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萬水,披星戴月。
那抹紅衣終于再次踏上故土之地。
洛九九這一路不知疲倦地趕路,生生累倒三匹駿馬,將千余勇士甩在后方,只帶著十余名好手跋山涉水,終于跨過漫長的距離抵達云嶺。
站在青蒼疊翠之間,眺望著遠方的青山綠水,洛九九暗暗松了口氣。
其實她不懂得天下大事和波詭云譎,但她打心底相信陸沉的判斷,既然他說景軍意在沙州,那么沙州就肯定有危險。
無論如何不舍,她也只能將那些柔情藏在心底深處,匆匆一會便立刻返回,因為沙州是她的家,她的親人都在這里生活,她絕對做不到對親人遭遇危險視而不見。
或許她一個人的力量很渺小,但她一定會在危險的時候,與自己的族人站在一起。
從云嶺往西看去,沙州大地依舊有一種樸素且靜謐的美,似乎并未發生悲慘的變故。
洛九九懸著的心依舊無法放下,她只是稍稍喘口氣,便帶著十余名心腹繼續加緊趕路。
回到熟悉的黑水寨,這里看似如往日一般平和,但是洛九九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情緒,她來不及隨便找個族人詢問,如風一般沖向那棵數百年大槐樹西邊的祖屋。
正堂之內,洛耀宗和十余名頭人、宗老正在議事,身材高大漸有年輕人銳氣的洛恒山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急促的腳步聲遽然響起,緊接著洛九九風塵仆仆的面容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
洛九九抬眼望去,只見父親、那巖、楊金等人皆在,唯獨不見金川部頭人哈代。
看著眾人臉上沉重的表情,洛九九心中一緊,來不及行禮便問道:“阿爹,哈代叔叔怎么不在?”
“先坐,莫慌,哈代無事。”
洛耀宗有些意外女兒居然這么快就回來,稍稍一算便知道她肯定是拼命趕路,甚至都不一定見到了陸沉,便因為某些原因迅速返回沙州。
洛九九依言坐在最下首,急切地問道:“阿爹,究竟出了何事?是不是景軍打過來了?”
洛耀宗輕嘆一聲,點頭道:“是,飛鳥關被景軍打下了。”
聽到這句話,洛九九只覺腦海中轟然一響,面色當即發白。
身為沙州頭人的長女,從小就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她怎會不知飛鳥關對沙州的意義?
數百年來沙州能夠一直保持相對的獨立性,沒有被中原王朝吞并,除了沙州先祖和齊國太祖建立的交情之外,這里獨特的地形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依靠東邊的云嶺和北邊的十萬大山,沙州才沒有成為旁人的盤中餐。
云嶺不算艱險,至少還能找到幾條路,北邊的十萬大山卻是層層疊疊陡峭險峻,只有一條路可以通行,飛鳥關因此得名。
當初景軍曾經圖謀飛鳥關,好在陸沉調兵幫金川部化解了危機,此后沙州便格外小心,把守飛鳥關的重任不只是金川部的責任。洛耀宗在成為沙州之主后,從各部抽調勇士常駐飛鳥關,為的就是防備景軍的覬覦。
不成想仍舊沒有守住。
在洛耀宗的敘述中,洛九九知道了飛鳥關失陷的細節。
景軍的策略說穿了并不復雜,他們從軍中選出身手矯健、武功高強的勇士,至少耗費大半年的時間,硬是將飛鳥關附近的地形摸清楚,一點點打通兩側的阻礙,用這種水磨功夫建立繞到飛鳥關側面的路線。
然后用主力正面強攻,奇兵側面突襲,僅僅用了兩天時間便攻破飛鳥關。
洛九九不禁聽得心中發寒。
這一戰看似簡單,仿佛景軍很輕易就打下了飛鳥關,但是對方前期所做的準備十分恐怖。
光是在十萬大山之中登山過河、逐步建立補給點、尋找繞行的路線,這就是一項極其繁重且艱難的任務。
換句話說,景軍在大半年甚至是更早之前,便不惜耗費無窮無盡的人力,只為拿下那座雄關。
倘若景軍只為圖謀沙州,這樣的代價顯然得不償失,畢竟沙州民生疲敝,沒有值得景軍覬覦的財富,但他們顯然不光是為了拿下沙州,而是看得更加長遠。
洛九九擔憂地問道:“阿爹,現在景軍攻到哪里了?”
洛耀宗回道:“景軍打下飛鳥關之后,只往前推進了五十余里便止步不前。”
這個時候洛九九終于明白,為何飛鳥關已經失陷,但是各位頭人只是神情略顯凝重,卻談不上如何緊張,所以他們才能安心坐在這里商談。
因為景軍的目的很明顯,他們接下來不會往南進逼沙州,而是要轉道向東,沿著衡江南岸逐漸開闊平整的地形一路挺近,直逼齊國靖州的腹地。
洛九九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對眾人說道:“各位叔伯,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景軍占據著飛鳥關。”
“咳咳。”
素來疼愛洛九九的那巖清了清嗓子,繼而道:“九九,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對景廉人卑躬屈膝,但如今對方兵力強盛,越過飛鳥關的兵馬源源不斷,沙州人丁稀少,硬拼實在不太合適。”
洛九九不禁蹙起眉尖。
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宗老林山說道:“洛姑娘,景軍主帥南勇派人通告,這一次他們只是暫借飛鳥關不會久駐。”
洛九九只覺不敢置信,沉聲道:“宗老,難道你信景廉人的鬼話?”
林山面上有些尷尬,隨即勉強笑道:“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景廉人的敵人是齊國又非沙州,他們也沒有必要和沙州死磕到底。退一萬步說,景國皇帝富有天下,他哪里看得上沙州這塊貧瘠之地?這一次景軍的敵人是齊人,他們如今的動靜也能說明這一點。雖說這幾年沙州和齊國不再敵對,但是我們有必要給齊人賣命嗎?別忘了當年死在燕子嶺的八千兒郎。”
洛九九長身而起,凜然道:“那在飛鳥關戰死的族人呢?他們是不是沙州兒郎?我們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景廉人的屠刀下,卻不幫他們報仇?!”
“九九,不得放肆。”
洛耀宗微微抬高語調,沒有去看滿面失望的長女,反而對很不自在的林山溫言道:“宗老說得沒錯,眼下齊景廝殺正酣,沙州可以暫時置身事外,看一看局勢變化再做定奪。”
林山不禁笑道:“首領英明。齊國也好景國也罷,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就讓他們殺個血流成河又如何?當然,如果景廉人打著一直占據飛鳥關的主意,我們沙州人肯定不會坐視,畢竟從南邊攻過去遠比從北邊奪關容易。”
旁邊有一些人頻頻點頭,顯然林山的態度可以代表一部分沙州人的真實想法。
“那便這樣,不過諸位還是要多加戒備,景廉人確實沒有多少誠信可言。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繼續往南推進。”
洛耀宗終究是沙州之主,眾人至少在明面上要有足夠的尊重,因此無人置喙。
眾人離去之后,祖屋正堂變得空曠且靜謐,洛恒山望著姐姐的臉色,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退開。
洛耀宗恍若未覺,關切地說道:“你這孩子何必如此心急,來回數千里地奔波不休,就算年輕底子好也要注意歇息,看你臉都白了。”
洛九九直視著他的雙眼,憤怒地說道:“阿爹,這幾個月家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林山那些人是不是收了景廉人的好處?”
洛耀宗微微一怔,旋即坦然道:“多半是這樣。”
“阿爹!”
洛九九眼眶微紅,焦急地說道:“怎能容許他們這樣胡來?景軍眼下確實只會一門心思地對付齊軍,但是他們打下飛鳥關之后怎么可能再吐出來?現在壓根就不是齊國一家的事情,這個時候若是背叛盟約,將來沙州如何獨自對抗景軍?林山那種人被一些蠅頭小利蒙蔽雙眼,阿爹難道看不出來?”
她這番話又急又快,猶如狂風驟雨。
洛耀宗依舊平靜,若有所思地說道:“人心便是如此,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盤算,林山這種人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雖然我是沙州之主,雖然沙州人丁稀少,但是這里同樣有勾心斗角陰謀算計,齊景更是如此。九九,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人越多就越混亂的道理?”
“可是…”
洛九九欲言又止,她終究能夠明白父親的苦衷,沙州七部的傳統已經存在數百年,如今七部歸一,想要徹底整合,對洛耀宗來說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相較以往,他更要顧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和人心,否則沙州內部必然會分崩離析,或許這就是他容忍林山的根源。
看著女兒沉郁的面色,洛耀宗覺得很欣慰,她和洛恒山都沒有長歪,從小到大都走在正道上。
一念及此,他放緩語氣問道:“你此行見到陸沉沒有?”
洛九九點了點頭。
洛耀宗不禁微笑道:“既然見到了,你又何必這般擔心?”
這句話仿若一道驚雷劈進洛九九的腦海。
今日她驟然聽聞飛鳥關失陷的消息,又憤怒于一些族人在這個時候還打著小算盤,不免氣急攻心,遺忘了一些關鍵的信息。
此刻看著父親臉上淡然的笑意,她連忙說道:“阿爹,陸沉在臨行前跟我說過,如果景軍攻破了飛鳥關,讓我們不要太著急,此事仍然有轉機,他會有足夠的后手來應對。”
洛耀宗道:“你慢慢說,仔細一些。”
聽完洛九九的轉述,再思忖了一下當今的局勢,洛耀宗不禁感慨道:“和我的預想差不多,這位年紀輕輕的陸公爺臨危不亂,難怪他能青云直上。”
洛九九此刻才明白過來,父親其實早就有了打算。
洛耀宗憐惜地看著她,語調中帶著一抹鋒利:“去好好睡一覺。別擔心,沙州人從來不會畏懼強敵,這把刀要在關鍵的時刻扎在景軍的要害上。”
洛九九心中大定,起身道:“是,阿爹。”
她轉身離去,雖然眉眼間滿是疲憊,步伐仍然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