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四皇子府。
那位書生走進外書房的時候,四皇子海哥起身相迎,以此表示對這個中年謀士的敬重。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書生當先道賀,行禮如儀。
四皇子連忙上前扶住他的雙臂,笑道:“看來先生知道了。”
書生素來木訥死板的面容上浮現一抹淺淡的笑意,道:“陛下已經將殿下和永平郡主的賜婚圣旨昭告天下,歲尾便將完婚,大都人盡皆知,小人豈會例外?殿下多年夙愿終將達成,小人又怎會不為殿下感到欣喜?”
四皇子頗為動情地說道:“這都是先生的功勞。”
書生搖頭道:“若無殿下相助和提攜,小人早已是道旁枯骨,不值一提。從古到今,所謂謀士猶如過江之鯽不計其數,明主卻似鳳毛麟角寥寥無幾,殿下待小人如此重視,卻不知在小人心中,殿下之光輝早已燦爛輝煌。”
“先生謬贊。”
四皇子聞言大悅,拉著書生的手臂說道:“請坐。”
二人落座后,他又關切地問道:“敢問先生,我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書生思忖片刻,徐徐道:“小人正是為此而來。殿下,如今朝中大臣請立儲君的呼聲逐漸高漲,您在這個時候務必謹小慎微,萬萬不可得意忘形引起陛下的反感。如今太子殿下故去,三殿下被囚于幽道,殿下已經將其他皇子甩在身后,成為儲君指日可待,故而要更加小心。殿下記得和朝臣保持距離,平日里多盡孝心,尤其要時常入宮向皇后娘娘請安。”
“謹記先生之言。”
四皇子語調誠懇,隨即略顯擔憂地問道:“三哥那邊會不會出現變故?”
自從多年前這位貌不驚人的書生取得他的信任,兩人便在商議布局爭奪儲君之位,其中最關鍵的地方在于先找一個替死鬼。
在書生的謀劃下,三皇子烏巖身邊的一個親信變成了四皇子的人,然后四皇子利用這個人給烏巖設下一個圈套,最后成功將太子納蘭的死嫁禍到烏巖頭上,從而完成一石二鳥之策。
但是這個陰謀并非完美無缺,實際上這世上從來不存在絕對完美的陰謀。
便如那一日慶聿恭所言,既然是三皇子烏巖讓人在進獻給太子的烈酒中下毒,那么這個環節怎么可能沒有痕跡?
光靠大昌號伙計家中藏著的百兩黃金給烏巖定罪,未免有些牽強。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天子沒有直接賜死烏巖,只是將他圈禁起來,而這就是四皇子心中的擔憂。
“殿下勿憂。”
書生神態平靜地說道:“陛下沒有賜死三殿下,或許是因為他發現了那件事仍有蹊蹺,但是陛下不會繼續追查下去。”
四皇子不解地問道:“為何?”
書生稍稍沉默,旋即喟然道:“殿下,陛下是大景天子,總要顧及天家體面。太子殿下暴亡,三殿下身陷囹圄,這已經是兄弟相爭的慘劇,倘若讓世人知道還有皇子參與其中,這將置陛下的體面于何地?難道說皇子們盡皆殘酷冷厲之人?故此,陛下就算察覺到蹊蹺,也不會再往下查,此事到此為止。”
聽完這番話,四皇子不禁長舒了一口氣。
書生繼續說道:“除了小人先前所言之外,殿下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繼續贏得陛下的歡心。”
四皇子沉吟道:“可是先生又讓我和朝臣們保持距離…”
書生微笑道:“殿下可知陛下最想做什么?”
四皇子倒也不笨,仔細思忖過后,試探性地說道:“收攏軍權?”
“正是。”
書生面露贊賞,繼而道:“殿下與永平郡主的婚事便是其中關鍵。陛下將會立殿下為太子,那么永平郡主就是太子妃,乃至于未來的大景皇后。有這樣一層保障在,就算慶聿氏交出部分軍權,以后也不會淪為砧板上的魚肉。殿下可以看到,常山郡王欣然接受陛下的任命,成為都統院首任大都統,便是因為他明白了陛下的心思。”
經過他這般深入淺出的分析,四皇子不禁豁然開朗,連連點頭道:“的確如此。”
書生笑道:“殿下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要你和永平郡主相處得更加融洽,對常山郡王保持一定的尊敬,彰顯出你對永平郡主的真心,這就是陛下最想看到的局面,對朝堂大局的調整能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明白了。”
四皇子對這個提議非常認可,再加上他本身就愛慕慶聿懷瑾,豈有不愿之理?
他當即便起身說道:“我原本還想著父皇頒下賜婚圣旨,或許要少去郡王府,還好有先生幫我查缺補漏,我這就去王府探望永平。”
書生起身一禮道:“殿下明見。”
四皇子還禮笑道:“那先生要不要回去歇息?”
書生坦然道:“小人要幫殿下謀劃后續的安排。”
“先生請自便,我會讓人不要來打擾你。”
四皇子對此人極其信任,丟下這句話便悠然離去。
書生恭敬地送至門外,然后返身在案前靜坐良久。
他看著桌上浩繁的卷宗,唇邊勾起一抹弧度,心里默默道:“殿下,你終究還是不了解你的父皇,他從來不在乎什么體面,只在乎能否達成目的,再者他有很多兒子,死掉兩三個恐怕也無法動搖這位君王的心志。若非如此,田玨這條不叫的狗又怎會悄悄盯上我?如此也好,省得我再浪費精力引起他的注意。”
“只不過…光是父子相殘還不夠有趣。”
他忽地用左手提筆,在鋪開的白紙上寫下一段很隱晦的話,又默念道:“常山郡王,想必你已經察覺到一絲古怪,那就讓我再助你一臂之力。”
正前往常山郡王府的四皇子自然不知他最信任的謀主在做什么,此刻他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期望,以及那抹讓他魂牽夢繞的倩影。
及至王府,慶聿忠望親自出迎,然后畢恭畢敬地將四皇子帶到錦苑,隨即找了一個由頭告辭離去。
大景并非南齊,雖然在天子的號召下,朝野上下大力學習齊人的文化,但有些事自然不會全盤照搬,譬如男女大防之禮教。
即便已經定下婚約,四皇子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地探望慶聿懷瑾。
數日未見,伊人還是顏比花嬌。
但是四皇子隱約感覺到一絲異樣,卻又想不明白何處不同,只覺得慶聿懷瑾的眼眸深處似乎藏著幾分古怪的情緒。
寒暄過后,四皇子微笑道:“永平,六弟約我后日去北郊獵場,你要不要同去散心?”
這大半年來兩人的相處日漸融洽,按常理來說慶聿懷瑾不會拒絕他的提議,但是這一次她平靜地望著四皇子,不置可否地說道:“殿下,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四皇子欣然道:“你問。”
慶聿懷瑾的語調很平緩,話語落入四皇子耳中卻如驚雷:“敢問殿下,太子殿下的死是否和你有關?”
花廳內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
四皇子非常勉強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正色道:“當然無關,永平,你怎能懷疑我會做這種事?”
“殿下恕罪。”
慶聿懷瑾垂首低眉,又道:“殿下肯定清楚我和太子殿下的兄妹之情。”
四皇子不解地問道:“我知道,可是這和你懷疑我有何關聯?”
“因為陛下已經頒下旨意,而慶聿氏沒有推辭。”
慶聿懷瑾抬起頭,誠懇地說道:“我只是不想嫁給一個謀害自己兄長的男人,那樣我寧愿抗旨領死,故而才會唐突發問,還請殿下寬宥。”
四皇子心中一松,連忙寬慰道:“言重了,我怎會因此生你的氣?”
此刻慶聿懷瑾的面龐上才露出一抹笑意,柔聲道:“多謝殿下。”
四皇子暗自慶幸沒有失態,否則肯定會引起這個聰慧女子的猜疑,他漸漸平復心境,然后巧妙地轉移話題。
只不過那個犀利的問題終究影響到談話的氛圍,四皇子無法像往日一般妙語連珠,又聊了片刻便起身告辭。
慶聿懷瑾相送至儀門,隨即緩步返回自己的書房。
侍女們盡皆退下,她走到大案前,從一摞卷宗最下面取出一封公文。
她伸手翻開,細細看著,上面是堯山關之戰的細節。
“這世上有很多人醉心陰謀詭計爾虞我詐,譬如你,以及你那群天家兄弟,為了一個皇位爭得頭破血流。”
“這種事倒也不稀奇,身處局中難免被裹挾,換做我處在你的位置上,多半亦無法幸免。只不過你既然對我一片真心,又為何言辭閃爍?可見這所謂的真心不過是半真半假罷了。”
“你真正看重的應該是慶聿氏的實力,從以前的借助到現在的利用,歸根結底是為了讓你在天子心里有個好印象,從而順利成為大景的儲君。”
“我不怪你。”
“畢竟人活于世,總是擺脫不了桎梏,所有人都在內斗,沒人能置身事外,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我只是覺得…你和那些人原本可以做更有用的事情,而不是一味沉浸在這些勾心斗角里。”
“比如像他這樣。”
慶聿懷瑾的視線停留在紙上,終究寂然一笑,神情蕭索又落寞。
“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