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阿婆雙眼緊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
宋微塵第一反應當然是想上前扶起她,可又不敢。
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般站在原地躊躇,想往前卻無法前進半分,想后退亦不敢挪動半步。
幾乎不怎么出汗的宋微塵瞬間起了一頭薄汗,她怕眼前的黃阿婆已經是具尸體,更怕上前查探時她又猛然睜開眼睛!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在心里給自己打了多少遍氣,宋微塵閉了閉眼,橫下心取來詭洞內靠墻的一根拐杖,然后顫巍巍用手扶的那頭遠遠地碰了碰老人。
黃阿婆仍舊沒有反應,但是拐杖傳來的觸感讓宋微塵意識到她是軟的,并沒有尸僵,也就是說她大概率還活著。
再度用拐杖輕輕觸碰她,宋微塵嘴里輕喚出聲,“阿婆,黃阿婆?”
仍舊沒有反應,但這次她看清了,黃阿婆的腹部在微微規律的上下鼓動,肯定還活著,此情此景,她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提著裙擺穿過兩個匣子之間的縫隙,又小心翼翼避著地上那些不知是什么的,從每個匣子延伸出來匯聚向黃阿婆的不同顏色材質的粉末,終于蹲在了她面前。
伸出的手又收回,猶豫再三她終于將手放到黃阿婆鼻下去探呼吸,宋微塵真的緊張的要死,可能被剛才的怪物嚇到疑神疑鬼,她生怕老人突然睜眼咬她一口。
好在這一切恐怖的想象并沒有發生,黃阿婆鼻息很正常!
又摸了摸她的手腕和脖頸,體溫似乎比常人要低一些,但脈搏和頸動脈跳動都很平穩,并不像生命垂危暈厥,倒像是主動以這樣的狀態躺在這里——似乎她亦是地面這奇怪“裝置藝術”的一部分。
無論如何,都必須想辦法先把黃阿婆喚醒再做打算。
四下看了看,發現桌上有水瓶水碗,她小心翼翼去倒了一碗過來,一點點滴在她嘴唇上,但黃阿婆沒有任何反應。
該怎么辦呢?
宋微塵端著水碗,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定,“黃阿婆,得罪了。”
她將手伸到水碗里,蘸了水彈到黃阿婆臉上。通常昏迷的人用這樣的方法能將其激醒,可惜此舉對老人同樣無效。
會不會黃阿婆也進了幻境?
宋微塵想起彼時在落云鎮的布莊,墨汀風以銀針扎自己中指將她從幻境拉出,打算以樣學樣姑且一試。
老人的針線籃就放在墻角,里面有針線包,她取了一根繡花針放在燭火上消毒,然后再度回到黃阿婆身邊,捏起老人的中指。
“阿婆,可能有點痛,實在對不起。”
試了兩下她都下不去手,深呼了口氣,第三次終于用那繡花針扎了一下老人的中指指尖,宋微塵記得彼時自己流出的是近乎黑色的血,可此刻借著微弱的燭火她看見老人流出的是正常顏色的血液,且依舊毫無反應。
宋微塵滿心愧疚,用棉布小心給老人擦掉指尖血跡,到底怎樣才能喚醒她呢?
莫名想起睡美人和菲利普王子的童話故事,宋微塵滿臉苦笑,總不能是讓那個亂魄黃虎給黃阿婆來個長吻才能醒吧?
這個腦洞委實有點痿。
啪嗒!
宋微塵從屋外撿來防身的那塊落石被她隨手放在了桌子邊緣,此刻突然掉落在地,發出很大的響聲,倒把她嚇了一跳!
她下意識地往后一躲,腳不小心蹭花了其中一條自匣子連接到黃阿婆的粉末狀引線,那條線從標著離卦符號的匣子下綿延出來,紅色的,像是朱砂。
老人明顯抖了一下,胳膊動了動。
“黃阿婆?你醒了?”
老人沒有回應,但手指在輕微活動,明顯比之前有反應。
宋微塵愣愣地看著地上自己蹭花的痕跡,難道切斷這些粉末跟她的連接就能醒轉?
念及此,她重新找回那根拐杖,試探性的將另一條像是檀香的粉末蹭掉了一截,老人喉嚨里哼了一聲,動態更明顯了。
沒有半分猶豫,又接著剮掉一條像黃土,一條像墨粉的引線后,老人睜開了眼睛。
宋微塵緊忙丟了手里拐杖去扶她。
“黃阿婆,您終于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我先扶您起來好不好?”
老人愕然地看著宋微塵,任由她將自己攙到了床上半靠在床頭,又接過她遞來的溫水喝了小半盞,這才面帶疑惑的開口。
“你是…?”
“我叫微微,是您前陣子救過的一個女孩…呃,的哥哥。她被擄到十三洞做女藥,關押期間在二洞給您彈過曲子,在十三洞您幫她沐過浴,還試圖救她逃走,您記得嗎?”
宋微塵此刻內里穿著白袍,在黃阿婆眼里應該是一個少年郎,所以她才臨時改口,編了一個哥哥的身份。
黃阿婆笑了,“小丫頭,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啊,莫不是欺負阿婆年老昏聵,女扮男裝來誆我老人家?”
宋微塵聞言一驚,看了自己身上一眼,與此前并沒有什么變化,為何黃阿婆能知道她是女兒身?難道障眼禁制失效了?
可那禁制并非作用在人,而是作用在白袍這極特殊的“法器”之上,之前在鬼市并無人發現異常,怎么黃阿婆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女兒身?
顧不得細想,宋微塵只能改口,抱著黃阿婆的胳膊撒嬌。
“哎呀我逗您的,就想看看您還記不記得我,沒想到我扮成這樣都瞞不過您的火眼金睛,阿婆真厲害!”
老人又笑了,放下水盞,將宋微塵的手拉到手里握著,看得出確實很喜歡她。
“小丫頭,你既然已經從十三那里逃走,為什么又回來了?”
眼前老人雖仍如初遇時那般慈愛,可實際上卻已多了許多層與鬼夫案牽涉極深的身份,宋微塵雖心中感動,卻也只能趁熱打鐵盡快套出更多信息。
“阿婆,我無端遭此劫難,所以家里人打抱不平,執意要帶我來十三洞討說法。可說來奇怪,我剛剛明明還跟他們在一起卻突然失了意識,萬幸醒來就遇到了您!”
“可除了阿婆周圍似乎一個人也沒有,這里到底是哪里?我好害怕,您帶我去找我的朋友好不好?”
老人神情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意味。
“孩子,你沒跟我說實話。”
“這里除了我沒人能進來,你是怎么進來的?”
宋微塵吞了口口水,她其實也想知道自己怎么進來的…可這里不就是鬼市嗎?她四下看顧,就是七洞詭主的屋子沒錯啊…
“孩子,這里既是鬼市又不是鬼市,你可以把這里理解為鏡子里的鬼市。你到底是怎么進來的?若不說實話,阿婆幫不了你。”
宋微塵想了想決定說實話,她也想看看黃阿婆的反應。
“阿婆,我沒說實話是怕嚇著您,因為…我遇到了一只怪物。”
“怪物?什么樣的怪物?”老人明顯警覺起來。
“身高九尺,三頭六臂,有很多張面孔,其中一張是一個二十歲左右國字臉的年輕男人,渾身泛著淺淺的灰白色光暈,我就是被它抓進來的。”
黃阿婆聞言從半躺的姿勢坐起,示意宋微塵將那拐杖拿給她,然后也不讓人扶,自己拄著拐杖站起在房中來回踱步,明顯心緒翻涌。
“小丫頭,你能看見他?”
宋微塵忙不迭點點頭。
老人向著宋微塵急走了兩步,眼里充滿期冀,“他跟你說話了嗎?!”
宋微塵點頭,
“它說要回家,去望海鎮找蕓兒。”
老人腳步一頓,身子忍不住哆嗦,“他…真這么說?”
宋微塵趕緊上前扶住黃阿婆,慢慢將她攙到椅子上坐下。
“對,它還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它說我身上有蕓兒的味道。”
宋微塵一瞬不瞬盯著老人的眼睛,想看她反應。
“后來我才弄明白,它說的味道來自阿婆您之前給我的那條手絹。我記得手絹角落繡著個‘蕓’字,所以黃阿婆…您就是它要找的人吧?”
老人閉著眼不說話,嘴唇止不住地抖,一行濁淚兀自流下。
說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是甜蜜?懊悔?遺憾?心疼?還是不舍?宋微塵分不清,老人情緒千般復雜,恍若一生的愛恨糾纏盡數濃縮在這一瞬,從她將逝的光陰里撫過。
宋微塵去針線籃里找來一塊干凈的棉布,又用水瓶里的溫水浸洗了一番,才細細給老人擦拭眼淚。良久,老人嘆口了氣,握住宋微塵的手示意她坐下。
“小丫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七十年多了,第一次有人能把他的心意告訴我,老太婆我在這里守了一輩子,值了。”
宋微塵不知為何特別想哭,黃阿婆讓她想起了桑濮。
人世間得失取舍,又豈止是某一個人愛而不得。
“我記得您跟我說過來自望海鎮,也說過來自丹霞鎮,您到底來自哪里啊?如果您就是它要找的望海鎮的蕓兒,為什么不帶它一起回去?了了這心愿也好。”
黃阿婆老淚縱橫,從懷里拿出一個只有一半的玉佩,玉質并不好,與棉石混雜共生,但斷口卻是圓潤水靈,應是天長日久拿在手里摩挲,已經包漿。
“孩子,回不去,回不去了。”
“他恨,恨極了蕓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