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衛營中多了一個滿身書卷氣的年輕人。
王駿雖然不會武功,騎術還算過關,能夠勉強跟上其他人的速度。
途中休息的時候,陸沉將他喊到近前,關心道:“能不能適應?”
王駿在旁邊席地而坐,并無驕嬌二氣,老老實實地說道:“有些累,但是請校尉放心,卑下可以堅持。”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明白,你為何會想要投身軍中,總不可能是因為那件小事。”陸沉打開水囊灌了兩口,然后與其他將士一樣吃著簡單的干糧,同時風輕云淡地聊起前兩天的事情。
王駿小口吃著干糧,王家一直有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但是在軍中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因此他從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向其他人靠攏,避免引來這些剽悍勇士的排斥和反感。
他快速將嘴里的食物咽下,然后說道:“如果那天不是校尉及時出現并且制止,王家上下必然難以保全,這份恩情豈能不報?不瞞校尉,王家從上到下都是讀書人,只在旬陽當地還有一些微弱的影響力,除此之外乏善可陳,因此卑下便想盡綿薄之力,為校尉效犬馬之勞。”
陸沉微笑道:“話雖如此,那天令尊獻策也足以償還這段情義。”
王駿想了想,懇切地說道:“校尉有句話說的很對,旬陽本是大齊的國土,只是被異族侵占淪陷。像我們王家這樣的讀書人家,從開蒙起始便學習圣人之言,又豈會不知忠義二字?但是…十幾年前朝廷做了太多天怒人怨的事情,我們不知道如今的大齊又是怎樣的境況。此番王師入城,家父說終有重見天日之期,卻沒想到那位高校尉帶兵強闖,然后…”
他輕聲一嘆,旋即略過此事說道:“行刑之時,家父帶著家中子弟去十字街口旁觀,親眼看到王師軍紀之嚴,他便愿意相信校尉和諸位將軍,因此愿為收復江華城竭盡全力。”
陸沉微微頷首,王家父子的心路變化或許能代表很多北地的讀書人,這也是他在很早前與蕭望之討論過的問題。
在瞞天過海之策成功施行的前提下,加上靖州軍刻意隱藏的實力,再配合織經司這些年在北燕安插的密探,沫陽路東南部的戰事肯定會很順利。
事實也如陸沉預料的那般,無論淮州軍在北線的摧枯拉朽,還是靖州軍在南線的所向披靡,齊軍在戰事中都能占據絕對的優勢。
然而這只是暫時的勝利,北燕和景朝不可能接受這個結果,必然會發起瘋狂的反撲。
若無民心支撐,靖州軍如何能保住打下來的地盤?
一念及此,陸沉岔開話題道:“可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檢事校尉,不足以讓你這般鄭重對待。”
王駿忽地尷尬一笑,解釋道:“在王師收復旬陽之前,卑下便曾聽說過校尉的事跡。”
陸沉微露不解。
如果王駿是廣陵人氏,哪怕將這個范圍擴大到淮州,他都可以理解。
然而旬陽和廣陵隔著茫茫無際的雙峰山脈,兩地素來不互通,他又如何聽說陸沉的事跡?
王駿繼續說道:“王家當年生活在北方的翟林城,在九年前遷于旬陽。在翟林城那些年,卑下與二伯父家的三堂姐關系十分親近,后來也時常互通書信。關于校尉的故事,便是卑下那位堂姐在最近一封書信中所敘。她提到幾個月前的廣陵之戰,校尉起到的作用至關重要,并且認為校尉將來必能有所成就。”
這話讓陸沉更加詫異。
他好奇地問道:“你那位堂姐怎會知道淮州境內的事情?”
王駿稍稍遲疑,最終還是坦然地說道:“因為王家本宗投靠了景朝,所以有著極為便利的消息渠道。也正因為此,家父當年勸說無用之后,便帶著這一支遷到旬陽,從此不問世事,一心鉆研文章。”
陸沉眼中浮現一抹敬意。
這種事無法作假,哪怕陸沉此生都不會踏足翟林城,織經司只需要稍加打探就能獲知真相。
他不禁感慨道:“令尊很不容易。”
“是的。”王駿不好評價自己的父親,只得繼續先前的話題:“卑下那位堂姐雖然是庶女出身,但在家中地位超然,極得二伯父的信重。她從小便展露出過目不忘的能力,論才情更勝過卑下十倍,若她不是女兒身,說不定將來也能為官做宰。”
陸沉大致明白過來。
面前的年輕人極為尊重和信任他的堂姐,因為對方在信中將陸沉夸贊了一番,他便有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后續那些事情的發生,便促成他產生投效的想法。
這倒是符合陸沉對這個時代讀書人的印象。
至于那個投靠景朝的王家本宗,等等…
陸沉臉色略有些古怪地說道:“伱說的王家本宗,是不是翟林王氏?”
王駿道:“是,校尉應該聽說過。”
陸沉失笑道:“何止聽說過,算得上如雷貫耳,畢竟那可是傳承數百年的門閥世家。”
王駿搖頭道:“不過是腐朽之物罷了。”
按照史書上的記載和后人的歸納,世間門閥大約從四百多年前開始形成。
大齊立國之前的六十余年混沌歲月里,門閥體系受到極大的沖擊。
亂世之中社會秩序遭到嚴重的破壞,很多世族就此消亡,能夠延續下來的無不經歷過漫長的蟄伏。
相較于鼎盛時期遮天蔽日的雄厚勢力,如今的門閥世家自然不比當年,但仍舊是這個社會當中不容忽視的力量。
陸沉記得很清楚,薛老神醫的本宗是江南清源薛氏,這一輩的代表人物便是官居齊國右相的薛南亭。
又有扎根南方傳承十余代的錦麟李氏,家主便是齊國左相、在朝堂上可謂無人可以撼動其地位的李道彥。
這兩家算是南方本地極為出名的門閥世家,此外還有屈、李、劉等等當年南渡的高門大族,雖然在南邊的底蘊比不過清源薛氏和錦麟李氏,但在十多年過去之后,也逐漸生根發芽不斷擴展勢力。
而王駿所提的翟林王氏,應該屬于諸多門閥之中最頂尖的那一撥,雖然投靠景朝讓家族蒙上了一層陰影,但他們在北地的影響力仍然非常強大。
對于這種把持大量資源奴役百姓的世族,陸沉心里自然沒有好感,不過他沒有因此對王駿有偏見,畢竟王家父子已經表現出非常明確的態度。
他略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將這些事全盤托出,就不怕你那位堂姐因此惱怒于你?”
王駿坦然道:“卑下的堂姐其實不同意王家投靠景朝,但她終究無力改變長輩們的想法,因為二伯父在王家本宗內部也沒有足夠的發言權。當年卑下曾經問過她,是否愿意一起來旬陽,堂姐還沒答復,家父就將卑下狠狠訓了一頓。”
“為何?”
“因為二伯父不愿意離開翟林,堂姐畢竟是女兒身,又待字閨中,怎能舍棄父母遠去?”
陸沉登時了然,他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話鋒一轉道:“說說你對如今沫陽路局勢的看法。”
王駿心中一動,知道這是明確的考校之意,便斟酌道:“如今我軍局勢大好,偽燕在沫陽路的兵力配置非常空虛,只要能順利收復江華城,那么整個東南部就能連成一片。不過在卑下看來,如果朝廷沒有做好全面北伐的準備,我軍就要及時收縮戰線。”
陸沉緩緩道:“說具體一些。”
王駿伸手在地上描繪道:“校尉請看,如今我軍北到新昌城,南至衡江,除了南方的江華城之外,已經將沫陽路的東南部納入囊中。表面上看,大齊靖州和淮州就此連成一體互為奧援,但這么長的戰線意味著極大的防守壓力。如果要應對接下來偽燕和景朝的反撲,我軍必須要盡快做出取舍。”
陸沉淡然道:“你是說,我軍應該放棄北邊的新昌和石泉等地?”
“校尉明見。”
王駿對沫陽路的地理極其熟悉,這兩天顯然也有認真的思考,從容地說道:“或許在有些人看來,新昌城東面就是盤龍關,這兩處可以互為犄角,讓靖州軍和淮州軍可以更加便捷地相互支援。但實際上這很有難度,一者新昌城與盤龍關的距離超過五十里,敵軍可以輕易切斷二者之間的道路。”
“第二,如果我軍將戰線的最北端設置在新昌城,那么我軍在沫陽路的地盤便是一個南北方向的狹長地帶,補給線太長,糧草輜重運送的壓力極大,很容易出現顧此失彼的情況。”
“如果我軍將防線核心設置在江華城,北邊有旬陽,西北有將樂和尤溪二城的遮蔽,靖州軍又可隨時調動支援,那么就能形成真正的實占區。”
“最重要的是,即便我軍將防區北端設置在江華一帶,沫陽路通往淮州的三條古道也都在這個范圍之內,并不會影響靖州和淮州將來的互通有無。”
王駿無比流利地說完自己的考慮,然后有些忐忑地望著陸沉。
如果按照他的分析,那么此番靖州軍和淮州軍打下的地盤將縮小一半左右,盤龍關外依然會是北燕的勢力范圍。
陸沉知道這個方案不太容易被軍中眾將接受,畢竟打下來的地盤就代表著軍功,拱手相讓無疑會讓很多人的功勞大打折扣。
但是這些考慮沒有必要對王駿說得太過詳細。
故此陸沉平靜地說道:“你的判斷很有道理,我會如實稟報兩位大都督。”
王駿面露喜色。
陸沉又道:“好好休息一陣,接下來我們要加快速度趕到江華。”
王駿連忙起身道:“卑下領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