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曾對陸沉說過,廣陵城的富庶頗為罕見,在北地很難見到如此繁華的城池。
這句話不算夸大,在南齊和北燕關系平緩的七年時間里,廣陵作為淮州的樞紐之地,發達的商貿足以創造海量的財富。
但是如果與永嘉相比,廣陵又顯得弱了很多。
在成為南齊的京城之前,永嘉便已有了上千年的歷史,周遭廣闊的富饒平原將這座城圍在中間,肥沃的土地為永嘉的崛起打下牢固的基礎。
隨著海上貿易的興起,大量的白銀從海外涌入永嘉城,這里一步步成為整個江南經濟的核心。
在元嘉之變以前的一百多年里,以永嘉城為代表的江南各地已經是大齊的糧倉和賦稅重地。因此河洛失陷、先帝和太子在宮中自焚以后,皇七子李端憑借李道彥等人的支持,在江南之地延續大齊國祚,而且可以養起數十萬人的軍隊,依靠的便是這片大地上深厚的底蘊和財富。
如今的永嘉城愈發興旺昌盛,城內外常住居民超過兩百萬,接近廣陵城的六倍。
綿延數十里的城墻依然無法囊括所有百姓,有相當一部分人生活在東西兩面城郭的外圍,如今漸漸形成嶄新的城區。
北面官道上,陸沉、厲冰雪和靖州眾將策馬而行,距離京城還有十余里時便能感受到這座大城的繁華。
一路往南,道旁的房屋便越來越多,等到他們接近城門時,這里已經是一片繁忙景象。
雖然守門官的態度不算友好,但也沒有刻意刁難這些從邊疆返回的將士,在查驗過公文堪合之后便予以放行。
永嘉城的格局與河洛截然不同,皇城位于南面,北城則以商貿之業為主,足足占據內城將近三分之一的區域。
東西二城大多是居民區,面積相對較為狹窄。
陸沉等人進入北城,沿著寬闊平整的正街繼續前行,視線所及皆是鮮活又喧雜的場景。
車馬粼粼,行人如織。
街道兩旁商鋪鱗次櫛比,各種叫賣吆喝聲不絕于耳。
那一張張面龐上或洋溢著熱切之色,或是堆滿忙碌之意,或是怡然自得恬淡愜意,向策馬緩行的百余邊軍將士述說著此地人們的富足生活,完全不像邊疆的百姓那般艱難貧苦,讓他們有著一種身處盛世圖景的錯覺。
原本有說有笑的邊軍將士逐漸變得沉默起來。
等他們來到兵部衙門交付堪合,那種沉悶的氣氛才稍稍緩解。
他們在兵部留下自己在城內的住處,然后便得到一個等候通知的回復,那位兵部侍郎倒是勉勵了眾將一番,又叮囑他們這段時間不能出城,以免耽誤面圣的大事。
從兵部衙門出來后,陸沉便與厲冰雪等靖州軍將士道別,隨即帶著人去往自己的住處。
陸通準備的宅子位于東城和南城之間,雖然比不上南城之內那些權貴府邸,但也勝在清幽雅靜。
接下來兩天時間里陸沉安靜待在宅內,沒有出門一步。
這天午后,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面前的大案上擺放著幾張拜帖,皆是他離開廣陵之前收到的禮物。
最上面那份是薛老神醫的筆跡,陸沉憑借這份拜帖可以輕易敲開當朝右相薛南亭的家門。薛懷義當然不需要讓陸沉帶話,他只是擔心這個年輕晚輩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所以直接將這層關系擺在陸沉面前。
萬一陸沉在京城招惹到什么麻煩,只要不是跟天家扯上的大人物,薛南亭的面子足以擺平一切。
陸沉平靜地看著這份拜帖,隨后將它放到一邊。
第二份則是廣陵知府詹徽所書,朝中禮部侍郎陳春是他科舉時的座師,他能擢升為廣陵知府也離不開陳春的舉薦。
禮部雖然沒有太大的實權,但是對于南齊朝堂大員而言,想要進入中樞成為宰相,禮部尚書乃是必經之途。
陳春今年五十有三,進入中樞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在禮部任職二十余年,每一任尚書都會盡量跟他交好,足以說明他在朝中的地位。
陸沉望著帖中那些溢美之詞,不由得搖頭失笑。
府尊大人自然是一片好意,只是對于陸沉而言,這份好意應該用不上。
原因很簡單,像陳春這種當世大儒,開口必然旁征博引,陸沉在他面前多半沒有說話的余地,而且武將和文臣走得太密切歷來是朝堂忌諱之一。
陸沉將這份拜帖壓在一摞書本的最下面,目光停留在第三份也是最后一份拜帖上。
這份拜帖是蘇云青讓李近送到陸宅,由他親筆書寫,對象則是織經司提舉秦正。
時至今日,陸沉依然保留著織經司干辦的身份。
陸通讓他不要在意,蕭望之明確表態他可以留著,蘇云青對此自然求之不得。
只不過…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和織經司干辦這兩個身份糅合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別扭。
其實哪怕沒有這份拜帖,陸沉想要去織經司衙門拜見秦正也不是異想天開的事情,蘇云青這樣做顯然是在向秦正表明他對陸沉的看重。
望著這份燙金拜帖,陸沉腦海中浮現臨行前父親的叮囑。
“此番入京雖是走個過場,天子只是想籠絡你們這些邊軍中的后起之秀,但是關系到邊軍和京軍勢力格局的調整,朝中肯定會有人不想讓你們輕易地登上高位。入京之后,你要記住不說不做,只帶著一雙眼睛和耳朵,切不可成為天子和百官角力的籌碼。”
眼前這些拜帖似乎就是這番話最好的注腳。
陸沉淡淡一笑,他當然沒興趣插足京城這潭渾水。
便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腳步聲,隨即便聽陳舒說道:“少爺,有客來訪。”
陸沉轉頭望著他,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便問道:“什么客人?”
陳舒答道:“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自稱國子監的學生,名叫宋云。”
陸沉微微皺眉道:“此人什么來歷?”
陳舒搖頭道:“少爺恕罪,小人并不知情,而且也未聽老爺提過,應該不是咱家的故交晚輩。這宋云對小人說,他聽聞少爺在江北大捷當中功勛卓著,于是心生仰慕之情,故而今天特地登門拜望。”
“國子監的讀書人…”
陸沉眼中浮現一抹銳利的光芒,從容地說道:“請他正堂相見。”
“是,少爺。”陳舒連忙應下。
片刻過后,陸沉緩步來到正堂,便見一位身著青衫的年輕人正襟危坐,看到他進來后連忙起身,上前見禮道:“末學宋云,見過陸校尉。”
陸沉拱手還禮,道:“宋兄請坐。”
落座之后,宋云一本正經地說道:“在下今日冒昧登門,還望陸校尉見諒。前段時間聽聞江北大勝,京中可謂萬民歡呼,人人稱頌邊軍將士之威猛。國子監中亦如是,在下與一些同窗聊起這次的大捷,無不群情振奮,恨不能親身趕赴邊疆為國效命。”
這人顯得非常自來熟,壓根不像是初次相見,仿佛他和陸沉是多年老友,繼而口若懸河:“后來聽聞此戰細節,得知此戰的策劃者竟是年方弱冠的陸校尉,在下驚嘆之余又生出敬慕之心,想著若不能與陸校尉這般年輕有為的俊杰結識,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陸沉靜靜看著他賣力地表演,不動聲色地說道:“宋兄謬贊。”
宋云感嘆道:“此非虛言,皆是在下真心所想。陸校尉肯定有些疑惑,在下怎會知道校尉的住處,其實在京城之中沒有不透風的墻。實不相瞞,在下和兵部胡侍郎家的公子有些交情,托他打聽到陸校尉的住處,唐突之處還請校尉寬宥。”
陸沉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說道:“原來如此,宋兄在京中人脈廣闊,令人佩服。”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宋云自謙地說著,又道:“在下本來不想做這個冒昧的惡客,然而除此之外又無其他的法子結識校尉,只好厚顏登門。倘若校尉不嫌棄,在下和幾位同窗想為校尉接風洗塵,還請校尉給個薄面。”
陸沉望著他明顯虛浮的眼袋,心想我看起來真有一種清澈的愚蠢嗎?
他淡然道:“這就不必了吧,怎好勞煩宋兄破費。”
宋云意味深長地說道:“校尉不必疑心,在下只是想結交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年輕俊杰。在下那些同窗都是京中大族子弟,對于校尉將來的前程亦有裨益,校尉一見便知。”
陸沉微笑道:“宋兄或許不知,陸某此番入京是奉圣命等待陛見,委實不宜離開此地。”
宋云道:“面圣自然是第一等的大事,不過宮里肯定會提前通知,再者早朝結束后若是沒有通傳,校尉便可安心處理自己的事情。”
陸沉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然后平靜地說道:“宋兄今日此來,究竟是奉哪位仁兄的指令?”
“校尉果非常人也!”
宋云朝他伸出一個大拇指,然后身體微微前傾,刻意壓低聲音道:“好教校尉知曉,讓在下前來邀請校尉的確實另有其人。”
他稍稍停頓,加重語氣道:“他姓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