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來如梳,兵來如篦。
亂世之中,這八個字往往意味著斑斑血淚。
莫要對這個時代的軍隊軍紀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秋毫無犯基本沒人可以做到。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鬧得太過火引來眾怒,獲勝一方的軍隊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欺辱民眾的舉動,搶奪金銀乃至于淫人妻女都可能會發生。
今日王宅內便闖入一隊齊軍士卒,除去正堂內這十余人,另有二十余人在府內各處搜刮錢財,稍有不從便是拳打腳踢。
正堂里間,不時傳來年輕女子的哀聲。
王家男人們敢怒不敢言,因為面前這些齊軍士卒手中明晃晃的鋼刀對著他們,仿佛隨時都有可能砍下來。
不一會兒,一名二十余歲的男子走了出來,大喇喇地穿著衣服,臉上滿是舒爽的表情。
便有士卒諂笑道:“校尉,滋味如何?”
男子名叫高瑜奇,現為泰興軍掌營校尉,領一千精銳步卒。
此人作戰勇猛果敢,頗得泰興軍都指揮使康延孝的賞識,在先前的新昌之戰中便是第一批沖進城內的敢死隊之一。
據說這次戰事結束后,康延孝肯定會提拔他為掌團都尉。
高瑜奇聞言笑罵道:“這一年憋得難受,好不容易才快活一下,你們這群兔崽子急個什么?”
眾人皆笑。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家男人們無不雙眼泛紅,其中一個年輕男子更是死死咬牙盯著高瑜奇,要不是旁邊有人拽著,他就要站出來和這些齊軍拼命。
高瑜奇貌似在和手下說笑,其實心思一直放在這些看似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男子身上,見狀便扭頭看向那個年輕人,眼中泛起冷厲的殺意,沉聲道:“你看什么?”
“無恥匪類!”年輕人毫不畏懼,憤怒直叱。
齊軍士卒登時面色不善地望過去,高瑜奇抬手下壓,然后冷笑道:“老子又沒找你娘和伱姐妹,不就是弄了個丫鬟,你他娘的不服氣?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這些高門大宅,表面上看著人模狗樣,內里一個比一個臟!這些丫鬟們為了點銀子,被你們肆意淫樂,你當老子不知道?”
“怎么,你們這些公子哥兒能玩,老子這種泥腿子就不能玩?”
他朝那邊走過去,殺氣騰騰。
年輕人面無懼色,含恨道:“我們王家詩書傳家,守禮為要,豈會做那種腌臜事?你莫要血口噴人!”
“還挺嘴硬。”高瑜奇冷笑著來到近前。
一位中年男人攔在他面前。
其人面容清癯,氣質文雅,此刻也帶著兩分悲憤之色。
“滾開!”高瑜奇寒聲道。
中年男人名叫王紹,乃是這一支王家的家主,他是個極其本分的讀書人,歷來不與外人起爭執,然而此刻他卻不能再退半步。
面對兇神惡煞一般的高瑜奇,王紹拱手一禮,強壓著怒意說道:“這位校尉,今日之事到此為此,王家不會對外吐露分毫。方才那名丫鬟的身契我會讓人送給校尉,除去貴屬今日取走的各色玩器,在下還會準備紋銀千兩,以作勞軍之資。還望校尉高抬貴手,切莫動怒。”
高瑜奇沒有讀過幾年書,卻也知道這番話的含義,當即冷笑道:“你在威脅我?”
王紹道:“在下不敢。”
高瑜奇定定地打量著這個中年男人,旋即嗤笑一聲,返身拉來一張交椅在堂中坐下,隨意點了幾名士卒說道:“聽到沒有,王家老爺是個很大度的人。你們幾個去找個丫鬟快活快活,等王家老爺準備好五千兩銀子,咱們就得離開。記住,別擾了王家內眷的清凈,免得王家老爺去找將軍告狀。”
“遵令!”眾人笑嘻嘻地應下。
這番話出口之后,不光先前那個年輕人怒不可遏,其他王家男人無不面色漲紅。
然而這群手無縛雞之力、在承平年代長大的讀書人只有難以克制的憤怒,卻無直面鋼刀利刃向死而生的勇氣。
王紹站了出來。
他攔在去往里間的路上,直視著高瑜奇說道:“校尉若執意羞辱王家,便請從王某的尸體上踏過去!”
其他年輕人紛紛效仿。
高瑜奇雙眼微瞇,徐徐起身,朝一旁伸出右手。
一名士卒將自己的佩刀遞了過去。
就在高瑜奇向前邁步的同時,外面忽然傳來慘嚎聲。
“啊!”
緊接著便是一陣喧嘩升起,然后又歸于平靜。
王家眾人驚疑不定,高瑜奇眉頭微皺,其他軍卒不由得握緊了兵器。
不一會兒,十余人來到正堂,為首者正是陸沉和林溪。
高瑜奇臉色微變,先是泛起一抹慌亂,旋即又變成自來熟的笑容,迎上前說道:“想不到會在這里見到陸校尉。”
淮州軍主力從盤龍關出發后,由數千騎兵組成先鋒肅清沿路的燕軍哨騎以及小型軍寨,然后鎮北軍、來安軍、泰興軍和盤龍軍五萬精銳緊隨其后。
連奪新昌和石泉二城后,淮州軍分為兩路,鎮北軍與盤龍軍一部往西北方向機動,震懾燕軍主力并且威脅首府雍丘城外圍的城鎮,以此將陳孝寬麾下的兵力壓制在西北一線。
來安軍和泰興軍以及盤龍軍四千人繼續往南,目標直指旬陽城南方的江華城。
那里是北燕沫陽路境內第二大城池,僅次于首府雍丘。
江華作為陳孝寬設立的第二道防御體系的核心,也是陸沉計劃中淮州軍和靖州軍匯合的地方。
如果能奪下江華,便意味著整個沫陽路東南部已經落入齊軍掌握,最初的戰略目標便已達成。
陸沉沒有直接回應高瑜奇的話,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王家眾人臉上。
看著那一張張年輕又漲紅的面龐,又想起方才外面那些被他命人拿下、懷中抱著各色值錢玩器的泰興軍士卒,陸沉又怎會不知這里發生了何事。
見他不理會自己,高瑜奇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兩人同為校尉品級相當,而且親衛營管不到泰興軍,他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咳咳…”高瑜奇清了清嗓子,然后對陸沉說道:“陸校尉,要是沒事的話我便先告辭了,康將軍還有事要我去辦。”
陸沉不為所動,淡淡道:“高校尉,大軍出發之前,都督府黃司馬便已向各軍傳達大都督的帥令,此番行軍過程中嚴禁欺辱當地鄉民,難道泰興軍沒有宣發帥令?”
高瑜奇心中一凜,旋即面不改色地說道:“當然有,不知陸校尉此言何意?”
這話看似是在裝傻,其實是將陸沉當做傻子。
陸沉輕呵一聲,眼中多了幾分冷意。
高瑜奇倒也不想跟這位大都督跟前的紅人交惡,便湊近低聲解釋道:“陸校尉,兄弟們打了幾個月的仗,這次又是連續跋涉數百里,實在是累得不行。你放心,咱們都知道大都督的規矩,沒有傷人更沒有為非作歹,不過是從這種富貴人家拿點好處而已。這樣吧,我們搜到的東西分一半給陸校尉麾下的兄弟們,如何?”
“哦?”
陸沉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然后看向王家眾人說道:“諸位,方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你們可以如實說來。”
王紹抬頭看著高瑜奇扭頭望來的凌厲目光,慘然道:“無事,這位高校尉只是來王家轉了轉。”
高瑜奇滿意地道:“陸校尉,都是自己人,不妨行個方便。”
“他們打傷了十幾人,搶走我家的財物,還凌辱家母的婢女!”
那個年輕人終于克制不住,滿含悲憤地嘶吼道。
堂內一片寂靜。
林溪面上浮現幾分煞氣。
陸沉凝望著高瑜奇的雙眼,緩緩道:“高校尉,誰給你的膽子視軍法如無物?”
這一刻高瑜奇心中已經意識到危機的到來,但他仍然不相信對方會為這個王家出頭,便賠笑道:“區區一樁小事,陸校尉何必小題大做?”
“高校尉或許不知,本將奉大都督軍令,兼有執掌軍法之權。”
陸沉說出這句話后,高瑜奇面色大變,隨即便聽到陸沉冷聲斥道:“拿下!”
拔刀聲接連不斷,陸沉身后的高手們當即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卸掉泰興軍士卒的兵器,然后兩柄長刀已經架在高瑜奇的脖子上。
“陸沉,你無權拿我!”高瑜奇憤怒地吼著。
王家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陸沉沒有再理會高瑜奇,來到王紹身前說道:“請問閣下怎么稱呼?”
王紹勉強還能維持平靜,連忙行禮道:“小人王紹,見過陸校尉,多謝校尉大人紓危解難,王家上下感激不盡!”
陸沉微微頷首,言簡意賅地說道:“此人觸犯我軍法度,按律當明正典刑。你不必驚慌,旬陽本為大齊疆域,陷于敵手將近十三載,如今重歸朝廷治下,自當護佑爾等安全。今日之事乃是我軍之錯,在下代表淮州都督府向貴府致歉。”
“不敢,不敢。”王紹連連搖頭,眼中已有淚花泛起。
正如陸沉所言,旬陽乃至整個沫陽路都是大齊國土,只可惜十三年來從無王師踏足此地。
陸沉道:“貴府的損失由我軍承擔,稍后會有文書來此與你交洽。在下還要帶他回去行軍法,告辭。”
王紹怔怔地望著果斷離去的陸沉等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那些士卒,好似今天的遭遇就是一場夢。
“父親…”先前那個一怒之下說出實情的年輕人略顯不安地說道。
他是王紹的次子,名為王駿,從小便有神童之名,只是性情不夠沉穩,或者說相較于王家其他同輩人,他骨子里多了幾分血性。
王紹搖搖頭,示意不要多言。
他望著那個年輕校尉遠去的身影,面上漸漸浮現沉思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