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汝陰到清流關,直線距離約為三百六十余里。
大軍行進速度不快,平均每日不過四十余里。
四月十九,大軍抵達高園府城,這里已經是定州西陲,再往西就會進入真正的邊境地帶,距西境防線的核心清流關只有六十余里。
高園知府孟慶壽早已得到許佐的行文曉喻,親自帶著府衙官吏到城外迎接,并且為大軍準備好了糧草。
他見士卒們在開闊處安營扎寨,便恭敬地請示道:“公爺,城內已經備好下榻之處。”
陸沉抬眼望著這位氣度儒雅的中年知府,微笑道:“不必了,本督就在軍營內安歇。”
孟慶壽亦是知情識趣之人,當下便不再叨擾,拱手一禮隨即告退,自去安排犒勞大軍諸事。
他本以為大軍只是暫歇一晚,翌日便會繼續西進,但是等到第二天朝陽升起,城外的軍營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孟慶壽心中不解,又不敢過問那位年輕郡公的決定,好在那些士卒都老老實實地待在軍營里,沒有給府城里的百姓造成困擾。
日上三竿,軍營東北角的臨時校場上,銳士營三千步卒列陣如林。
他們人手一桿特制長刀,在都尉鮑猛的率領下向主帥演練戰法。
戰陣推進的方式很簡單,每名步卒前后左右都會留出相對充裕的空間,揮舞長刀共同進退,簡潔有力又整齊劃一的劈砍,凜凜威勢令人心驚膽寒。
土臺之上,陸沉凝望著這三千名精挑細選出來的魁梧悍卒,心中漸漸涌起欣慰之意。
他轉頭看向身披戎裝的女將軍,問道:“如何?”
厲冰雪眼中異彩漣漣,輕聲道:“很強。”
“強在何處?”
“騎兵最大的優勢在于迂回襲擾,尋找機會擊破步卒的陣腳,從而取得勝機。一般而言,步卒大陣不至于畏懼騎兵的沖擊,拒馬、槍陣、車陣都可以抵擋騎兵,問題在于這些都是很被動的手段,頂多能與敵軍騎兵形成僵持。而眼前銳士營將士組成的刀陣…看似會讓敵軍騎兵輕易突破,實則能給對方造成極其恐怖的殺傷。”
厲冰雪身為飛羽軍主將,多年來習慣在馬背上生活,對于騎兵的優缺點了如指掌,因而更能認識到前方這三千步卒的獨特之處。
放眼望去,只見銳士營步卒一個個膀大腰圓,盡是豪壯雄闊之輩,從他們隆起的臂膊就能感知到那種強悍的力量。
他們手中的特制大刀長約一丈,刀身部分接近四尺,所用精鐵乃名匠張華鍛造,在都督府主簿劉元的建議下,用了一種全新的鍛鋼之法,且以衡江水淬火,極其鋒利堅韌。
陸沉微笑道:“我希望能給景軍騎兵一個驚喜。”
厲冰雪略顯不解地問道:“既然如此,為何要在此地停留?”
“有時候忍耐是一種很美好的品德。”
陸沉的回答言簡意賅,他讓鮑猛繼續率領銳士營的將士們操練,然后又對厲冰雪說道:“走吧。”
兩人回到中軍帥帳,不多時便見羊靜玄風塵仆仆而來,行禮道:“見過公爺、厲指揮使。”
“坐。”
陸沉示意親兵上茶,然后問道:“可有西路軍的最新情報?”
羊靜玄點頭道:“卑職便是因此而來。八天前,勇毅侯和元總管領兵六萬開赴考城,劉都督依舊坐鎮太康。若能取下考城,意味著景軍的防線必須要進一步收縮,而西路軍的目標便能定在桐柏。”
“你且稍待。”
陸沉轉頭看向秦子龍,道:“將沙盤取來。”
“是,公爺。”
秦子龍應下,隨即快步而出,帶著幾名親兵取來一個簡易沙盤。
陸沉走到沙盤邊,將西線幾處重要的城池一一標明,如太康、新平、籌安、桂寧,以及目前正處于雙方攻防之中的考城。
而在考城東北方向六十余里的桐柏城,便是景軍在河洛西南方向整條防線的核心。
西路軍的戰略目標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確,攻破景軍在河洛南邊的防御體系,從而讓河洛城失去屏障。
為此,韓忠杰和劉守光定下看起來很笨拙的策略,一座城一座城硬啃下來,穩步向前推進。
陸沉緩緩道:“韓忠杰和劉守光帶著六萬大軍進攻考城,有沒有具體的兵力配置信息?”
羊靜玄答道:“回公爺,其中一半是京營將士,另一半是從靖州都督府廣濟軍、安平軍和盈澤軍抽調的精銳。”
“戰力不成問題。”
陸沉給出一個公允的評價,又道:“西路軍已經將戰線拉長到三百余里,這是逼著景軍分兵把守各處要沖,同時我方依靠兵力上的優勢主攻考城,確實可以讓景軍顧此失彼。如此看來,韓忠杰和劉守光用兵雖然沒有出其不意,卻勝在沉穩嚴謹。”
厲冰雪插話道:“那你覺得他們有幾成勝算?”
“這要看兀顏術有多大的決心。”
陸沉抬手指向沙盤上的桐柏城,沉吟道:“換做是我的話,不會將最終的決戰地點放在桐柏,那樣實在太危險了。考城兩面環山,唯有東面有空曠區域可以施展,便于景軍防守反擊,這里是最合適的決勝之地。一旦考城被西路軍拿下,桐柏再無屏障庇護,一路平原視線開闊,景軍很難再做文章。”
羊靜玄道:“織經司在河洛城潛伏的密探冒死傳回情報,兀顏術已經帶著數萬兵馬南下前往桐柏。”
陸沉微微頷首,又問道:“北邊可有動靜?”
羊靜玄面露愧色,搖頭道:“公爺,織經司在景國大都的力量比較薄弱,而且路途遙遠消息傳遞不便,暫時還沒有新的情報。不過卑職已經傳信給北方的部屬,只要景國境內出現大規模的兵馬調動,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將消息送回來。”
陸沉看著這個同齡人眉眼間的疲倦,放緩語氣道:“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要多注意保重身體,我不希望看到你積勞成疾,到時候我可沒辦法和秦大人交代。”
羊靜玄感佩道:“多謝公爺體恤,卑職告退。”
陸沉應下,等他離去之后,輕聲說道:“雖然你沒有明言,但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是不是覺得我在故意拖延?”
厲冰雪一怔,問道:“何出此言?”
“你之前問我為何要在此地停留,其實答案很簡單,我要等西線戰事分出勝負再做決定。”
陸沉伸手在沙盤上撫過,徐徐道:“天子這次要將我排除在外,我若強行主動進兵,事后肯定落不到什么好處,因為西線戰果未明,有些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將搶功的黑鍋扣在我身上。我希望西路軍能夠取勝,但他們若是敗了,我也必須要等天子的旨意才會出兵,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定州將士的付出不會白費。”
厲冰雪好奇地問道:“那你為何要提前領兵來到邊陲?”
陸沉坦然道:“因為許佐。”
“許佐?”
“許佐這種人并非只認死理的愚忠之輩,若想打動他并且取得他的支持,我只有表現得足夠忠耿,否則他永遠都會用帶著質疑的目光看待我。動與不動,在乎一念之間,卻能影響到許佐的立場。唯有改變他的態度,我才能讓定州上下如臂使指,萬眾一心。”
“我明白了。你這一路刻意壓制行軍速度,又在此地稍作停留,等你將大軍帶到清流關的時候,西線多半已經分出勝負。許佐不諳軍事,不會覺得你是在有意拖延,他只會感激你一心為公,不過——”
厲冰雪眨眨眼,偏頭問道:“你為何要同我說這些?”
陸沉道:“羊靜玄的舅舅便是織經司前提舉秦正。秦正辭官之前,天子原本想罷免羊靜玄的官職,是我讓人給天子進言,將羊靜玄保了下來。羊靜玄并不知道,天子不止想讓秦正辭官,更要置他于死地,還好有李老相爺出面,秦正才沒有染病暴亡。這就是我這樣做的原因,天子不值得信任,我不會再傻乎乎地給他賣命。”
“原來如此。”
厲冰雪不禁微微蹙眉,隨即輕聲道:“其實我是想問你,為何要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這回輪到陸沉一愣,他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道:“因為我覺得我們之間不應該有所隱瞞。”
厲冰雪不禁默然。
良久之后,她輕聲道:“不必擔心,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以后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陸沉握著她的手掌,溫言道:“那這一次我們同心攜手,去對付那些虎狼之敵。”
厲冰雪終究沒有掙脫,點頭道:“好。”
陸沉停留在高園城當然不止是為了等待西線的戰果,他需要提前籌謀的事情很多,這幾日不斷有信使帶著他的軍令前往定州各地,對各路兵馬做進一步的調動和指示。
他率領大軍抵達清流關已是五月上旬,駐守此地的來安軍指揮使段作章親自出迎。
翌日,陸沉召集眾將商議軍情,然而他才剛剛開了一個頭,秦子龍便帶著一名神情倉惶的信使走進大堂。
“啟稟公爺,卑下乃是劉大都督麾下校尉公孫然,奉命前來稟報緊急軍情。”
聽到此人這句話,堂內眾將的神情都變得很嚴肅。
陸沉點頭道:“講。”
公孫然抬起頭,面色慘白地說道:“公爺,我軍在考城遭遇大敗損失慘重,勇毅侯韓大帥在亂軍之中被人襲以冷箭,至今昏迷不醒命在垂危!”
此言一出,滿堂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