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陽路近半疆域丟失,這件事在北燕朝野上下造成極大的沖擊。
樞密副使陳景堂帶著八萬大軍從通山城北上,往西穿過京畿之地,接著轉道向南趕往沫陽路。
連續的大范圍移動讓軍卒們疲憊不堪,陳景堂明知這樣會消耗軍隊的戰力也不得不堅持下去,因為這一仗的責任全在他一人身上。
廣陵之戰和青峽之戰的落敗還能推給王師道和張君嗣,然而江北之戰的潰敗完全是因為他將大部分精銳兵力調到通山城。
想必如今朝堂上有很多人在嘲笑他這個樞密副使,唯一能扭轉局勢的法子便是將丟失的疆土打回來。
當大軍抵達新昌城北面百余里時,陳景堂收到四個令他心情沉到谷底的消息。
其一是南齊靖州軍和淮州軍主動南撤,直接放棄沫陽路北部新昌、石泉和連城等地,將實控區域收縮至南部中線。
靖州大都督厲天潤以江華城和更南面的盈澤城為雙重核心,旬陽、將樂和尤溪等五城為縱深防御體系,明擺著堅壁清野以逸待勞。
厲天潤這般穩健的風格讓陳景堂感到頭疼,如果對方貪心不足,妄圖以有限的兵力謀求更大的勝果,陳景堂有信心讓他將吃進去的地盤再全部吐出來。
其二便是接到陳孝寬派人送來的急報,在雙方于南線進入僵持狀態后,南齊淮州軍各部消失不見,頂在戰線前方的都是靖州軍主力精銳。根據陳孝寬的分析,淮州軍極有可能從雙峰古道返回淮州境內。
這個消息本來不怎么重要,因為沫陽路這邊打下來的地盤自然是靖州都督府的功勞,淮州軍也不可能一直毫無怨言地在這邊賣力,返回淮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當這件事與第三個情報結合起來,陳景堂不得不立刻下令全軍暫停前進。
根據前方游騎的回報,南齊盤龍關內旌旗招展聲勢浩大,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出關攻擊燕軍的側翼和后路。
陳景堂不得不慎重對待,萬一蕭望之將淮州軍召回,然后北上至盤龍關附近,等他領兵南下收復失地的時候,蕭望之再讓主力從盤龍關西出,故技重施南北夾擊,那他豈不是會淪為世間最大的笑話?
這一次更危險的是東南部城池都已經落入南齊手里,他率領的軍隊沒有任何遮蔽。
第四件事則是張君嗣急忙派人送來的情報,在陳景堂帶著大部分軍隊撤出通山城,然后明確告知青田城和涌泉關守將只能堅守的時候,原本已經南撤至來安防線的蕭望之似乎又有再度北上的跡象。
綜合分析這些信息,擺在陳景堂以及一眾燕軍大將面前的問題非常棘手。
如果他們繼續往南進攻丟失的地盤,姑且不論能不能突破厲天潤精心構筑的防御體系,他們必須要防備淮州軍再度從盤龍關出來抄截自己的后路。
另外一點,倘若燕軍主力深陷于沫陽路東南部,蕭望之有可能再度揮軍北上直取青田城。
一旦青田城陷落,東陽路的南大門便握在蕭望之手里,此后開門關門皆在他一念之間。
軍議從早開到晚,每個人的意見都不盡相同,陳景堂進退維谷之時,一封來自河洛城的圣旨解決了所有的爭吵。
燕帝親自下旨,命陳景堂切勿輕舉妄動,與沫陽路和江北路大將軍協同合作,暫時守住目前的戰線,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決議。
換而言之,北燕朝廷算是默認了厲天潤攻占沫陽路東南部的事實。
讓眾將退下之后,陳景堂面容苦澀地望著宣旨的天使,神態卑微地問道:“敢問內官,朝廷為何要暫停戰事?”
天使面露遲疑之色,陳景堂朝旁邊使了一個眼色,早已準備好的文書便將一個小匣子交給旁邊的小太監。
天使見狀輕咳兩聲,低聲說道:“樞密大人不必太過擔心,這應該是北邊大元帥的意思。”
陳景堂心中一凜,他意識到這幾仗打得一塌糊涂,景朝那位都元帥慶聿恭顯然看不下去,難道他要親自動手?
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河洛城內,一身貴公子打扮的慶聿懷瑾悠然道:“父王暫時不會南下,國中還有很多事要他處理。”
坐在她對面的是察事廳侍正王師道,雖然兩人在年紀上相差一倍有余,王師道依然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地說道:“王爺之意,接下來要先調整軍中的勢力格局?”
慶聿懷瑾淡淡一笑,微微頷首道:“王大人見微知著。陛下先前對父王說過,這一仗終究要打,如果能打贏自然最好。倘若打不贏,出現眼下這樣的敗局,那便趁勢做些調整。比如陳樞密、張大將軍和陳大將軍他們,占據高位的時間有些久了,河洛城里也是一潭死水,終究要換換血。只有先肅清內部的隱憂,形成一個強大的整體,燕國才有能力對抗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名將。”
王師道很清楚她口中的陛下是指景朝皇帝,或者說這河洛城里的北燕皇帝從未被她當回事,這不只是慶聿懷瑾的想法,很多景朝權貴都是類似的態度。
這番話看似風輕云淡,實則飽含凜冬已至的肅殺之氣。
所謂換血,自然是要讓一部分人走下高位,然后換上一批新鮮血液。
而這批新人的隸屬,王師道又怎會不知情,畢竟察事廳掌握著非常全面的消息渠道。
很多人看不明白當年景帝登基之后,為何要扶持北燕這個傀儡朝廷,如今十二年過去,那位雄才大略的異族皇帝終于開始嶄露鋒芒。
他用這十二年時間里培養的心腹逐漸完成對北燕朝堂的換血,以最小的代價徹底征服北方這片疆域。
王師道甚至不知道察事廳里藏著多少景朝皇帝的擁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清洗的一份子。
慶聿懷瑾仿佛知道他內心的想法,淡然道:“王大人不必多慮,父王對你始終信任有加。在南邊沫陽路穩住之后,朝堂上和軍中的人員變動會同時進行,屆時父王會以書信的方式通知大人如何行事。”
王師道點頭應道:“還請郡主殿下轉告王爺,下官一定會竭力而為。”
“如此最好。”慶聿懷瑾目光銳利,不輕不重地提醒道:“王大人盡管放手施為,城內城外的六萬景廉老卒會是你最堅固的支撐,朝中也會有很多人配合你。”
王師道心中輕嘆一聲,面上微笑道:“下官明白了。”
南方,江華城。
臨時都督府,后院小坪之上,一抹矯健的身影舞動長槍,不知疲倦地反復練習那一招舉火燎天。
這些天厲冰雪腦海中時常浮現與林溪切磋的細節,在經過數百次的復盤過后,她最終還是坦然接受一個事實——那天她落敗與見招拆招無關,純粹是因為林溪的內勁修為要比她強一個檔次。
在這種硬實力的差距下,無論她怎樣變換招式都不是林溪的對手,更何況她本就不擅長小范圍的輾轉騰挪,而這恰恰是林溪熟悉的領域。
認清差距之后,厲冰雪并未泄氣,只是悄悄地每天多花半個時辰參悟內功心法。
一套大開大合的槍法練習完畢,厲冰雪站在陽光里沉思細節,額頭上清晰可見細密的汗珠。
“冰雪,休息一會吧。”
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她的思考。
厲冰雪扭頭望去,只見厲良玉站在廊下,旁邊小幾上放著他帶來的清水和點心。
她面龐上浮現淺淡的笑意,走過去說道:“兄長何時來了?”
“有一陣了,見伱在用心練功便沒有打擾。”厲良玉在小幾旁坐下,幫她倒了一杯水。
厲冰雪接過飲了幾口,略有些好奇地說道:“這些天兄長忙得腳不沾地,今兒居然有空來看我。”
“原本以為偽燕大軍回援,旬陽和尤溪等地會遭受猛烈的反撲,你哥作為都督府行軍司馬,當然要籌措糧草做好后勤工作。”
厲良玉面帶微笑,又道:“根據游騎傳回來的消息判斷,敵軍在進入沫陽路后便放緩腳步,沒有直撲南邊戰場,反而回到雍丘城一帶加強守御,看樣子是不得不接受東南部被我軍收復的事實。”
“他們竟然能接受?”厲冰雪微露詫異。
厲良玉頷首道:“父親說,這是偽燕內部的權力斗爭,而且肯定和景朝有關。陳景堂和陳孝寬這些人,恐怕要不了多久便會被剝奪軍權,重新換一批人上來,這些人必然心向景朝。簡單點說,這對我軍而言不算好事,等北邊完成新一輪的權力洗牌,他們遲早會再度揮軍南下。”
厲冰雪眼中浮現一抹凜然之色,顯然毫無畏懼。
厲良玉見狀便不動聲色地問道:“冰雪,這幾天沒去找那位陸校尉復盤戰事細節?”
厲冰雪聞言微微一怔,旋即狐疑地看著他,問道:“兄長此言何意?”
厲良玉打了個哈哈,連忙搖頭道:“沒什么,如今戰事止歇,淮州軍過幾天就會從雙峰古道返回,那位陸校尉肯定要隨軍行動。我這些年在靖州軍里見過很多有能力的年輕人,但是像陸校尉這般驚才絕艷的人委實是第一位,如果他能來靖州都督府,想必父親會很開心。”
“他不會來的。”
厲冰雪神情淡然,悠然道:“他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
“這個評價可不低。”厲良玉笑了笑。
厲冰雪直截了當地問道:“兄長其實是想問我對陸校尉的觀感如何,對嗎?”
厲良玉望著她清澈的雙眼,準備好的托辭忽然有些難以出口。
厲冰雪又道:“還是說,這是父親的意思,兄長只是代行其事?”
厲良玉搖頭道:“父親哪有精力操心這些事情。冰雪,你不要怪兄長啰嗦,只是你今年十九歲,終究不是十四五歲的時候——”
“我知道,一般人家的女子這個年紀早已結婚生子。”
厲冰雪打斷他的話,似笑非笑地說道:“兄長莫非是想為我尋一門親事?你和陸校尉沒有多少交情,如今這般鄭重其事地夸贊他,總不會是想撮合我和他吧?”
這番話太過直接,厲良玉委婉的暗示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只能無奈地苦笑道:“哪里就撮合了,不過是覺得他確實不錯。”
“我對他的印象很好,所以會去找他聊一些兵法上的事情。”
厲冰雪微微揚眉,平靜地說道:“但是舊都未還,父親心中始終郁郁,我暫時沒考慮過嫁人生子的問題。兄長,我終究與你不同,世道便是如此。你成婚之后還能在都督府做事,幫助父親分擔壓力,但我一旦嫁人,如果繼續掌著飛羽營,只會給父親惹來無盡的非議。”
厲良玉望著她堅韌的神情,后面的話便只能收回。
等他離去之后,厲冰雪望著庭院中明媚的景色,目光悠遠深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