色扮演,游戲人間。

  如今卻痛下殺手…師徒倆兒當即笑嘻嘻。

  什么西域胡女,在相公心中,還不是比不得她們一根?

  嘻嘻。

  趙無眠回眸看了眼鎮口,察覺到那圣教教眾被亂刀砍死,雖早有預料,可還是不免微微搖頭。

  這西域也太亂了,毫無尊卑禮法,乃最為純粹的弱肉強食。

  不講道理,只講武功,亂成這樣,難怪偵緝司少有細作。

  實力弱者,一來西域便被敲骨吸髓,橫死街頭,實力強者…基本在中原便已赫赫有名。

  如趙無眠在偵緝司的左膀右臂,燕九,姬劍鳴。

  實力足夠在西域生存,可武功一出,露了招數,身份自然水落石出。

  真想派細作,只能尋一在江湖名聲不顯的宗師,協助他犯幾樁大罪,包裝成中原大惡人,藏進西域。

  好端端的一位武林宗師,竟要受此等委屈,要知細作這活,基本便是五年之后又五年…宗師實力,已是江湖一流,真沒幾個人情愿干這臟活累活。

  反正趙無眠是不愿意。

  一個處理不好,細作可就要真要成西域惡徒,徹底放飛自我,只為活個瀟灑。

  好在這種人雖然少,但總歸還是有的…哪怕在一般人眼中很傻。

  可偏偏世上不缺傻子。

  酒鋪門前,有人朝趙無眠笑道:“閣下好大的殺氣,這地方太熱,殺心太重,反而對身體不好,不如喝杯水酒,涼快涼快。”

  趙無眠側眼看去,一紅衣老嫗正坐在酒鋪的柜臺前,干枯手掌捏著折扇,朝他招手。

  酒鋪門前,掛著一盞紅燈籠。

  趙無眠打量酒鋪幾眼,后將馬栓在屋外,走進鋪子,坐下。

  “那好,嘗嘗西域的酒,也不算白來。”

  “西域的葡萄酒,要配夜光杯,鋪子本小利微,沒那東西。”

  “那你這里有什么?”

  “應有盡有。”

  季紫淮與洛朝煙也在桌前坐下,好奇打量四周,這酒鋪陳設,倒是十足十的中原風格。

  聞言,洛朝煙不免一笑,“應有盡有,卻沒夜光杯…那你這應有盡有,指的是什么?”

  “自是客官想喝的酒。”

  趙無眠側眼看去,覺得有趣,“說來聽聽。”

  “看面相,客官是江南人,自然如此,自該喝江南酒…聽瀾。”老嫗遙遙拋來一壺酒,

  “年關時,有位滿眼寂寞的小娘子,來老太婆這酒鋪,點名道姓,要喝侯爺的酒。”

  趙無眠抬手接過,眉梢輕佻,眼看自己身份被點出,那此人定然便是偵緝司留在西域的暗樁之一。

  但與趙無眠知道的那個,不是同一人,看這年紀…恐怕是太祖高皇帝時期,便來了西域。

  一甲子過去,偵緝司都未必存有她檔案。

  趙無眠翻出酒杯,咕嚕嚕倒酒,口中則問:“那小娘子是…”

  “不出所料,正是圣教孟婆。”

  趙無眠啞口無言…早知便將孟婆一塊帶去京師過個年好了,熱熱鬧鬧的,也省的她竟寂寞到深更半夜來酒鋪消遣。

  他輕聲問:“近些日子,可還有孟婆的消息?”

  季紫淮與洛朝煙同時輕哼一聲,把玩酒杯。

  “孟婆身為武魁,行蹤豈是常人可知,不過…”老嫗語鋒一轉,又道:

  “她往西涼送了有關溫無爭的情報,如今玉門關破,這消息才輾轉來了老婆子這里,如今自在侯爺掌中。”

  趙無眠抬起酒壺,卻瞧底部寫了一行小字。

  他啞然失笑,在桌上擺了一錠銀子,起身拱手。

  “不出一月,西域之事便可了結…事后掌柜的可想回中原生活?”

  “老婆子一把年紀,又能活幾年?西域挺好,亂雖亂,卻又自有一番生存規則。”

  老嫗坐在柜臺前,伏案算賬。

  既然老嫗不愿,趙無眠自然沒有強迫的道理。

  微微拱手,再行一禮,以表敬意后,提著酒壺,翻身上馬。

  “這么急著走?”洛朝煙坐至趙無眠身前,語氣稍顯不滿…覺得自己相公疑似有些過于想念那小胡女。

  趙無眠輕夾馬腹,馬蹄在黃土地上揚起細微塵土。

  “既知溫無爭的下落,何須猶豫?”

  “不休整一二?”季紫淮問。

  “殺他,還不需要我養精蓄銳…”

  幾句話落,三人很快地離開黃沙驛,迎著赤紅落日奔行,消失在蒼茫黃沙間,。

  他們忽然來了黃沙驛,大鬧一場,徒留滿鎮混亂,又忽然走…

  黃沙驛,黃沙驛。

  本就只是黃沙驛站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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