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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玉良緣

  洪天二十三年,十月,草原。

  三年前,蕭靈運剛剛下葬,青城山下的鎮子,于是少了一位江湖浪子,也少了一位酒客。

  這年的蕭冷月,才二十二歲,酒兒只比她大一歲。

  十月份的季節,滿目便已是銀裝素裹,草原也成了雪原,滿天飛舞著鵝毛大雪,便是身強體壯的戎人,也得裹著厚厚的羊皮襖才能過活。

  營帳內,篝火咔咔作響,周圍雪地被高溫融化成水,自上而下看去,滿目皆白的雪原也便浮現一圈圈灰黑圓點。

  周圍坐著三三兩兩的戎人,喝酒暖身,高聲笑談著今年掃秋風又從中原那里擄掠了多少東西,哪個部落的女人最野之類的話。

  清晨時分,烏達木披著狐裘,獨自一人坐在帳內,懷中抱著暖爐,臉色蒼白,忽的咳嗽幾聲,吐出一口黑血。

  薩滿天抬手撩開營帳外簾,模樣依舊年輕得不像話,抬眼打量著烏達木,問:“又去京師刺殺那皇帝了?”

  烏達木露出笑容,“嘗試一二罷了。”

  “刺殺,向來是最愚蠢的法子,只有你這等粗鄙武夫才會覺得單靠個人勇武就能影響天下大勢,就算你殺了他又如何?他死前也能將你留在京師…

  哪怕他死了,朝廷仍然有百萬大軍,數不清的大內高手,江湖仍有一心敵視我等的頂尖高手,沒有民心,得不了天下,但你若死了,戎人怕是得被趕去萬里之外的北冥之地…

  …我們早便大勢已去,不如趁早放下前朝執念,同我一起鉆研飛升之途。”

  薩滿天輕輕摩挲著腰間的人皮鼓,又一次勸道。

  烏達木隨手擦擦嘴角,“歸根結底,不外乎我技不如人,皇帝我殺不得,他麾下的左膀右臂,總能圖謀一二…”

  “對朝廷的人耍些陰招也就得了,可別對隨隨便便對江湖人出手,中原江湖與朝廷此刻尚且涇渭分明,朝廷一口一個‘粗鄙武夫’,江湖一口一個‘朝廷鷹犬’,鬧的不可開交,勢若水火,

  可一旦你胡亂插手,定要打破平衡,中原江湖也知唇亡齒寒的道理,若做得過火,逼得他們與朝廷強強聯合,共誅草原…”

  “我又不傻。”烏達木隨意擺手,打斷薩滿天的話,“到底替我找著神醫沒有?再不治,你口中的國師沒幾天就得去見天神了。”

  “天神就在你面前。”

  薩滿天隨口應付一句,側過身子,有人自帳外走進,相貌堂堂,一襲青衫,氣質高雅,似是哪位權貴的嫡長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

  俊美青年不偏不倚微微拱手,語氣平淡道:

  “草原國師,有段時日不見了吧?”

  烏達木眼眸輕瞇,神情意外,“燭九天,怎么舍得放下你那四季如春的南詔國,來我這落魄草原吹寒風了?”

  燭九天,九黎實質上的首領,也是崔向微的師父。

  燭九天屈指輕彈肩上雪花,“你被中原那皇帝傷得不輕,除了我,沒人能治,醫蠱不分家,天下杏林一石,我獨占九成九…”

  “得了得了,知道你醫術高絕。”烏達木靠著軟墊,抬手捂嘴又咳嗽了幾聲,才笑著問:

  “想要什么,說吧。”

  “痛快,你們草原的寶貝不少,但我只要一樣東西…絳珠玉。”燭九天嘴角輕勾。

  “為了錯金博山爐?”

  “為了我自己,絳珠玉可化虛入體,暗含空間之法…”

  薩滿天不免譏諷笑了幾聲,“還在琢磨你的龍化之術?燭龍一條長蟲,竟讓你等九黎如此崇拜。”

  “你們天神也不過虛妄,瞧瞧你,為了所謂的侍奉于天,連自己親娘都殺了。”燭九天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回擊過去。

  “本國師營帳可不是菜市場,罵什么罵,都消停點。”烏達木又咳嗽了幾聲,指尖輕輕敲擊著懷中暖爐,斟酌片刻才道:

  “絳珠玉,我也沒有,得去尋…薩滿天,不妨為了我卜算一二?”

  薩滿天冷哼一聲,琉璃四玉乃天地造化之物,隨意卜算便是妄測天機,定要傷及本源,幾十年怕是都痊愈不了…但薩滿天不得不承認,烏達木不能死。

  不多時,薩滿天做法立壇,后噴出一口心頭精血,血液灑在雪上,他也是第一次卜算九鐘,雖有心理準備,卻低估反噬,甚至口不能言。

  他眼前發黑,幾欲昏厥,勉強撐起幾分力氣,用指尖在雪上寫道:

  “辰國長公主,蕭酒兒,以南三十里。”

  烏達木站在薩滿天身后,沉默幾秒,沒想到這所謂的辰國長公主,居然就在草原。

  他淡淡道:“位置,我們告訴你了,能不能搶來,看你的本事。”

  燭九天沒有回應…他早已消失在漫天雪原間。

  寒風掃過萬里雪原,拂起些許雪花,在地表蕩出迷蒙雪霧。

  油布搭建的三角帳篷前,一匹白馬彎腰吃著草料,酒兒裹著厚實的羊皮襖,俏臉被凍得通紅一片,呼著白氣,連忙升起篝火,張開小手迎著火勢取暖。

  酒兒不喜寂寞,卻時常與寂寞為伴,已獨自在江湖闖蕩了四年。

  只為爹爹遺愿…找回自己的家人。

  她來草原,顯然也是擔心戎人擄掠了她娘親與幺妹,這才來此一探究竟。

  酒兒自行囊取出肉干,用木棍穿起放在架在火堆上,隨意烤一烤,視線則茫然望向北方雪原。

  可她一抬眼,忽的嬌軀一顫,竟是恍然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時站了個人,好似他本就在這里。

  “絳珠玉,在你身上?”燭九天面無表情俯視著酒兒,平淡道。

  嗆鐺————

  回應他的,只有一抹極為刺耳的拔劍聲。

  不久后,晉地邊疆一座小鎮,早已被大雪覆蓋,客棧內,傳來極為痛苦的咳嗽聲。

  酒兒趴在床頭,面若金紙,每咳嗽一聲,便吐出一口黑血。

  西涼盜圣,觀云舒未來的師伯,俗名藍秋霜,乃是一位比酒兒還小五六歲的小丫頭片子。

  兩人已是至交好友。

  她跪坐在酒兒身側,小手輕輕拍著酒兒粉背,眼神擔憂,另一只手還端著藥碗。

  酒兒不是燭九天的對手,被打成重傷,倉皇而逃,來至邊關才得藍秋霜的接應。

  也就是藍秋霜身為盜圣,先天在輕功與隱匿行蹤方面超凡脫俗,否則兩人恐怕都得被燭九天活生生打死。

  酒兒呼吸急促,不斷深呼吸,氣短而急,聽得藍秋霜一陣揪心,直到酒兒緩和幾分,才虛弱問:

  “傷勢無關痛癢,但他一招一式,似含蠱毒…這是苗疆那邊的功夫吧。”

  “不差。”藍秋霜緊咬下唇,“你,你已毒質入心,怕,怕是活不長了…”

  酒兒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燭九天一身武功明顯為毒所創,幾招下去,竟將毒質打入酒兒五臟六腑,奇經八脈…

  毒質深入到這種地步,根本藥石無醫,便是拿來解藥,怕也難解。

  更何況,酒兒也不覺得燭九天會為自己的功法專門制作解藥,這不是純粹給自己找弱點罩門嗎?

  此刻酒兒還活著,純粹是靠絳珠玉源源不斷供給的天地靈氣勉強吊著命,但絳珠玉也非萬能,恐怕也撐不了幾年。

  “還能活多久?”

  “不知…”藍秋霜用衣袖抹著紅腫眼睛,“但聽說溝通天地之橋,便可百毒不侵,余下時間,你安心習武,我,我去小西天當尼姑,為你求來真珠舍利寶幢,好不好?”

  酒兒如今不過二十三歲的大姑娘,聞聽此言,心中不可能不怕。

  她還沒見過自己的娘親和幺妹吶,怎么能死呢?

  她與藍秋霜在客棧里抱頭痛哭。

  哭解決不了問題,不知自己究竟還能活多久,酒兒只能過一天算一天,春去秋來,眨眼三年過去。

  酒兒藏著心事,遲遲無法突破那層關隘,行走江湖間,也遍訪名醫,可得到的答案,只有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絳珠玉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真珠舍利寶幢同樣救不了她的命,據小西天方丈所言,若是毒質尚不曾如此深入,興許還有得救,但酒兒如今已是毒人,貿然接觸真珠舍利寶幢,只會化作齏粉…

  也是,真珠舍利寶幢只為凈化邪祟之物,又不是專門解毒的東西…此刻的酒兒在真珠舍利寶幢眼中,便是不可置疑的邪祟。

  在江湖獨闖這么些年,娘親與妹子沒找到,自己反而要死了…空活二十余年。

  酒兒已經不知一個人悄悄哭了多少次,渾渾噩噩間,聽聞宮里出了位醫術高超的太醫,會一門名為‘點生針’的針灸法…可這明明是辰國一位太醫祖傳的針法啊。

  酒兒看到希望,牽馬去了京師,遇到了改變自己人生軌跡的第一個人…洛湘竹的娘親,燕王妃。

  燕王妃看到她,哭得梨花帶雨,告訴了她蕭冷月的線索。

  這消息好似晴天霹靂落在酒兒心中,也將那層溝通天地之橋的關隘,砸碎了幾分。

  酒兒知道,待尋得幺妹之時,執念已去,念頭通達,自己怕是便可溝通天地之橋。

  燕王妃說,她自幼體弱多病,若是懷有身孕,怕得難產而死,即便生下娃娃,若是遺傳了她的體質,恐怕一輩子也得活在榻上。

  酒兒于是將護佑自己三年的絳珠玉送給她…溝通天地之橋就在眼前,哪怕沒有絳珠玉,她也不至于立馬就死。

  燕王妃,興許比她更需要絳珠玉,只是絳珠玉非俗人能用,若是沒有他們蕭家的皇室血脈,貿然化虛入體,定有捉摸不定的副作用。

  酒兒翻身上馬,兀自離去,卻又忽的回首,看向燕王妃懷中的絳珠玉。

  若她最后還是沒能撐住,毒發而死,那這本應吊命的絳珠玉,未來用在燕王妃腹中娃娃身上,是不是也算為她而活?

  如此想來,似也不差。

  重擔與生死壓在心頭,酒兒很少笑,但此刻她朝燕王妃露出淺淺的笑容,衷心道:

  “祝你幸福。”

  “恩!”

  從冬入春,雪化成雨,烈日炎炎,秋天無際,循環往復。

  在江湖寂寞了近十年的酒兒,終于在江南找到了自己的妹妹。

  那是很平淡的一天…但那天過后,酒兒不寂寞了。

  可直到溝通天地之橋后,酒兒才知燭九天的武功究竟有多么可怕。

  武魁高手已是百毒不侵,可即便是武魁,也有蠱王之毒可殺…燭九天的武功,絲毫不遜色于蠱王之毒。

  突破那層關隘后,雖是緩和不少,可終究還是會死的。

  興許是五年,十年,二十年…酒兒不知道,她只能在短短的年月中兀自而活,來煎人壽。

  她不敢將這件事告訴妹妹…誰也不敢告訴。

  她決心寂寞的死去,一如當初寂寞的孤身闖蕩江湖。

  又是一年,大雪。

  “這是誰的墓?”時值兩歲的趙無眠,站在辰國太子妃的墓前,腳踝都沒進雪中,他疑惑看向用手帕擦拭墓碑的酒兒。

  “我娘,自我記事起便從沒見過她,爹爹尋了她一輩子,沒找到,我在江湖尋了近十年,也沒趕上…你要叫她奶奶,明白嗎?”

  說至傷心處,她兀自啜泣,與蕭遠暮很像…不,應該是蕭遠暮像她。

  “你不是不讓我叫你娘嗎?我可以叫她娘親的,怎么樣,酒兒姐姐?”

  酒兒用自己的劍鞘,在趙無眠的額頭輕輕敲了下,沒有回答。

  趙無眠捂著額頭,這是他第二次見酒兒哭。

  第一次,是酒兒撿到他的時候…

  趙無眠為了讓氣氛輕松點,笑著道:

  “聽說你是溝通天地之橋的高手,江湖頂尖…那我倒是不用擔心你哪天死在什么地方,否則還要為你收尸立碑…

  那多讓人難過呀,難道等我成親,再帶著娃娃來祭拜你,對娃娃說,

  瞧,這是你爹爹的娘親,你要叫奶奶,不過爹爹平日都叫她姐姐的,但你可不能亂了輩分叫她姑姑,知道嗎?若是叫錯,我就用你酒兒奶奶的劍鞘敲你腦袋,就像她敲你爹爹一樣。”

  酒兒又用劍鞘敲了下趙無眠的額頭,破涕而笑,

  “我若當真死去,定是孤零零的,絕不讓你知道,也省的你辛苦給我收尸…”

  “那我還得找,就像你找姨娘一樣,跑遍江湖去找你。”

  酒兒又笑了笑,卻是扯開話題,

  “油嘴滑舌…你才兩歲就想著成親的事兒?年關時在飯桌上,你還說要讓你冷月姨娘給你尋個童養媳?”

  “我說著玩的,又不是真想要,我平生最討厭包辦婚姻。”

  “如果那小丫頭比我長得還漂亮呢?”

  “世上沒人比你漂亮…但也不是不能考慮。”

  酒兒啞然失笑,緩緩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雪花,朝趙無眠伸出小手,

  “走吧,元宵后我們就離家,去江湖看看…若能幫你找個漂漂亮亮的娃娃親,似也不錯。”

  趙無眠伸出手,一大一小兩道身影背對著墓碑,走在大雪紛飛間。

  “這么說,你心底有人選?能不能提前給我透個底?”

  “不行…”

  洪天三十五年,太祖高皇帝駕崩,消息傳出,酒兒卻是領著趙無眠去了燕云。

  五歲的趙無眠滿心不解,搞不懂酒兒忽的來燕云作甚,但他隨著酒兒跑遍大江南北,卻還沒來過燕云,倒也新奇。

  此刻冬至,大雪壓境,入目所見,銀裝素裹,來往軍士,策馬而馳…燕云作為邊關重地,離軍還當真不少。

  趙無眠知道自己是反賊,不免心中微凝,暗自戒備,結果卻瞧酒兒竟是領著他,一路來至燕王府。

  他錯愕看向酒兒,“姐姐,咱要投敵不成?”

  “投什么敵?我朋友住在這里,待會兒見了,你要叫她姨姨,不可沒了禮數。”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藩王家里還有人啊?”

  “我與她雖有書信來往,但身份敏感,如非必要,不會來見…但那狗皇帝得了報應,死在京師,此刻誰還有閑工夫管我和你姨的事?”

  言談間,兩人在丫鬟的帶領下,走進后院一間屋內。

  屋里點著安神香,燒著地龍,暖烘烘的,茶海小案上擺著藥碗,已喝了一半,乃是安胎藥。

  屋內軟塌處,幔帳掩著,周圍侍立著丫鬟,此刻一只素手探出幔帳,輕輕拉起,露出一張稍顯虛弱的婦人面龐。

  婦人穿著睡裙,小腹隆起,明顯已有身孕,且臨盆之日,明顯就在這幾天。

  燕王妃望著酒兒,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抬手示意丫鬟們退下,口中則道:

  “本來說,要在京師誕下,但聽殿下要來,才托著大肚子跑來燕云等殿下…這位就是你曾提起過的遠空吧?”

  “姨姨好,但我叫趙無眠…”

  趙無眠的后腦勺被酒兒拍了下,后被牽著來軟塌側坐著。

  酒兒打量燕王妃的肚子一眼,又好奇摸了摸,“什么時候臨盆?”

  “估計也快了。”燕王妃眼神柔和,“絳珠玉,我一直收著…”

  沒有酒兒,燕王妃顯然不知該如何將絳珠玉化虛入體,酒兒當初也沒想到燕王妃居然拖到現在才懷孕…不過也沒差。

  “有我在,你們定可母女平安…可是給娃娃起名了?”

  燕王妃看了眼掛在墻邊的劍與鞘,想了想,“王爺一介粗人,哪會起名…多虧有殿下,娃娃未來才能健健康康的,便是讓她叫殿下聲娘也不為過,不如殿下給她取個?”

  “我也是粗人,從小就跟爹爹習武,打打殺殺,沒讀過多少書…”酒兒看向趙無眠,“你平日能說會道,還給我講那么多故事…你取一個?”

  趙無眠生平第一次給人取名,不由正經了幾分,“他(她)是男娃女娃?”

  “姑娘。”

  “妹妹啊…洛湘竹如何?”

  “有何寓意?”

  “沒什么寓意,單是我喜歡。”趙無眠挺胸。

  話音落下,燕王妃也不由掩嘴輕笑,倒覺得酒兒這養子有趣。

  酒兒也笑了笑,卻是道:“你喜歡便好,畢竟這是你未來的媳婦。”

  趙無眠愣在原地,神情錯愕,不可置信看向酒兒。

  酒兒不似說謊,燕王妃神情也沒什么變化,顯然,這是酒兒與燕王妃早就商議好的。

  趙無眠這才稍顯呆愣望向燕王妃的肚子,沒想到自己當初只是隨口一言,酒兒竟記在心里,真給他找了個娃娃親…

  他忍不住道:“等這妹妹生下,還是別提此事為好,她長大后喜歡嫁誰便嫁誰,何必單吊我身上。”

  “以我和你姨的感情,你日后少不得與她交集…怎么?覺得自己沒有魅力,這妹妹便是自小同你一起長大也喜歡不上你?你不是還同我講過賈寶玉與林妹妹的故事?未來你這妹妹余生皆要與絳珠玉為伴,與你怕也是一起‘金玉良緣’。”

  “金玉良緣?什么故事,同我講講。”燕王妃好奇問。

  屋外大雪如幕,拍打在屋檐廊角,寒風呼嘯,屋內則溫暖如春,不時傳來幾聲談笑聲。

  可后來,趙無眠還是沒能與洛湘竹促成一起‘金玉良緣’。

  燕王妃四年后死了,酒兒也不見了…趙無眠再沒什么心情去尋他的湘竹妹妹,僅在蜀地成都,遙遙看了她一眼。

  近些時日,村里多了位落難來此的小娘子。

  這小娘子生得可憐,天生不會說話,只是出手闊綽,細看眉眼,定是美人,村里人都猜她來頭肯定不小。

  因這小娘子認得中原的字…中原的字,在南詔是只有權貴才能學的。

  小娘子似也聽不見,往常有些村姑干完農活,尋她聊天,她都沒什么反應,只是用茫然的眼睛看過來。

  為了防止身份暴露,小娘子干脆裝聾,以此掩飾自己聽不懂南詔話。

  只能靠肢體交流,太不方便,去小娘子家的村姑也便漸漸少了…直到她們有天瞧見小娘子用板車拉著她的相公在院子里曬太陽。

  小娘子的相公太俊,村姑們哪見過這般男人,哪怕回去后免不得被家里男人說道,可她們每日就是忍不住想來瞧瞧,說是幫襯小娘子,實則還是借此機會,偷偷看小娘子的相公。

  在村姑們熱心的幫助下,荒廢許久的屋舍小半個月便干干凈凈,墻上沒了蛛網,屋上瓦片換成嶄新,窗前掛有臘肉,就連院中一口枯井,也被拔出雜草,井水充盈。

  小娘子是個心善的人,次次都會給村姑們賞錢,拜此所賜,村里的男人也不甚在乎自家婆娘去小娘子家偷偷看男人了。

  反正那男人貌似得了什么病,只顧得臥榻昏睡。

  村里人都猜小娘子年紀輕輕就如此照顧這男人,定然有天會不耐煩,遲早改嫁。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小娘子也不干活,單靠積蓄采買生活物資,余下時間,不是牽著馬馱著她那相公在村里四處溜達透氣,就是和她相公在村郊池塘釣魚,寸步不離。

  她釣魚,他就枕在小娘子腿上睡覺。

  村里人都覺得,小娘子定是愛慘了這男人,哪怕這男人從未睜眼瞧過她一眼。

  平淡的一天,小娘子問村頭王寡婦家里買了只雞,村里人都覺小娘子是積蓄花光,準備搞些生計,直到聽得小娘子的院子中傳來一聲聲雞鳴與撲騰翅膀的聲響。

  過去一瞧,才知小娘子早晨買了雞,是想殺了它給相公燉湯,補補身子,結果笨手笨腳又生得心善,一晌午過去,愣是沒逮到那雞,反倒被雞溜了兩個時辰。

  小娘子委屈得直掉眼淚。

  最后還是王寡婦親自幫忙殺雞拔毛,小娘子連連鞠躬道謝。

  王寡婦瞧這小娘子如此愚鈍,又如此年輕,像極了剛嫁人的小媳婦…不免想到自己剛嫁人的時候,忍不住連連比手勢,勸小娘子還是趁早改嫁為好。

  你還年輕,莫要因為一個男人糟蹋了自己一輩子…這男人哪怕長得再好看,也不能當飯吃,等你未來積蓄花光,孤身一人自力更生,還得照顧這么一個拖油瓶,可不知得有多苦。

  小娘子總是搖頭。

  一天夜里,小娘子雙手扶著水桶,稍顯吃力打了水,在爐子上燒開,倒入浴桶,便合上門窗,脫去男人的衣物,伺候他洗澡。

  小娘子神情平和,對男人的身子早已見怪不怪,甚至于將男人攙扶進浴桶后,自個兒也輕拉腰帶,露出雪膩光潔的肌膚,一同沒進熱水中。

  小娘子知道,她與男人清清白白,也知道男人是自己堂妹的意中人,可在異國他鄉相依為命…

  小娘子抬起手指尖滑過男人的胸膛,她總是靠這種方式,與他說話…

  她不知什么時候,男人才能蘇醒。

  于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漸漸的,在這種異國他鄉的環境下,小娘子不免心生寂寞,這里的生活,哪怕銀子再富裕,也很艱苦。

  一座寂寞的村子,一棟寂寞的屋舍,一位寂寞的女子,她已不快樂。

  但她要學會忍受。

  洗完澡,她為男人換上干凈衣裳,自己則提著衣簍,帶著男人的臟衣服。

  積蓄再多,也有虧空的時候,小娘子不知若積蓄花光,她該如何…她不怕付出自己的勞力討生活,近些日子,她的手都紅了,布滿了勞作的痕跡。

  她只怕自己離開男人去干活后,男人忽的醒來,卻找不到她,更怕有什么不軌之徒趁她不在,將男人擄走。

  由此小娘子并未點燈,單靠著月光清洗衣裳。

  水盆里倒映著夜空一輪明月,埋入衣裳后,很快明月細細碎碎。

  可衣服洗至一半,小娘子耳邊忽聽村里傳來馬蹄聲…村里只有她一個人有馬…這種時候,會有誰來呢?

  小娘子心中感覺不妙,連忙起身,安撫了下栓在院中受驚馬兒,后循著月色,悄悄走出院子,朝村里的小廣場打量。

  廣場上,聚集著一堆騎著高頭大馬的江湖客,粗略看去得有二十多人,皆是手持火把,面容冷硬,佩刀帶劍,氣勢洶洶,明顯不是善茬。

  此刻為首一人,正與村長嘰里咕嚕,說些什么,語氣居高臨下,村長卑躬屈膝。

  后村長忽的抬手指向小娘子的家中方向,廣場江湖客驟然喧嘩起來,大喜過望,似是搜查許久,終于找到正主…

  小娘子心頭頓時一跳,小臉一白,連忙回屋,正欲帶著男人逃命。

  可推開房門后,榻上卻空無一人…

  他人呢!?

  瞧見窗戶碎開…有人闖進來了?

  小娘子眼前一黑,竟是當場癱坐在地,身后不遠處傳來雜碎的馬蹄聲,明顯是來抓她,可她也恍然未覺。

  水盆放在她的手邊,井水清澈,細細碎碎反射著月光。

  不知何時,不遠處的馬蹄聲漸漸沒了動靜,似是翻身下馬,悄聲潛伏…可小娘子什么都沒想,兀自落淚。

  忽然間,小娘子眼角余光,透過水盆內的澄澈月光,看到了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后。

  一張蒼白的臉,一身沾染血跡的衣裳,一柄斜跨在腰的橫刀。

  小娘子的心猝然開始跳。

  連忙回首,心跳又是近乎停止跳動。

  她從沒想過,那男人會這樣忽的出現在她身邊。

  兩人凝視著彼此,很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男人忽的伸出一只手,右手拇指豎起,其他四指握拳,然后豎起的大拇指向前彎曲兩下,后朝小娘子笑了笑。

  小娘子直勾勾盯著男人看…她還記得,這是當初在晉地時,男人第一次教她的手語。

  意思是‘謝謝’。

  作罷,男人說:

  “湘竹妹妹,你我之間的娃娃親…還作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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