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人乃是雷堂堂主史長勝,此人性烈如火嫉惡如仇,在他看來無論燕朝還是齊國朝廷都不值得信任。
史長勝的看法在七星幫內有不少支持者,他們始終認為南北朝廷是一丘之貉,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史長勝之前明確宣稱不愿接受燕朝的招安,但這不代表他就愿意與南齊邊軍合作,更不必說用七星幫的力量幫南齊牽扯燕朝軍隊。
因此在陸沉開口之后,史長勝當先發難,毫無疑問是在向林頡表明態度。
陸沉對此并不意外。
昨晚通過林溪的詳細介紹,他對七星幫內部的情況已經有了充分的了解,此刻將人名和真身對上號,腦海中立刻浮現和史長勝相關的記憶。
面對此人冷峻的目光,陸沉不慌不忙地說道:“史堂主,在下此行并非是要插手七星幫內務,更談不上指手畫腳,而是希望能為諸位前輩提供一些可以參考的意見。”
史長勝先前刻意加重語氣,未嘗沒有試探之意,此刻見陸沉沉穩有度,便冷聲問道:“什么意見?”
陸沉環視眾人,緩緩道:“諸位前輩雖然身處北地,但是應該沒有和燕、景軍隊正面相對的經歷,這方面的經驗稍有欠缺。在下全程參與去年的戰事,先后與燕朝兩路大軍、景朝主力騎兵交手,對他們的實力和風格比較了解。如果諸位不嫌棄,在下愿意將戰場上的心得悉數相告。”
史長勝面色并未緩和,淡淡道:“陸都尉一片心意倒也難得,只是你身后的那位蕭大都督打得什么主意不難猜測,無非是想用七星幫做刀,用我們的人去對抗燕朝的正規軍隊,消耗和牽扯他們的精力,從而減輕南齊邊軍的壓力。”
這番話回蕩在議事廳內,很多七星幫高層的臉色不太好看。
陸沉對此早有預料,鎮定地反問道:“在下心中有一處不解,想請教史堂主。倘若在下沒有出現在這里,七星幫難道就不用面對燕朝的施壓?坦白說,無論陸某來不來,七星幫都要和燕國朝廷抗爭。既然如此,史堂主為何不愿接受在下的好意?”
史長勝當然可以說七星幫不需要南齊的幫助,但這樣的回答與他的態度相悖,因為他堅持認為七星幫不能接受燕朝的招安。
見他沉默不語,陸沉順勢說道:“史堂主,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史長勝眼神微凝,逐漸察覺到這個年輕人竟然摸透了自己的心思,緩緩道:“話雖如此,南齊邊軍總不能靠著陸都尉一番惠而不實的分析,便能驅使整個七星幫為之賣命。迫不得已之時,我們完全可以和燕朝坐下來談判。”
“這是自然,史堂主所言有理。”
陸沉沒有倉促地反駁,心平氣和地說道:“只是在下認為,凡事應該未慮勝先慮敗,尤其是在這種關系到數萬人命運的重要關口,做好最壞的打算才是正道。對于七星幫而言,將來很有可能遭遇燕朝大軍的圍剿,貴幫幫眾固然勇猛,若無應對軍陣的經驗以及充分的操練,恐怕難以抵擋敵人的攻勢。在下不才,愿意為七星幫貢獻所有的力量,協助諸位打造出一支精銳的軍隊。”
史長勝面色微變。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有些話從不同的人口中說出來便有著截然不同的分量。
倘若陸沉只是一介無名小卒,這番表態自然會被當做夸夸其談,廳內這些綠林豪杰哪個不是刀口舔血、見慣無數生死的狠角色,怎會輕易相信一個年輕人的豪言壯語。
陸沉雖然年輕,卻是南齊實打實的軍功勛爵,在去年的戰事中大放異彩,以弱冠之身策動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捷。這樣的人才無論在哪國軍中都會青云直上,成為軍方重點培養的對象,他說為七星幫操練出一支精銳雄師自然不算異想天開。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樣一個前程遠大的軍中新貴,原本只需要安心在軍中帶兵,將來加官進爵并非難事,卻跑來深山老林里為七星幫出謀劃策,這本身就是南齊淮州都督府最大的誠意。
陸沉沒有挑明此中關節,但包括史長勝在內的很多人都已回過味來,再看向這個年輕人的眼神里便多了幾分溫和之意。
“陸都尉所言不無道理,但是似乎也有危言聳聽的嫌疑。”
坐在右首第三位的山堂堂主董勉淡然開口,語氣中帶著明顯的疏離。
陸沉望著對方棱角分明的剛毅面龐,從容地說道:“還請董堂主明示。”
董勉悠悠道:“你說凡事要做最壞的打算,我不反對這一點,但是對于七星幫來說,不止有退入大山深處和與燕朝死戰到底兩個選擇,我們還可以接受對方的招安。七星幫作為北地綠林之首,影響得不止是數萬幫眾,燕朝不會不考慮這一點,所以我們擁有和對方談判的底氣。也就是說,接受招安并非一條死路。”
史長勝不由得皺起眉頭,但是廳內還有一部分人在聽完董勉的話后露出贊同的神情。
陸沉這一刻對林頡的想法有了更加清晰的認知。
在絕大多數時候,林頡身為幫主可以決定幫內各種事務的處置方法,但在這種大事面前,他必須要考慮絕大多數人的看法,否則極有可能造成內部的撕裂。
再者,并非每個支持接受招安的高層都和燕朝的探子有關聯,很多人只是單純希望能為全體幫眾找到一條生路。
所以林頡才會安排這場會面,一方面是希望陸沉可以爭取到更多的支持,另一方面則是通過種種跡象甄別其他人的真實目的。
一念及此,陸沉的語氣顯得凝重起來:“董堂主,請恕在下直言,你的想法過于簡單,不明白招安二字的真切含義。”
董勉不怒反笑,道:“陸都尉有何高論,董某愿洗耳恭聽。”
陸沉字斟句酌地說道:“所謂招安,其實和燕國朝廷關系不大,而是景朝權貴在背后推動。不知諸位前輩可曾聽說過,最近大半年來燕國朝堂上變動不斷,樞密院正副樞密、幾位大將軍相繼離職,換上來一批年富力強的新貴。根據我朝織經司搜集的消息可知,這些新貴和景朝關系密切,基本都是這十多年來景朝培養出來的武將。”
七星幫的消息談不上閉塞,專司打探情報的陰堂在北方各大城池都有暗樁,但是論術業專攻和精明強干肯定比不上織經司。
陸沉這番話讓不少人陷入沉思之中。
他迎著董勉的直視,繼續說道:“換句話說,最近燕朝針對北地綠林幫派的招安本就是景朝授意。景朝之所以突然大動干戈,是因為他們已經初步完成對燕國朝堂的調整,從以前的扶持傀儡朝廷變成現在的直接安插人手。景朝的第二步棋便是肅清境內隱患,從而完成大戰前的籌備,然后集結力量南侵齊國。”
董勉微微皺眉道:“陸都尉快人快語,董某也就不再繞彎子了。伱說這一切是景朝所謀,為的是對南齊用兵,但這似乎與七星幫關聯不大。七星幫接受招安,對于我們自身并無損失,而且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謀求更多的利益。”
“表面上的確如此。”
面對董勉極其直白的態度,陸沉依然不急不躁,緩緩道:“不過在下想請教一下董堂主,假如你是景朝掌權之人,在招安七星幫后,你是否放心將他們安置起來,是否會懷疑這些綠林豪杰會暗中串聯,當南北交戰到最關鍵的時候,在背后捅景朝一刀?”
董勉一窒,廳內大部分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陸沉坦然道:“假如是我處在那個位置上,我肯定會想到這一點,但是我不可能浪費太多的精力去防備這么多草莽英雄,再者我手中未必有那么多的高手負責監視。最簡單的辦法是,在你們接受招安后,我先分化打散你們的人,然后將你們一個個殺死,那些普通幫眾便會群龍無首,無法形成實質性的威脅。”
“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才最老實。”
最后這句話猶如一柄利箭射進所有人的心里。
董勉不得不頷首道:“的確有這種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陸沉斬釘截鐵,斷然道:“景廉人和我們齊人并無淵源,天然就存在對立和懷疑。諸位前輩可否記得,從十八年前景朝鐵騎突破涇河防線開始,他們在北方大地上屠殺過多少齊人?斑斑血淚,累累白骨,難道還不夠向諸位證明景人的殘忍暴虐?面對這群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諸位前輩竟然會相信招安二字…”
他神情凝重,沉聲嘆道:“請恕在下不恭,這樣的想法實在有些幼稚。”
一片沉默之中,風堂堂主蔣厚明目光幽深地望著陸沉。
在此人自報身份之后,他便處于難以置信的震驚中。
南齊邊軍會派人前來不算稀奇,蔣厚明一段時間之前便收到景朝那位郡主的密信,談及南齊很可能插手此事,讓他密切注意相關的消息。
然而蔣厚明沒有想到蕭望之會讓陸沉親自前來,據說慶聿郡主對此人欲殺之而后快,他竟然還敢橫穿燕朝掌控的區域。
蔣厚明意識到這個消息很可能更進一步獲取慶聿郡主的賞識,但又感覺到十分棘手。因為陸沉的身份對七星幫眾人來說具備一定的說服力,方才史長勝被輕易說服便是一個明證,眼下又駁得董勉啞口無言。
他此刻心念電轉,并未注意到林頡若有所思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
林頡環視眾人,最后和陸沉目光交錯。
陸沉清晰地望見他眼中浮現贊許之色。
便在這時,蔣厚明輕咳一聲,撣了撣衣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