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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千金買馬骨】

  “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相府的門子。”

  如果這句話出自朝堂老官之口,李端只會覺得令人作嘔,但是眼前的年輕武將不會給他這種感覺,反而格外符合他的身份與展現出來的耿直性情。

  他微笑提醒道:“在朕面前說說無妨,出了宮還是要謹慎一些。”

  陸沉心中稍稍覺著意外。

  他這句話不止是拍馬屁,其實還有一層試探的用意。

  幾位長輩對這位天子的看法不盡相同。

  厲天潤只同他聊過兩次,但也算得上交淺言深,對于天子的信任和期許溢于言表,堅信登基已經十二年的皇帝可以解決邊軍將士的后顧之憂,順利推動北伐的進行。

  蕭望之則持保留的態度,他認為天子值得信任,但是后方的掣肘太多,北伐多半還是會陷于永無休止的扯皮和內耗之中。簡而言之,他相信天子的人品,但是懷疑天子并不具備乾綱獨斷的能力。

  至于父親陸通,毫無疑問他對天家沒有半點好感,若非陰差陽錯陸沉走上臺面,他絕對不會讓陸沉南下永嘉,唯一的念想或者說責任就是幫蕭望之打造一個穩固且富饒的淮州,算是成全當年楊大帥的遺愿。

  臨行前,他特地叮囑過陸沉,不要過深地涉足朝堂的紛爭,更不能成為別人手里的刀。

  哪怕這個人是皇帝。

  陸沉當然不會有逆反心理,只是他想低調麻煩卻找上門來,通過對宋云和李云義的套話,再加上他自己掌握的消息,已經能夠大抵判斷出京城的勢力格局。

  天家高高在上不假,但以錦麟李氏為首的江南世家卻是李姓皇族維持統治的根基,兩邊處于合作又有斗爭的復雜狀態中。

  如今天子想要推動北伐,必然要借助邊軍體系的力量來對抗保守派的主張,所以陸沉才會拋出那句話,只想看看皇帝會怎樣做,是否會趁勢將他和李云義的矛盾公開化。

  不成想會是這樣的回答。

  “臣謝過陛下的教導,不過——”

  陸沉稍稍遲疑,見李端仍然是面帶微笑,便鼓起勇氣問道:“陛下,臣確實不太懂京中的規矩和禮儀,倘若那位李三郎咽不下這口氣,將來還是想找臣的麻煩,臣究竟能不能還手?”

  先前李端詢問的時候,陸沉的回答斬釘截鐵,此刻卻又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李端立刻明白過來,這個年輕的武將是在向自己討要一份免除后顧之憂的旨意。

  他并無惱怒之意,反而覺得很有趣也很新奇。

  其實這樣才對,一味喊打喊殺的莽夫沒有太遠大的前途,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借勢的條件才配得上厲天潤和蕭望之對他的看重。

  故此,李端悠悠道:“其一要占理,其二不能做得太過火。”

  陸沉登時笑了起來,心領神會地說道:“就像兩年前那一次,靖州厲校尉將李三郎揍了一頓,讓他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李端忍俊不禁道:“你們真與這朝中的臣子不太一樣。朕并非是偏幫李三郎,但李家在京城的根基很深,護院中的高手不計其數,若非無法忍受的地步,你最好還是忍一忍,免得吃了大虧。朕忽然想起,你如今尚未定親?”

  這句話讓陸沉心里警鈴大作,雖說眼前的皇帝瞧著確實不賴,但萬一對方有做月老的愛好,一旦開口就有些麻煩了,畢竟天子金口玉言,于是連忙說道:“陛下,臣還年輕,暫時不想成家娶親之事。”

  李端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閑話片刻之后,李端終于轉入正題,溫和地說道:“江北大捷鼓舞人心,朝廷必然要封賞有功之臣。伱這次為邊軍出謀劃策,又親冒矢石不懼生死,再加上先前在廣陵城立下的那么多功勞,朕必然要重重嘉賞。”

  陸沉此前已經想過這個問題,沉穩地應道:“臣謝過陛下厚愛。”

  李端凝望著他的雙眼,問道:“你想留在京城還是回邊疆?”

  陸沉毫不猶豫地說道:“臣想回邊疆。”

  這個回答在李端的意料之中。

  在今天的召見前,他也持有類似的想法,所以沒有直接應允秦正的提議。

  無論是朝堂還是京軍,內部的關系錯綜復雜猶如一潭渾水,幾個年輕校尉和都尉丟進去很難掀起波瀾。除非給他們足夠的時間,而且李端一直給予關注和提拔,才有可能讓他們逐步掌握京軍的部分權力。

  但是這個時間必然很長。

  李端認為讓這些年輕的邊軍武將返回邊疆,提拔他們的軍職,然后順勢讓陳瀾鈺和霍真這種功勞很大又足夠成熟的大將進入京軍,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不過今日見到陸沉之后,李端的想法有所變化。

  他想了想,又問道:“方才你說在如今的條件下,北伐幾無半點勝算,那么你認為最大的掣肘在于何處?”

  不同于先前的試探,這次他的問話帶著非常明顯的考校之意。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不疾不徐地說道:“陛下,臣姑妄言之,北伐的最大掣肘并非是江南的廣大門閥世族,而是朝廷對于這件事沒有一個清晰的規劃。”

  李端目光微凝:“規劃?”

  “是的,臣在淮州的時候也時常聽過,朝廷說過不少次北伐收復故土。但是臣一直都不明白,朝廷究竟想做到哪一步,又會分成幾步來施行。相信不止是臣,大齊境內絕大多數人都不太明白。這些年來,北伐二字逐漸成為一個模糊的概念,好像是我們應該做這件事,但是又不知道具體該如何做,縱然想支持也無處著力,逐漸造成現在的局面。”

  他知道這些話有些越界,甚至是在當面質疑朝廷,但是想到蕭望之、厲天潤和邊軍無數熱血男兒,他覺得自己應該借著這個寶貴的機會,盡量抒發胸中塊壘。

  李端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說下去。”

  “臣不敢妄議朝堂,但是從這些天的見聞來看,陛下面對的阻力有些多,很多人只是將體恤圣上掛在嘴邊,心里仍舊打著小算盤。可是這江南廣闊大地,真的是所有人都這樣想?成百上千的權貴門閥,真的無一人想收復故土還于舊都?統率數十萬精銳京軍的將領們,真的都不想馬踏天下建功立業?”

  陸沉的腰桿挺得筆直,忠耿地說道:“陛下,臣不相信。”

  這六個字擲地有聲。

  李端微微頷首。

  陸沉繼續說道:“北伐是一個龐大又籠統的目標,如果將這個目標分割成幾步計劃,是否能取得更多人的支持?或許在大部分人看來,跟景朝廝殺到底是一個非常艱巨且困難的任務,遠不如維持現狀享受著承平歲月,反正邊疆打的再苦也影響不到京中的風花雪月。”

  李端沉肅地問道:“在你看來,朝廷第一步該如何做?”

  陸沉緩緩道:“江北大捷不是結束,偽燕和景朝不會就此罷手,這一點想必朝中的大人們都能看得明白。對于大齊而言,偏安一隅的想法難保長久的平安,將防線定在衡江兩岸非常危險,想要確保衡江萬無一失,唯一的辦法就是前推防線,讓戰場停留在江北之地。”

  他頓了一頓,朗聲道:“確切來說,是偽燕的沫陽路和東陽路。舊都以北地形平整開闊,非常適合景朝騎兵機動。但是沫陽路和東陽路不同,這兩地水網密布溝壑縱橫,景朝騎兵雖不至于寸步難行,實力卻要大打折扣。”

  李端站起身來,對旁邊的太監說道:“將江北地圖取來。”

  “奴婢遵旨。”太監立刻領命而去。

  片刻過后,李端站在木架旁邊,凝望著地圖上的江北地形,對于陸沉的提議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你說的沒錯,光提北伐二字會極大加重一些人的壓力,因為他們擔心戰事開啟之后便無法停止,早晚會將所有人活活拖死。如果退而求其次,將沫陽路和東陽路定為明確的目標,相信可以爭取到更多人的支持。”

  李端面露贊許,繼而轉頭望著陸沉說道:“厲天潤沒有看錯人,你雖然還很年輕,看待問題的高度卻不弱于朝中一部分大臣。”

  陸沉的想法并非戰術層面上的細節,而是戰略層面的判斷,一如他在江北之戰爆發前的謀劃。

  蕭望之在這件事上提得不多,反倒是厲天潤在奏章中詳細稟告過陸沉發揮的作用。

  陸沉垂首自謙道:“陛下謬贊。”

  李端望著這張年輕的面龐,心中的念頭再度搖擺起來。

  “陸沉,如果朕讓你進入禁軍宿衛宮廷,常伴朕左右以備咨詢,你可愿意?”

  沉吟片刻之后,這位胸懷大志的皇帝終究還是給出一個常人難以拒絕的恩封。

  伴君如伴虎自然不假,但是直入中樞隨君左右可謂極大的恩寵,只要陸沉能像今天這般保持敏銳的目光和澄澈的心境,一飛沖天平步青云并非幻想。

  哪怕天子只是要給邊軍將士樹立一個表率,陸沉的前程也必然一片光明。

  他微微低著頭,平靜地思考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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