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衙兩位大將軍皆是從一品,受封伯爵,勛職為上護軍,與邊軍大都督品級相同。
如今自然出現了差距,厲天潤和蕭望之明顯超出他們一頭。
李景達對此心懷嫉妒但也不敢吱聲,他麾下南衙三軍在北疆戰事中沒有立下太多功勞,另外一點就是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通敵叛國,查證之后被抄家滅族。
他雖然沒有被波及,御下不嚴的責任卻跑不掉,因此這段時間非常老實。
如果從宏觀的角度來分析南齊的朝堂格局,大抵可以分成天家宗室、南渡權貴、江南世族、新晉文臣和軍方勢力這幾大部分。
軍中的脈絡相對而言比較簡單,主要是蕭、厲兩位大都督統率的北方邊軍,和樞密院執掌的京軍這兩支主要的力量。
軍方核心的權力層便是樞密使、上將軍和兩位大將軍。
如今郭從義旗幟鮮明地反對增強邊軍的實力,上將軍王晏一如往常地保持沉默,李景達覺得天子應該不會強行施為。
當劉守光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時,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難以置信地轉頭望去,只見劉守光面朝天子目不斜視,神情沉靜又堅毅。
李道彥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上方的天子,心情并不沉重,反而稍稍松了口氣。
如今看來,劉守光應該就是陛下的暗手,在關鍵時刻出頭支持他的決議。
老者腦海中快速浮現劉守光的家世和生平,很快便判斷出這位大將軍與邊軍大都督并無私交,想來是天子給了他某種允諾,比如將來提拔他為樞密使,也只有這樣的誘惑才能讓劉守光如此堅決地表態。
老者從來不會看輕天子,相反他很清楚這位君王的城府和隱忍,這十多年來潛龍于淵積蓄力量,總不會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
與其一直在暗中猜測天子的手段,現在這般擺明車馬自然更好。
他沒有立刻站出來反駁劉守光,平靜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李道彥能想明白的事情,郭從義自然也能做到心知肚明,他不動聲色地扭頭看了一眼劉守光,淡然道:“愿聞大將軍高見。”
“樞密當面,末將豈敢以高見論之。”
劉守光微微垂首,語氣聽起來十分恭敬,但是后面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幾分鋒利之意:“樞密和左相方才所言皆有道理,朝廷困難確有其事,很難支撐邊軍繼續進行大規模的征伐之舉。然而末將反復斟酌,仍舊覺得被動防守不是長久之計,偽燕和景朝必然卷土重來。”
他頓了一頓,神情肅然:“諸位大人,衡江北岸的敵人不會放棄南下的企圖,劃江而治謀求和平只是一廂情愿的空想。”
對于他這番直白而又懇切的陳述,殿中大臣面露沉思,心中大多不以為然。
偽燕也好景朝也罷,過去十二年的種種事例已經證明他們攻不下淮州和靖州。
既然江南可以維持承平的歲月,有何必要大動干戈北伐?
如果齊軍面對敵人擁有碾壓的優勢,他們不介意搖旗吶喊爭取成為盛世名臣,說不定就能青史留名。然而人要懂得認清自己的實力,大齊耗盡舉國之力能否打到河洛城下?
齊軍若真是這般強大,景朝鐵騎若真是不堪一擊,當年北方的戰事又怎會那般憋屈。
郭從義敏銳地察覺到殿內的氣氛,因此沒有立刻反駁劉守光的看法。
這時一位文臣站出來說道:“劉大將軍,下官不知劃江而治這四個字從何而來?陛下提過北伐,朝中一直無人反對,只是要考慮到現實情況。這次江北大捷需要撫恤和嘉賞的將士超過十二萬人,下官粗略估計至少需要三百萬兩白銀,大將軍有沒有考慮過朝廷的艱難?”
劉守光抬眼望去,只見是刑部侍郎李適之,左相李道彥的長子。
父子同朝為官并不罕見,但是像李家這樣父子皆居高位的比較稀少。
劉守光冷靜地說道:“李侍郎言之有理,然而朝廷的各項開支總有輕重緩急之分。在本將看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增強邊軍的實力,其他方面可以暫時壓一壓。”
文臣之中登時出現一陣騷動。
工部侍郎屈豐華當即冷笑道:“劉大將軍,朝廷各項用度皆有規制,如今每個衙門都在勒緊腰帶過日子。就拿工部來說,京城通往成州的官道至今還未修成,只因銀子不寬裕。如今大將軍認為朝廷各衙應該再擠一擠,拿出銀子增強邊軍的實力,不若先削減大將軍麾下南衙六軍的用度,為所有人做一個表率,可否?”
劉守光的提議仿佛捅了馬蜂窩,在屈豐華鮮明地表態之后,其他部衙的高官也紛紛出言反對。
朝廷的銀子當然不是隨意安排,每年都有一定的計劃,這其中軍方要占據很大一部分,畢竟幾十萬軍隊的給養耗費甚巨。
江北大捷固然鼓舞人心,后續的支出也是令人頭疼的事情。再加上如今接近年底,很多衙門都在為銀子發愁,正想著能不能從國庫里爭取一些用度,劉守光卻要火中取栗,怎么可能不引來眾怒?
一時間,這位從一品的大將軍仿若成為眾矢之的,反駁和攻訐他的言論甚囂塵上。
望著眼前群情洶洶的場景,厲冰雪眼中的怒意漸漸褪去,化作濃重的失望和冷漠。
這就是邊軍將士舍生忘死報效的朝廷?
她輕輕地冷笑一聲,轉頭看向陸沉,卻發現他面上并無失望之色,反而若有所思。
注意到旁邊注視的目光,陸沉稍稍朝她靠近一些,極力壓低聲音道:“我知道陛下的打算了。”
厲冰雪不解地道:“何意?”
陸沉輕聲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陛下這是在請君入甕。”
厲冰雪眼波流轉,略帶好奇地朝前望去,只見那位大將軍劉守光面對十余名衣紫重臣的圍攻,淵渟岳峙泰然自若,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樞密使郭從義原本心情悠閑,他以為劉守光挺身而出會有令人驚艷的想法,不成想仍舊是老調重彈那一套,指望著朝堂各部掏出銀子支撐邊軍的提升,這簡直是癡人說夢,自然會被群臣圍攻。
按理說這件事應該到此打住,天子總不能違逆絕大多數重臣的想法固執地推動,然而郭從義發現劉守光極其沉穩地站著,龍椅上的天子也沒有任何不忿之色,這一刻他心里不禁起了嘀咕,然后扭頭看了一眼李道彥。
恰好便在此時,李道彥向他看來,兩人目光交錯,都能看出對方眼中有著不解之色。
喧囂聲漸漸止歇,面對群臣直接凌厲的圍攻,劉守光唾面自干,從始至終沒有任何反駁的言辭。
一道平靜的聲音適時響起。
“屈侍郎,本官應該沒有聽錯,方才你說京城到成州的官道還未修好?”
屈豐華不知為何心中一緊,抬頭望去只見說話的人是右相薛南亭,這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面色淡然地望著他。
薛南亭出身于清源薛氏,在當地是宗族勢力極為龐大的世家,歷來與錦麟李氏齊名。但朝堂高官從來不認為薛南亭是世家門閥的代表,而是將他歸到新晉文臣那一派。這里面牽扯到很多復雜的往事,此間不再贅述。
屈豐華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回薛相,目前只完成七成左右的進度,工部的存銀已經耗盡,只能等到明年繼續修建。”
“哦。”
薛南亭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再繼續問下去。
屈豐華不解其意,搞不清楚這位年富力強的宰相突然橫插一句所圖為何。
然而薛南亭的開口就像一個信號,緊接著另外一位文官站了出來。
其人年約四旬容貌剛毅,面朝龍椅上的天子說道:“啟奏陛下,臣有本奏。”
李端微微頷首道:“說來。”
這位文官出聲后,端誠殿內立刻安靜下來,先前那些圍攻劉守光的文臣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顯然是不想沾惹到一丁點的麻煩。
因為此人名叫許佐,官居左御史中丞,正二品。
論實權他遠遠比不上宰相、樞密甚至是六部尚書,但這位許中丞絕對是百官心中最難纏的角色。
其人不僅直言敢當,而且素有清名,在大齊國內的文人清流之中擁有相當大的影響力。
建武七年,若不是李端出面攔阻,許佐當堂彈劾吏部尚書險些讓對方自絕于朝堂。
在看到許佐出面之后,屈豐華心中猛然泛起一陣寒意,抬頭看向自己的座師、左相李道彥,然而只能看到老者的背影。
群臣緊張的注視之中,許佐語調冷厲地說道:“陛下,臣彈劾工部侍郎屈豐華貪墨舞弊,勾結地方商賈,大肆收受賄賂,私吞工部存銀。從建武八年到今年,屈侍郎老家的族人入股十六家商號,屈家在當地修建七處莊園,寄在不同族人名下,但都是屈侍郎的私產。”
端誠殿內一片死寂。
屈豐華不斷吞咽著唾沫,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