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偏頭關被攻破之前,午后時分,梅家嫡長子梅崇陽已經依靠自己的身份,正大光明進了將軍府。
鎮守偏頭關的守將名為董文禎,乃是雁門關守將,董玉樓的胞弟。
兩兄弟靖難時期便跟著晉王走南闖北,殺上京師,立下無數汗馬功勞。
靖難結束后,晉王被封了二十萬軍權與西涼,董文禎也被提拔為邊關守將,鎮守關隘,乃是晉王親信中的親信。
這么多年,董文禎兢兢業業鎮守邊疆,誅殺的戎族早已數不清,董家兩兄弟的爹娘更是慘死在戎族手中,自然也與戎族有著血海深仇。
在梅崇陽看來,晉王興許會勾結戎族,但董文禎定然不會。
若是晉王當真與戎族有合作,那董文禎多半會反。
民族大義和愚忠,梅崇陽相信董文禎會選擇前者。
他進了將軍府后,董文禎身著血染盔甲,親自來迎,渾身煞氣與血腥味,極為難聞…但這才令人心生敬意,因為這血是為大離百姓流的。
“戰時無需多禮,我也不多問,戎族正在沖關,我本該與將士一同殺敵,此刻耽誤不得,敢問梅公子來此是為?”董文禎語氣急促,開門見山問。
梅崇陽微微拱手,也沒賣關子,直言道:“將軍可知巫明?據我所知,他與王爺門客有所聯系,昨晚更是用文書進了城內,因此我懷疑王爺或許投了戎族,偏頭關的邊防情報,也有可能落到了巫明手中。”
董文禎臉色微變,眉梢緊蹙,沉聲道:“梅公子,此話可不得假。”
“若有虛言,自裁于此。”梅崇陽也是沉聲道。
董文禎臉色一變再變,才冷冷道:“沒有證據,單憑梅公子一面之詞,恐怕…”
梅崇陽抬手指了指將軍府外,又指了指關外的尸山血海,“稍有不慎,城內百姓,城外士卒,盡會身亡于此,梅某的確沒證據,只求董將軍提前做好準備。”
董文禎沉默片刻,卻是忽的問:“城內百姓,城外士卒,與大離江山比起來,梅公子覺得如何?”
梅崇陽微微一愣,“自是大離天下最為重要。”
董文禎笑了起來,“董某也深以為然。”
言罷,董文禎又忽然道:“公子可知當初我董家兄弟二人的家族被戎族屠戮一空,那年,我躲在井里,兄長站在井外,打算吸引戎族的注意,為我爭得一線生機,但戎族沒有殺他,而是將他捆在馬后來回拖拽,又用尖刀一寸寸剝下他的皮膚。”
梅崇陽沉默片刻,“戎族的殘忍,梅某并未親眼見過,但將軍言之切切,在下如若親見。”
董文禎負手而立,“眼看兄長便要被戎族活生生折磨而死,是先帝的手下及時趕來,救了我等兄弟二人,此等恩義,我不敢忘懷。”
梅崇陽一喜,這話的意思不就是董文禎會站在朝廷這邊,而不是愚忠于晉王?
說罷,董文禎一揮染血披風,“本將軍還有軍情處理,便不送客了,梅公子若想為偏頭關盡一分心力,便去俠客營吧。”
梅崇陽一拱手,也不多言,快步離去,在離開大廳,來至小道,他身為武者敏銳的聽覺,卻又聽到了周圍守衛的竊竊私語。
“昨晚有人拜訪將軍,那人是誰,你可是看清了?”
“天太黑,沒看仔細,不過那人也不是潛入進來的,他正大光明,應該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家伙。”
“這也說不準,昨夜梅家長子不是說巫明用文書來了城內,如果是他拜訪將軍…”
“休得胡言!將軍豈會勾結戎族?”
“若是被蒙騙了呢?”
梅崇陽腳步一頓,思索再三,又轉而去了大廳…這事有點蹊蹺,還是得和董文禎談談,但來至大廳外,他卻是聽到屋內傳來隱約的交談聲。
“你是蠢貨嗎?有了尾巴都不知!?”
“梅崇陽身為元魁,本就是宗師,你在軍陣沖殺慣了,可是不知宗師的個人武力有多強。”
梅崇陽瞳孔猛然一縮,但反應極快,運起龜息之法屏氣凝神,躲在大廳窗外,在窗紙上捅出一個小洞,向內看去。
果不其然,方才還與他談過的董文禎正站在大廳,而在他的身旁,一個長發男子背著闊刀,赫然就是巫明。
董文禎冷聲道:“這不是你無能的借口,若是誤了王爺大計,耽擱了我等與你們的合作,你擔得起這個責任?”
巫明嗤笑一聲,“梅崇陽估摸已經把信寄給了朝廷,你們王爺早便暴露,還猶豫什么?今日便放我等入關,偏頭,雁門一破,中原還余幾個關隘?山海關?函谷關?我們甲子以來,一直被攔在關外,中原這幾關多少年沒見過刀兵,當真能擋得住我等與晉王的聯手?”
說罷,巫明又冷冷一揮衣袖,“三月,只要你放我等入關,那三月之內定可攻入京師,到時群雄割據,天下大亂,豈不合你們之意?”
董文禎沉默不語。
巫明微微一笑,“你們王爺手握二十萬大軍,那皇位,即便不是他坐,至少也不該被洛朝煙那個小娘皮清剿…”
“削藩削藩,只要你們王爺一天手握這二十萬大軍,便永遠逃不了這二字。”巫明饒有深意地說道。
董文禎依舊沉默,片刻之后,他才淡淡道:“今晚之前,入關。”
巫明又是一笑,繼而猛然回首看向一旁,“誰!?”
梅崇陽瞳孔一縮,腳步重踏地面,向后飛掠。
眨眼間便看一聲‘呼呼’破風聲,巫明刀隨身走,門板似的大闊刀掄圓重重砸來,大廳木墻僅僅是靠近闊刀的氣勁便被瞬間崩裂。
梅崇陽才剛剛向后躍去,闊刀眨眼便來了他的面前。
他一掌拍向闊刀側面,只看虎口瞬間崩裂,血光四濺,卻也借力向后直沖而去。
身后傳來董文禎的爆喝,“殺刺客!”
將軍府乃偏頭關重防之地,董文禎一聲令下,無數黑影咻咻咻便躍上屋檐,均是手持刀兵望著梅崇陽。
梅崇陽一眼看去,便心生絕望。
董文禎說的是‘殺刺客’,而不是‘擒刺客’…便是不打算留活口。
在此事面前,他梅家嫡長子的身份,什么都不算。
此情此景,讓他想起了近來江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趙無眠。
趙無眠的身份已是世人皆知。
梅崇陽篤定,趙無眠之所以潛入大內,定然就是為了嫡公主,當初他在大內沖殺而出時,面臨的圍剿人手比起此刻,恐怕多了不知幾倍。
梅家并不是女帝派,身為世家,一切當以家族存續為重,顯然是想‘誰贏站誰’。
但梅崇陽今年十八,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理性雖知作壁上觀才正確,但心頭其實很佩服趙無眠此等孤身入京的豪氣。
他可做得,我便不可?
梅崇陽深呼一口氣,繼而腳步在屋檐重踏而過,卻是飛身朝烽火臺沖去。
他今日恐怕是十死無生,但晉王勾結戎族,這個情報必須傳去天下!
只要狼煙一起,世人皆知偏頭關出了問題。
梅崇陽一邊飛身而去,一邊口中尖嘯,“晉王勾結戎族!!!”
偌大的嗓音混雜著內息,以極快的速度向偏頭關內傳去,驚得無數百姓與將士停下手中活計,聞聲看來,滿眼錯愕。
只要有一個人能活著出關,就能將這消息傳出。
梅崇陽一掌拍飛一個守衛,卻又被一根冷箭猛然貫穿肩膀,血光四濺。
他忍痛抬手掰斷箭矢,以前端箭鋒為暗器,猛然將其擲出,沒入一個守衛心口,繼續朝烽火臺沖殺而去,不多時,他一塵不染的白袍便被血染紅,身上倒插著數根箭矢,更是有了數不清的刀傷劍痕。
但他卻已是到了烽火臺之下,嗓音嘶吼,“點狼煙!!!”
掌管烽火臺的老兵居高臨下望著朝此地殺來的梅崇陽,面色一變再變,一方是忽然出現的梅崇陽,一方是自己的將軍,該信誰,一目了然。
但卻有個年輕士卒一把推開臺前老兵,大喝道:“此人浴血而來,莫非是在演戲!?”
“媽的別熱血上頭!”
那老兵撲在地上,見狀大駭,卻見那年輕士卒已經舉起手中火把,眼看就要點燃狼煙,遠處卻看一道箭矢猛然射來,當即貫穿他的心口。
年輕士卒口吐鮮血,身體軟下,不可置信看去,卻見將軍府的屋頂,董文禎手持長弓,面色淡漠。
老兵也是瞧見射箭者乃是董文禎,面色大變,滿是不可置信,情緒激動到了極點,卻是半響說不出話。
但他的動作卻一點不慢,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接過火把,眼淚也不知怎的就順著烏黑的臉上落了下來,口中大喊:“馬的個罷子!老子跟錯人…”
噗嗤——
又是一箭射來,箭矢穩穩貫穿老兵心口,繼而烽火臺上的士卒無一幸免,皆是被箭矢所殺。
火把哐當落在地上。
但烽火臺下的梅崇陽見狀目眥欲裂,奪刀砍倒身前守衛,運起輕功便朝烽火臺而去。
咻咻咻——
噗嗤——
又是三根箭矢插進他的體內,兩根大腿,一根小腹。
梅崇陽往下躍去的身形猛然一頓,在半空中就往下落,他眼睛通紅,將手中鋼刀猛然插進烽火臺,雙手在刀柄與烽火臺的墻壁上一扒來,竟是以此借力,又向上竄去,直接便跳上了烽火臺。
他滿臉是血,卻是神色大喜,在地上一滾便撿起已經快到熄滅的火把。
一抬手,卻見一柄闊刀猛然砸在他的小臂上,臂骨瞬間斷裂,手臂無力癱下,旋即一柄長刀也是冷冷而來,噗嗤一聲捅進他的后心,將梅崇陽倒釘在臺上。
梅崇陽吐出一口鮮血,睜眼看去,卻看巫明與董文禎冷冷站在他的身下,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董文禎在烽火臺四周死去的將士尸首上掃了一眼,神情復雜,“梅公子,你又何苦做到這種地步?”
梅崇陽喉間猩甜,一張嘴烏黑血沫便自嘴邊涌出,他冷冷笑道:“梅崇陽的元魁,是大離的元魁!而非一家一姓的元魁!”
“崇陽崇陽,陽者,赤日也,輝灑天下,帝者也。”董文禎的眼神愈發復雜,“你站錯了隊,對不起你的名字。”
“站在天下蒼生身前,何錯之有!?崇陽對得起天下人!!!”梅崇陽大喝道。
此聲響若洪鐘,傳遍關內。
董文禎沉默不語。
巫明則撿起地上的火把,輕撫著棍身,卻是當著梅崇陽的面,點燃了狼煙。
火光燃起,黑煙直沖天際。
梅崇陽瞳孔一縮,不可置信。
卻看巫明雙手負在身后,朝著梅崇陽微微一笑,“你若不以此等方式死去,狼煙如若不燃,那這天下又怎知,晉王已勾結我等?”
“晉王…沒勾結戎族…”梅崇陽喃喃自語,“你們,利用我…”
“如若不然呢?真以為我不知你跟在我身后?”巫明哈哈一笑,笑容滿是諷刺與嘲弄,“原本亂不得的天下,因你此舉,便要亂了!晉王此刻才是真的窮途末路,此刻他已是絕路,只能跟著我們戎族一條路走到黑了!”
董文禎微微搖頭,“年輕人,滿腔熱血,很正常…但你太天真了,不過好在,史書上會記載,你是以一個‘英雄’的身份死去。”
“當然,實際上,你才是罪魁禍首之一。”巫明又是嘲弄笑道。
梅崇陽想大聲將這信息傳出去,但董文禎握住刀柄猛然一絞,梅崇陽又是吐出一口烏黑鮮血。
梅崇陽丹田已廢,內息盡無,身負重傷,別說大口說話,就是低聲自語,對此刻的他而言都已是極為艱難。
但他還是嘴唇微動,說了什么。
“嗯?”巫明帶著笑意,俯身聽去。
梅崇陽卻是虛弱道:“今日…我雖死,但站在蒼生面前者…不計其數,如我,如…趙無眠。”
“趙無眠?”巫明微微一愣,繼而好似被逗笑了,拍了拍梅崇陽的肩膀,“槍魁,歸守真人可都去了秦風寨殺他,說不得他比你還要早死,你此去黃泉,路上說不得還能瞧見他,若真遇上了他,可要替我說句話。”
巫明帶著笑意的嗓音微微一冷,“贏家,是我。”
董文禎微微搖頭,“趙無眠的確給我們帶來了無數麻煩,但也就僅此而已,只要殿下還活著,那他與洛朝煙就掀不起什么風浪。”
“殿…下…”梅崇陽理解了什么,嘴唇微動,眼神亮了幾分。
轟————
偏頭關內的城墻前,早便準備好的炸藥瞬間被董文禎的親信引爆,火光灑耀長空,地動山搖。
城墻上出現一道碩大的豁口,繼而其余炸藥也被一并引爆,守了大離邊關一甲子的城墻,瞬間變得千瘡百孔。
戎族士兵自余焰中走出,面上帶著嗜血的笑容,將大刀挎在肩上,大喝道:“殺!搶!”
無數戎人自城墻處涌出,士氣大振。
若有女人,便在戰場中直接扒下她們的衣物當場凌辱。
若有男人,便毫不留情砍下他們的頭顱,亦或是斷去四肢,在他們面前侮辱大離女子,欣賞他們絕望又什么也做不了的神情。
城內有酒便搶來喝,有美食便搶來吃,有女人便搶來爽,有人…便搶來殺!
這就是戎人!
城內百姓瞬間亂作一團,哭喊聲,馬踏聲,刀劍入肉聲混在一起,還有士卒嘶喊著‘巷戰!’,卻是不知,城內的最高將領早便將他們這些底層軍士與百姓賣了。
巫明與董文禎已經不見了蹤影。
梅崇陽趴在高處的烽火臺上,僅能側著臉,以他的視力,還可看清烽火臺下的人間煉獄。
火光燃盡城內,漫天雪花都被染成了紅色。
梅崇陽嘴唇微微一動,卻是勾出一抹極為苦澀的笑容,自嘲道:
“呵,朝堂…”
“呵,江湖…”
話音落下,這位景正十六年的元魁,年僅十八歲的梅家嫡長子,梅崇陽,身死道消。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卻是在混亂的城中,竄上烽火臺,來至梅崇陽的身側。
是曾經與趙無眠為敵,卻又送出雪梟的元魁之一,燕九。
為了防止晉王追殺,他一月來,都躲在偏頭關。
燕九渾身衣袍染血,手中三尺青峰已經滿是豁口,身上也有幾處傷勢。
他垂眼望著梅崇陽的尸首,抿了抿唇,沉默片刻,繼而撕開衣袍,將梅崇陽的尸首綁在身后,深深吸了口氣,滿是血腥味兒。
他低聲說:“梅兄,我帶你回去…”
話音落下,燕九腳步向前,飛身下了烽火臺。
有戎人瞧見他,當即獰笑著持刀砍來。
燕九面若寒鐵,揮劍而上。
偏頭關的大火,直到入夜,直到天明,也不曾止歇…
京師,大內,東宮。
林公公快步進了大殿之內,一路直行。
大殿點著燈火,空寂無人,只有林公公的腳步傳來。
等他來至大殿榻前,跪下俯首,
“殿下,按照計劃,偏頭關應該已破,世人皆知晉王勾結戎族,此等消息傳出,不單他要成為大離的千古罪人,軍心更會大散,等他要調兵遣將時,那所謂的二十萬大軍,如今又有多少會聽命于他呢?”
晉王二十萬大軍,八成都在鎮守邊關,與戎族互相廝殺了十幾年,雙方早已經是見面就要紅眼,不死不休的死敵。
對于基層士兵而言,他們沒見過晉王,但絕對知道戎人乃是自己的死敵,如果讓他們知道晉王竟敢勾結戎人,害得同胞慘死…那晉王這二十萬大軍,還聽命于他的人真心不會太多。
軍心一旦散了,軍紀再嚴明又能如何?不過土雞瓦犬爾。
恐怕這消息傳出去,晉軍都要有不少士兵嘩變,無需太子動手,晉王軍中自會有人打著‘替天行道,剿滅戎賊’的口號去太原反了晉王。
“有多少人聽命于他?別小覷晉王,就算他背負這罵名,至少也有八萬以上的死忠…但好歹是邁出了第一步,想徹底收攏晉王部隊,他必須得死…歸一真人料想快到太原了吧?”
榻上掛著絲質帷幕,只看透過帷幕,瞧見一道身影自床上起身,口中略顯滿意。
話音落下,因太久不見陽光而顯得有幾分蒼白的手撩開帷幕,可見帷幕后,一個看上去估摸三十歲上下的俊美男子起身下床。
這俊美男子的面容與洛朝煙有幾分相似,但人至中年,更多的是暗含城府的捉摸不透。
此人便是當今太子,洛述之。
世人皆知他中毒昏迷,至今也快一個月,更是有無數‘小道消息’暗示他已經快要死去,但此刻一眼看去,他雖面色略顯蒼白,但呼吸平穩,嗓音擲地有聲…哪里有半點中毒的模樣?
林公公微微頷首,“那老道士如今就在晉地。”
洛述之身著睡袍,來至擺放在大殿角落的輿圖前,指尖輕輕摩挲著偏頭關的位置,神情波瀾不驚,低聲道:
“以偏頭關附近的百姓與將士,換得晉王軍心四散,實力銳減,值得嗎?”
值得嗎?若是洛述之認為不值,那他就不會謀劃這一切。
冬燕,也就是太子黨,為什么會有如此權力?為什么趙無眠當初入宮,恍然察覺東宮盡是冬燕之人?為何冬燕能將人手安插到京師邊防?為何冬燕就如此權勢滔天,連小西天此等名門大派都有人手?
這就是答案。
太子洛述之監國多年,手下能人無數,勢力錯綜復雜遍布天下,巫明是他的人,董家兩兄弟也是他的人…那晉王這二十萬大軍,有何削不得?
他只需裝作中毒昏迷,隱于暗處,便可以天下為棋,將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間。
林公公走上前,沉默片刻,沉聲道:“值得,就是風險太大。”
“風險?削去二十萬大軍,你以為隨隨便便就削了?偏頭關破了,還有寧武關,雁門關,山海關!董玉樓更是已經帶著三萬大軍圍殺董文禎!他大義滅親,誅殺戎族,如此,晉王大軍,一大半恐怕都要跟了董玉樓。”
洛述之微微一笑,自輿圖上收回手,冷聲道:
“父皇當年沒來得及做的事,由我來做,只要能將這二十萬大軍削去,就算是最壞的情況,失了晉地與西涼,我也有把握五年之內奪回來!”
林公公帶上笑意,“為帝者,該有此等決心與魄力,太子更是早在靖難時期便有所布置。”
“沒辦法。”洛述之微微搖頭,嗓音帶著幾分追憶,“當初靖難之役,雖然父皇還未攻入京師,但大局已定,那時我便在想,父皇可反,那其余藩王未嘗沒有此等實力?”
說罷,洛述之冷冷一笑,一揮衣袍,“為帝者,容不得他們執掌此等兵權!父皇當時也是糊涂了,竟給了晉王二十萬大軍?那可是二十萬!”
林公公微微搖頭,輕嘆了一口氣,“晉王也是能忍,我殺了晉王妃全家滿門,害得晉王妃郁郁而終,他竟然都不敢舉兵謀反,愣是忍到了先帝駕崩…”
“父皇活著,他哪來的膽子反?”太子嗤笑一聲,“父皇乃是馬上皇帝,憑實力奪得皇位,若晉王當時真有反意,無需我多做布置,父皇自會帶兵平了他。”
林公公琢磨了下,繼而道:“如今削藩的事,已經成了七成,接下來只需按照計劃穩步進行便是…另一邊洛朝煙手中的十萬水師,預計明日便會抵達瑯琺,殿下是打算…”
“我還活著,那十萬水師就掀不起什么風浪,只是沒想到趙無眠這么穩,知道你執掌大內,還不愿起兵清君側。”洛述之在椅上坐下,為自己倒了杯美酒,輕抿一口,繼而幽幽嘆了口氣,
“父皇駕崩,乃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原先我本是打算將晉王的二十萬大軍與洛朝煙的十萬水師一同削去,只是如今拜趙無眠所賜,洛朝煙這一部分,倒是遲遲沒有進展。”
林公公想了想,“也不全是壞事,當初擒不住洛朝煙,轉而將她的信息傳告天下,只為了讓晉王擔上‘謀害親侄’的罪名,結果趙無眠當街搶了馬,竟是不知從何傳出他是幻真閣余孽…
好在最后趙無眠沖出京師時,還是將此罪名安到了晉王頭上,嚴格意義上,他也算是有功。”
“有功嗎?”洛述之輕輕摩挲著手中酒杯,微微一笑,
“本想借著真珠舍利寶幢為我‘解毒’,使我出場收官合乎情理,結果現在真珠舍利寶幢沒得到,少了件九鐘,還憑空落得幾分疑點,恐怕,就是因為趙無眠吧?”
“或許吧。”
“讓太醫向外傳播我的身體逐漸好轉,一步步來,之后再把投毒的罪名栽贓到晉世子洛長壽身上,為削藩再添個名頭。”洛述之揉了揉太陽穴,低聲道。
“遵命。”
“還有巫明,讓他別耽擱了,五天時間,必須把烏達木引去太原,等董玉樓殺了董文禎,得了軍心,收了晉王那部分兵力,調兵遣將,五天時間,足以趕到太原了,此刻一分一秒也拖延不得。”太子撐起側臉,指尖敲著桌面,嗓音極冷,
“我倒要看看,被近三萬兵馬包圍的草原國師,究竟能不能殺出來,他又不會飛。”
林公公琢磨少許,道:“偏頭關破了,還有寧武關,雁門關,距離戎族拿下晉地還早得很…烏達木當真會去太原勸降晉王?”
洛述之嗤笑一聲,“此計一出,晉王便是窮途末路,除了投誠戎族,再無別路可走,烏達木不會放棄這個拉攏他的機會,晉王就是想辟謠,誰會信?不殺幾個戎人將領,沒人信他,但他還有時間殺戎人繳納投名狀嗎?
即便退一萬步講,他不敢去太原,那便讓歸一真人殺了晉王,以防他真的勾結戎族,再將戎族大軍擋于寧武關與雁門關之外,以偏頭關以南的部分晉地,換取晉王兵權盡失,歸于我手,也值得。”
林公公輕嘆一口氣,此計太毒,完全就是舍棄了偏頭關附近百姓與將士,但如果不付出此等代價,那戎族國師烏達木定然起疑。
削藩只是其一,洛述之是想經由此役,徹底殺了草原國師。
甲子前就溝通天地之橋的老妖怪,林公公都沒有在他手上活命的自信。
他一日不死,洛述之便一日難安。
洛述之此計,既削了晉王的兵權,又利用了晉王的軍隊圍剿戎族國師烏達木…但叔侄兩人難道就不能好生相談嗎?
林公公都被自己這個想法逗笑了。
為帝者,自稱‘寡人’…坐上那個位子,就要有此等決心和魄力才是,有些事情,想與不想,也由不得他。
在此之前,洛述之已經試探過晉王了…當先帝駕崩,他假裝昏迷,洛朝煙流落晉地時,晉王對洛朝煙出了手,那就是對皇位有想法。
此刻不抓住機會削,晉王遲早會反。
洛述之只有十萬中央軍可用,先帝太仁,不愿削藩,這爛攤子,自然要他來收拾。
更何況,林公公看著洛述之長大,自知他生性多疑,當年先帝靖難,便是因當時在位皇帝登上皇位后,一個個削藩收權,諸位藩王唇亡齒寒,秦王妃的死便是最后的導火索。
晉王跟著秦王一同靖難之役,未嘗不是因為若秦王失敗,自己未來也逃不了被削藩的命。
太子自不會像那位皇帝一樣正大光明,自以為當了皇帝就能隨意削藩,所以才抓住這次機會,背地里用此毒計。
畢竟前車之鑒就在此。
就算是趙無眠所知的那位赫赫武功的漢武帝,也不敢明面削藩,只敢偷偷摸摸用‘推恩令’分化藩王內部。
但晉王就一個世子,分化個蛋,而且洛述之最根本的目的是要把烏達木從草原引出來殺了。
好在目前除了趙無眠與洛朝煙,其余計劃都還在穩步進行中。
但洛朝煙本就是計劃的關鍵一環啊。
洛述之面無表情,“當初若是巫明順利抓住洛朝煙,將她帶去草原,那如今在太原的武魁,便是你,蘇總捕,許然,歸一真人,還有…槍魁陳期遠,你們五個武魁,不信殺不了烏達木。”
洛述之的計劃,看似迷霧重重,但實則只為了最根本的目的…清除異己,與誅殺烏達木。
洛朝煙被草原擄走→蘇總捕與許然前去晉地營救→董文禎放戎入關→晉王背口黑鍋→烏達木入太原勸降晉王→董玉樓殺董文禎,收復一部分晉軍,領兵前去太原圍剿烏達木→林公公,槍魁,歸一真人,許然與蘇總捕,加上大軍,圍殺被引進太原的烏達木。
以許然和蘇總捕的性子,若知洛朝煙被草原擒住,而烏達木又想去太原勸降晉王,那定然會一同前去太原。
槍魁也不例外,但他是為晉王。
但此刻呢?林公公根本不敢離開洛述之半步,唯恐被蘇總捕找到機會殺了…畢竟接下來,洛述之就不能繼續裝病了。
至于許然,誰知道他在晉地干什么…反正不可能如洛述之計劃那般,去太原一塊殺烏達木。
洛述之打量著手中茶杯,又輕抿了一口,不由想到。
若不是趙無眠,那他有五位武魁,三萬大軍,何不能殺了烏達木?
若是此計后,烏達木沒死…
洛述之輕嘆一口氣,來至碑前,再次點香,磕了三個響頭。
“盡人事,聽天命吧,只要能殺了烏達木,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也在所不惜…”
林公公并未言語。
片刻后,洛述之又問了與此前一樣的問題,“此刻偏頭關的將士與百姓,已經因我而死…可覺得我此舉偽善?”
林公公還是那個回答,“布置計劃時的周密,冷酷,此刻數萬人慘死的心酸,后悔,都是人之常情…人總歸是復雜的。”
洛述之沉默片刻,而后淡淡道:
“我不后悔。”
林公公再度沉默,他看著洛述之長大,乃是皇室最忠心的臣子,上面有什么命令,他如實遵守便是,但此刻還是忍不住道:
“太子為何如此急迫?何不等登基之后再徐徐圖之?”
太子疑惑了看了林公公一眼,“難道現在,我便不能登基?現在京師,天下,誰能阻止我登基?是趙無眠,洛朝煙?還是烏達木?蘇總捕?”
林公公沉默。
太子收回視線,望著眼前碑位,“我當然可以慢慢等,等登基后,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你難道不覺得這都是借口?當你想做一件事時,心底會有無數念頭想起。”
“再等一等吧,計劃還不完善,現在還不是天時地利人和之機,還沒有十足的把握…等等吧,等等吧,一晃過去,我就等了十八年,等了景正一朝。”
太子的語氣冷了下來,“如今父皇駕崩,我假借昏迷,讓晉王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更是能將烏達木引來中原,若不是趙無眠,許然,蘇總捕,甚至小西天的九鐘,都可落入網中…還有比這更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莫不是以為我是做事扭捏,優柔寡斷的蠢貨?”
林公公再度沉默。
洛述之起身,拍了拍衣袍下擺。
“當斷則斷,若此計能成,我便是一代雄主,若敗,我便是路邊野狗,但成也好,敗也罷,我都有心理準備,總好過當一個安穩登基卻一事無成的庸君。”
“那種做事只求安穩,束手束腳的蠢貨,也配稱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