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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鏡花水月(下)

  “還跑嗎?”

  墨汀風溫溫柔柔攬著她,分明是同樣想起了彼時彼刻在秋水鎮的情景而故意逗她。

  “不跑了。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是你,此時此刻是你,永生永世也是你。”

  心中觸動,她忍不住說了真心話。

  秋水鎮初見時是真想逃,恨不得與這冰坨子此生不復相見,現在卻是真的想與他長相廝守。

  宋微塵不由分說將那塊平安牌緊緊拴在了他腰間的蹀躞帶上,黃阿婆誠不欺我,她果然在這里遇見了“墨汀風”,這就好辦多了嘛——她顯然把眼前人理解為是這幻境里生出的,因為自己心意而幻形成為墨汀風模樣的黃虎“倀鬼”了。

  “數個時辰不見,嘴變得這么甜?”墨汀風對她突然的剖白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因為…是你啊。”

  宋微塵真正想說的是,至少“看上去”是墨汀風。

  只可惜不知道真實的他此刻在何處,也不知道眼前的“他”究竟是幻境里什么東西的化形——樹?牛馬?某戶人家的傻胖兒子?想到此,宋微塵在心里嘖了一聲,只希望“他”的本相實體不要過于離譜…

  看她臉上神情瞬息萬變,墨汀風只覺有趣,也不知道她的小腦瓜里面又在腦補什么。

  彼時他追著亂魄飛身進了那片白光,之后鬼夫消失無影,四周幻為一片虛空。

  也不知道在里面飛奔了多久,忽然看見一條紅絲線拴著一塊平安牌自他身旁飛速游弋而過,便下意識追著那平安牌跟了來——剛出虛空,一個熟悉的小人兒便跟他撞了個滿懷。

  說起來這小人兒多半是屬貓的吧,所以才總被狗攆得滿地跑。

  “微微,你是怎么到的這里,看見那只亂魄了嗎?”

  墨汀風替她挽了挽鬢角碎發,一臉關切。

  宋微塵有些愣怔,這么真實的嗎?這個黃虎的“倀鬼”會問的問題完全是墨老板的腦回路啊!黃阿婆這幻境也太厲害了。

  嘖,不對!黃阿婆不可能這么了解墨汀風…而且他居然叫她微微,而不是蕓兒。

  難不成…眼前這個“墨汀風”是真的?

  還是說那亂魄極其厲害,能洞悉她心中所想,故意設局用此方法來接近自己,實則是它還藏著別的連黃阿婆都未曾覺察的目的?

  想到這里她一臉警覺,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我們兩個第一次見面是在哪里?你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墨汀風一愣,怎么好端端的問這個,莫不是在懷疑他有問題?心里卻莫名欣慰,小丫頭警覺性還挺高,不錯。

  “第一次見面是在迷霧森林,我跟你說的第一話是‘這里是寐界。’”

  這下換宋微塵呆住,囧得很,她早忘了墨汀風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了…不過地點倒是對得上。

  “那,你跟我第一次表白是在什么地方?”

  “聽風府,而且前一晚我做了件蠢事被你嘲笑許久。”

  是他是他就是他!我們的英雄小哪吒!宋微塵腦內突然蹦出這句詞,她往前一步踮起腳尖緊緊勾住他的脖頸。

  “太好了!不是牛馬大樹傻兒子,墨汀風,真的是你!”

  這下倒把墨汀風整不會了,這個小丫頭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東西,“什么牛馬大樹傻兒子?”

  不過他也不想深究,順勢攬住她的腰,語氣頗有些曖昧。“怎么不問我表白時說了什么?既然你不問,我便要改口了。”

  墨汀風鄭重其事地看著宋微塵的眼睛。

  “宋微塵,我愛你。”

  “咳,虎子蕓兒,你們這大晚上的不歸家在這做什么…”

  近旁一戶人家的大嬸出來取柴火,看見兩人站在路上行止分外親昵,想裝看不見避開又覺得不妥,只好主動發聲。

  宋微塵趕緊放開攀著墨汀風脖頸的胳膊,有些尷尬的在身上擦了擦手。

  “沒,沒什么,這就回家了,嬸子您早點休息。”

  說著向墨汀風使了個眼色,拽著他的袖子往黃美蕓家就走。

  “感情這么好,抓緊要個孩子!”

  大嬸的聲音自兩人身后傳來,要不是夜色掩蓋,定能看到宋微塵臉漲得通紅。

  墨汀風聽見那大嬸對他和宋微塵的稱呼,當下已有所悟,等宋微塵邊走邊把她在七洞幻境中遇到黃阿婆的經歷,以及老人央求她到這黃家村幻境的目的與他細細講完,墨汀風已在腦內將所有信息脈絡梳理清楚,該如何做他已有了決斷。

  他一直奇怪為何有外力能夠破他所設下的鎖魄結界,這下說得通了——鬼夫亂魄倚杖七煞鎖魂陣而生,七詭主的召喚對它猶如母體臍帶之力,其羈絆能量超越世間萬物,所以黃阿婆的幻陣才有這么大的威力可以將他所設之奪魂鎖魄結界撕開一條縫隙。

  也算歪打正著,否則他此刻必定還在為找不到宋微塵的神魂而焦灼萬分。

  同時,也定會為對這只鬼夫亂魄實施了碎魄之刑而愧疚萬分。

  兩人回到黃美蕓家中,墨汀風找出蠟燭點亮,輝光暖融融映著兩人的臉,倒真真有些小家的溫馨。

  宋微塵輕輕拽了拽墨汀風袖子,滿臉的愧疚。

  “你是為了尋我才落入這黃家村幻境的吧?我是不是又給你和大家添麻煩了…”

  “我擅自答應阿婆幫忙,想用我的辦法來化解這鬼夫的魄執,既沒同你商量也沒考慮現實情況,你肯定很擔心,對不起。”

  將她攬入懷中,墨汀風心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情愫。

  “你不僅沒有添麻煩,而且還立了一大功。”

  “當真?你別只為了寬心誆我。”

  “當真。”

  墨汀風牽起宋微塵的手,拉著她出了房門,“走,我們去院里看星賞月,順便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院子里那棵金合歡樹下有一只木制的雙人搖椅,兩人并肩而坐,墨汀風習慣性的將她攬向自己,讓宋微塵靠在他肩膀上。

  月色皎潔,宋微塵有種錯覺,此處的月光竟比那玉山瑤臺仙境之所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要給我講什么故事?”

  “黃虎,望海鎮黃家村人氏,以火頭兵的身份入征,后南境戰事吃緊,他在敵軍偷襲時保衛糧草有功被轉入步兵營,后又因其有勇有謀,屢次勝仗而逐漸從普通步兵升為五營副營長,麾下約三百人。”

  “戰事持續到第四個月時,一日深夜,黃虎所在營隊按密令奇襲敵營,卻不知何處走漏了風聲,全營反被甕中捉鱉,困囿平陽。時逢大雪,他所在之營隊拼死浴血奮戰,以三百人克抵千余,無一人當逃兵…亦無一人生還。那場戰后,一地雪紅。”

  宋微塵聽到此處唏噓不已,“難怪我看到的亂魄會變臉,而且當中好些面孔都是將士模樣的人,多半都是他的戰友弟兄。”

  墨汀風點頭,“那場戰事極其慘烈,我記得當時的記載文書里有一句話,‘紅雪凍土,尸骸遍野,殘破難分,盡斂其骨,統而葬之。’而且我與它交過手,也側面證實了這一點,鬼夫武力駭人,身上恐怕要有一百五十只左右的傀,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將士。”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宋微塵心有戚戚焉,不知他們身后有多少個黃阿婆在癡癡的等,只可惜終其一生,夢里再無人。

  “他們為家園肝腦涂地,便是成了如今模樣也絕不該受碎魄之刑。所以這次我非常同意你的做法,了卻黃虎執念,使亂魄自行消散,讓那數百只傀還有機會轉生,與夢中人再續前緣。”

  說罷墨汀風抬頭看著那棵金合歡樹,沒想到有一天,他堂堂司塵竟然會心甘情愿坐到這棵樹下,成為一只亂魄的“倀鬼”。

  但似乎…這是他從未有過的一種更高階的習得。

  是宋微塵到來后,教會他的最好的事。

  待墨汀風回過神,發覺宋微塵在偷偷抹眼淚。

  “怎么哭了?”將她摟在懷里更緊了些,宋微塵鮮少哭哭啼啼,這一哭讓他心亂如麻。

  “沒什么,我就是心疼黃阿婆和虎子哥。”

  “汀風,你覺不覺得有時候,活人的執比死人的還可怕?黃阿婆終其一生在平陽畫地為牢,把自己變成鬼市山石沙礫的一部分,只是為了守住虎子哥的一縷殘魄。而虎子哥與她日日夜夜在一起,卻因為那幻陣的緣故,無法看到聽到彼此,更無法分辨他恨了幾十年的這個黃珍蕓,就是他念了幾十年的那個黃美蕓。”

  “值嗎?”

  “在我來的地方有一種病叫阿茲海默癥,得病的人會漸漸忘記一切,忘了沖到嘴邊的話,忘了有沒有吃過飯,忘了回家的路,甚至忘了自己是誰。黃阿婆給我的感覺很像得了這種病,可她就算忘了自己也不會忘了黃虎。而黃虎呢,明明成了亂魄,魂身五蘊六識什么都沒了,卻還知道要回望海鎮找蕓兒。”

  “我這么一想啊,又覺得她值。”

  “你說愛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可以超越時間和生死,可以讓人在無盡的折損里甘之如飴,在地獄里開出花來?”

  墨汀風將她臉上的眼淚拂去,又親了親她的眼睛。

  “宋微塵。”

  “嗯?”

  “我說不好愛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只知道我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這個世間還有你在。”

  他輕柔吻住了她。

  頭頂的金合歡花泌出陣陣甜藥香氣,兩人相偎樹下久久不語。

  墨汀風甚至有了一種錯覺,與其說是他與宋微塵在為了告破鬼夫案而甘愿做境中倀鬼,來成全黃虎和黃美蕓,莫如說,是他們二老在費盡心思成全他與宋微塵。

  一個全然避世的幻境空間,沒有征戰殺戮,春和景明四鄰和諧,兩人心無旁騖只管相愛…天堂桃源,莫過如此。

  要不是這幻境已經破損隨時會坍塌,要不是那亂魄會因此暴走犯世荼毒四野,倒也不是非出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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