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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三章

  女人停下腳步,她不敢繼續往前走了。

  江湖藏龍臥虎不假,但她從未見過這般藏法!

  說白了,也就太爺本人不曉得自己手下這幫人到底是什么水準,且也就只有他,才能把這群人組織起來跟自己干白事隊。

  熊善站起身。

  兒子尚未長大,親爹仍需努力。

  李追遠:“陪我太爺再喝點。”

  李三江點頭:“對,善侯,再喝點,不耽擱下午的活兒。”

  熊善坐下來。

  李追遠:“潤生哥。”

  潤生放下筷子,捂著肚子:“騰肚子去,好多吃點。”

  李三江笑罵道:“臭德行!”

  潤生離開座位,順手將先前平地搭臺時用的黃河鏟拿起。

  秦叔看向李追遠,問道:

  “有這么快?”

  李追遠:“有點不一樣。”

  秦叔點點頭,小遠的走江,確實和他當初截然不同。

  李追遠對李三江道:“太爺,我吃飽了。”

  “嗯。”李三江舉起酒杯,和熊善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等李追遠下桌后,一直蹙眉的陰萌,終于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下桌借口:

  “我去給潤生送紙。”

  女人在跑,潤生在追。

  田地間,兩道身影在快速追逐,且越來越近。

  剛吃過飯的潤生,如剛加滿油的拖拉機。

  女人耗不過,也跑不過,在一處小河下洼處,她停下腳步,轉身,面朝潤生。

  潤生也停下腳步。

  女人開口問道:“你為何助紂為虐。”

  潤生:“聽不懂。”

  他能感受到,女人應該是誤會了什么。

  女人擦去眼角血跡,氣息一凝。

  潤生開口道:“你等等。”

  女人問道:“等什么?”

  潤生:“等我這邊的人來。”

  女人發出一聲嗤笑:“呵!”

  隨即,女人左掌攤開,右手握拳,單腿蹬地。

  這一套動作,讓潤生很是熟悉,似是一位不在的故人。

  下一刻,女人雙眸再度泛起異色,與之先前單純紅瞳不同,這次是紅黑二色,俗稱陰陽目。

  其雙手一翻,兩截竹竿自袖口滑落,再順勢一甩,抽出一黑一白兩根長撣。

  女人高高躍起,一撣直劈潤生面門。

  潤生舉起黃河鏟,將其格擋。

  女人另一撣橫掃,潤生將鏟子下豎,再次格擋。

  女人身形如火,身形不斷旋轉側翻,兩根撣子揮舞如劍。

  潤生后退的同時不斷舉鏟阻擋,金鐵之聲迸發,每一擊都劃出一串火星。

  女人右腿蹬地,重心下壓,企圖攻潤生下盤。

  潤生不斷抬腿,繼續后退,不給對方攻擊到自己的機會。

  等女人要換力之時,潤生又即刻上壓,迫使對方雖然能逼退自己卻無法脫離。

  終于,女人按捺不住了,她雙眸紅黑二色流轉,口中發出呢喃,似有人獰笑,又像經文念咒。

  潤生呼吸變得急促,面皮不斷抽搐。

  他強的是肉身與近戰,術法方面是十竅只通了九竅。

  女人再度發起攻勢。

  潤生的應對出現慌亂,被女人尋到幾處破綻,使得潤生失去了先前的從容,不斷向后踉蹌。

  正當女人準備趁勢再尋一擊,徹底擊退他好從容離開時,就見身前健碩漢子抽出一張符紙,貼在了自個兒腦門上。

  剎那間,對方眼神恢復清澈。

  女人眼睛瞪起,這到底是什么品質的符紙,竟然能隔絕地府雜音?

  清心符效果加持,潤生的應對得以復歸條理,繼續纏住女人。

  這時,李追遠和陰萌趕到了。

  陰萌:“三步贊?”

  主要林書友的身法大家都太熟悉了,女人戰斗時的身法和阿友很像。

  李追遠搖搖頭:“很像,但這是七星步。”

  陰萌:“她不是官將首?”

  李追遠:“應該是八家將。”

  傳承體系間,往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怕脫離出去獨自發展,依舊能看出很多相似之處。

  只是,女人手持黑白雙撣,看似起乩成功,李追遠卻無法分得清楚上她身的到底是哪位陰神,像七爺或者八爺,卻又不是他們。

  下方,女人持續不斷的攻勢依舊沒能擊垮更沒能擺脫潤生,心下漸漸焦急,她企圖退出一段距離再起術法,但吃過一次虧的潤生又怎可能讓她如愿,馬上加大力度緊逼。

  李追遠開口喊道:“潤生,拿下她。”

  女人聞言,面露驚疑:他一直在留力?

  潤生的確在留力,因為小遠只是讓他下桌追來,沒做進一步吩咐。

  當下,一個個氣門開啟。

  女人不曉得這是什么功法,但她能感受到,伴隨著氣門不斷增多,對方的氣勢正在越來越強。

  有些機緣,其實是需要時間消化的。

  正如林書友消化白鶴童子留在體內的殘余神力,潤生也是后來氣門全開癱瘓后,正式開始消化亭子里那頓餐飯的營養。

  那桌飯,除了他之外,就沒人敢動筷子。

  事實上,這種破而后立,本就是對自己身體的新一輪洗牌,最適合新的融合。

  就比如剛剛,女人攻勢如潮,可潤生連一道氣門都沒打開,就能輕松攔截住她。

  現在,沒必要壓制自己了。

  潤生開始主動攻擊,當絕對力量上出現代差時,再精妙的招式都會顯得蒼白。

  一句“攻敵所必救”,就能讓自己掌握一切主動。

  潤生一鏟拍下,女人提撣格擋,但只聽得“啪”的一聲,撣子裂開,鏟面拍到了女人肩膀。

  女人發出一聲悶哼,被迫單膝跪下。

  這已經是潤生留手的結果,要不然打在女人身上的就不是鏟面而是鋒銳的鏟邊了。

  然而,跪下的女人并未放棄抵抗,另一根撣子對著潤生小腿掃去。

  潤生快速抬腳,再重重落下,將那根撣子穩穩踩在腳底。

  女人使勁去抽,卻無法抽出。

  迎面而來的,是潤生另一腳。

  “砰!”

  女人身形倒飛出去。

  將落地時,女人忍著劇痛調整自己姿勢,企圖穩住身形,但眼角余光卻瞥見潤生已疾馳而至,就在她身側。

  潤生的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粗糙的掌面如同磨砂紙,帶來不適的同時更是帶來一股巨力。

  “砰!”

  女人被掐著脖子,砸入地面。

  她下意識地還想繼續反抗,但潤生的膝蓋已抵在其胸口,黃河鏟的邊緣位置更是靠在了她脖頸處。

  再動一下,就得死!

  女人面露冷笑,扶乩狀態結束,不再做掙扎。

  陰萌:“潤生又變得更厲害了。”

  李追遠:“你們平時不互相喂招么?”

  陰萌:“早就不對練了,練不過他。”

  最早時,譚文彬、陰萌和潤生,三人每晚都會在太爺家后方田地里互相喂招。

  最先退出的是譚文彬,他這半路出家的功夫,混黑道沒問題,在真正的練家子面前,完全不夠看。

  后來陰萌也放棄了,在潤生蠻力與技巧的雙重提升下,她越來越經受不住,干脆認清現實,一門心思研究自己的毒藥去。

  李追遠走了過來,對潤生道:“潤生哥,辛苦了。”

  潤生搖搖頭:“她比一開始認識的阿友,還要弱。”

  都是乩童,且都是接引陰神的體系,但官將首有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這個女人,并沒有。

  李追遠在女人身邊蹲了下來,問道:

  “你剛剛請的到底是誰?”

  女人只是繼續冷笑地盯著李追遠,沒回答。

  李追遠也不惱,只是將手指放在女人鼻梁上端,輕輕掐起那一塊皮肉,向上一提。

  若是此時走陰,能看見少年指尖有一團黑氣正在縈繞,這是酆都法旨在發動。

  陰神不是鬼魂,但某些地方的特質很像,拘鬼的方式一樣能拘到祂們。

  白鶴童子當初在少年面前不斷吃癟,也是因為少年是不被大帝認可的大帝傳人,陰神沒辦法在他面前來無影去無蹤。

  女人心中大駭,其雙眸再度流轉出紅黑二色,雖然很淡,但這也意味著先前已結束的扶乩狀態,被短暫地召回。

  李追遠微微皺眉,他沒能在這殘余力量里分析出具體對象。

  女人的起乩,并未招下陰神,只是一團很是雜亂的力量投送。

  少年松開手指,手掌對著女人額頭輕輕一拍。

  “啪!”

  女人雙眸恢復,但看著少年的目光里,沒有了冷意,只有驚恐。

  她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么手段,竟然能把她最引以為傲的功法傳承,當作玩具一般隨意拿捏。

  李追遠:“我們之間,應該有誤會。”

  說著,李追遠看向潤生。

  潤生:“她和當初的阿友一樣憨。”

  女人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李追遠:“樸老頭遺體上的布置,是你做的吧。”

  女人:“沒錯,所以,要殺要剮,隨便!”

  女人再次擺出一副求仁的神情。

  李追遠嘆了口氣,他是真不喜歡和不懂交流的人強行交流,算了,先慢慢開始催眠吧。

  指尖一彈,正中女人腦門,一股回響在女人心中蕩開,將其剛剛凝聚出的情緒擊散,眼眸里再次浮現出恐懼。

  “為什么要這么做。”

  “那老東西引騙嫖宿幼女,害得人家最后自殺,他該的!”

  李追遠:“為什么不報警?”

  女人:“…”

  女人懵了,她是真想不通,擁有這種手下且本身也擁有如此可怕手段的少年,竟然會問自己“如此正常”的一句話。

  李追遠又問了一遍:“為什么不報警?”

  女人:“她已經自殺了,一個參與的老頭被警察抓了后心臟病突發死在了派出所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李追遠:“證據。”

  女人:“我遇到了女孩的怨魂,但她的怨魂,進不來南通地界,這里,像是存在某種可怕的禁制,或者是某種…可怕的存在。”

  李追遠:“所以你就自己行動了?”

  女人:“三個老頭,警局里死了一個,我弄死了兩個,這個姓樸的老東西才是帶頭的那個,我要讓他子孫后代都不得安生,我有錯么?”

  李追遠:“能理解。”

  女人:“能…理解?”

  李追遠:“你叫什么?”

  女人:“辛繼月。”

  李追遠:“我不是只問你名字。”

  女人:“你在審訊我,你憑什么…”

  李追遠再次抬起手指,作勢要敲。

  辛繼月:“潮汕人,無門無派。”

  李追遠:“說謊。”

  辛繼月:“我真是潮汕人!”

  李追遠:“后一句。”

  辛繼月:“我不是八家將的人了,我被移除出廟簿,無法繼續接引到陰神大人。”

  李追遠:“繼續說。”

  辛繼月:“但我還有辦法,繼續借取到祂們的部分力量,靠…”

  李追遠:“靠什么。”

  辛繼月:“在我抹胸那里。”

  李追遠停下手,看向陰萌。

  陰萌蹲下來,將抹胸取出,遞給少年。

  很傳統的款式,也是很傳統的方式。

  李追遠伸出兩根手指,夾住抹胸,像是對待著某種臟東西。

  因為它上面凝聚著濃郁的業力。

  那一個個紅點,應是后來不斷用鮮血點上去的,每一個紅點都是一個業力散發源。

  李追遠:“誰教你這么做的?”

  辛繼月:“什么?”

  李追遠:“告訴我。”

  辛繼月:“我在懲惡揚善!”

  李追遠:“嗯,我承認算是吧,但你也有功利性在,那個教你的人,不值得你為他保密。”

  一開始,李追遠就懷疑樸老頭是做了什么壞事,遭遇了對方的報復。

  辛繼月剛出現時,就印證了少年的猜想,但接觸和詢問下來,李追遠敏銳地發現,辛繼月并不是那種持有傳統樸素正義價值觀的玄門俠客。

  玄門中人不是不可以對普通人出手,但往往會找個理由,以避開天道的忌諱,這個理由,其實并不難找,硬造也不是不可以。

  辛繼月遇到那怨魂,再對樸老頭行報復之舉,能說得通;借著樸老頭后人行咒,手段過激了點弄出了個連坐…也不是無法理解。

  但這布上,茫茫多的紅點,意味著她不是隨緣隨性而起,她是真把自己當作了玄門判官,在以非普通人的規則行非常之事。

  不像是一根筋,倒像是把這個當作事業來做,這做多了,因果自然反噬,業力落在己身,她不僅不怕,還把業力收集了起來。

  辛繼月:“我只知道,在我被開革出廟后,是他收留了我,愿意給我從頭再來的機會,我不能…”

  李追遠:“你既認為他是對的,那又何必要保密?”

  辛繼月:“我…”

  李追遠:“其實,你心里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能感覺到他教你的法子有問題,這塊布,被收集滿后,你也是要交給他的,對吧?”

  辛繼月:“沒錯。”

  李追遠:“我說過,我與你之間有誤會,你先前若是站在那里不動手等我過來,這一架也根本打不起來。

  我可以放了你,樸老頭的事我也可以不管,但我對那個人,很好奇。”

  業力這玩意兒,別人唯恐避之不及,居然還有人主動散人去收集。

  辛繼月面露遲疑。

  李追遠在她耳邊,輕輕打了一記響指。

  辛繼月雙目茫然,開口道:“我沒見過他真容,但這塊布收集滿了后,就交去裘莊。”

  “裘莊,在哪里?”

  “舟山,無心島。”

  回答結束后,辛繼月很是詫異地問道:“我剛剛…說了什么?”

  李追遠:“你什么都沒說,你的嘴很硬。”

  少年擺擺手。

  潤生松開對女人的束縛。

  辛繼月捂著胸口,有些疑惑地爬起身。

  李追遠將那塊抹胸丟還給了她,辛繼月接住后問道:“你要放我走?”

  “沒吃飯的話,可以留下來吃飯。”

  “那姓樸的狗東西…”

  “走你的吧。”

  辛繼月不敢再說什么,將抹胸收好,倉惶離開,而且是一步三回頭的那種。

  陰萌問道:“小遠哥,是浪花么?”

  要是浪花的話,好早,而且她剛看了最新的《走江行為準則》,小遠哥在上面寫道:江水接下來應該不會再搞什么突然襲擊。

  李追遠:“不好說,但也有這個可能。”

  舟山,無心島,裘莊。

  江水不再搞突然襲擊和江水提前給你浪花,二者之間并不矛盾。

  若它想推動自己去解決問題,那把線索早早地主動給自己,再給予自己充足時間去好好準備,也能理解。

  但這種“優待”,是有代價的,越如此就越意味著,下面這一浪的難度,會更大。

  “走吧,我們回去。”

  老樸家的葬禮,還在繼續進行。

  飯后,原本白事樂隊的人各個穿上道袍,開始舉行儀式,李三江則手持桃木劍走在最前面,像是個經驗豐富的領隊。

  場面很喧囂熱鬧,熊善潤生他們,也被李三江喊去敲鑼打鼓,音響里也在放著配樂。

  元素很豐富的曲子,既有哭喪聲,又有誦經聲,還帶伴奏,甚至還有場外觀眾音,男人說話小孩笑鬧尖叫。

  明明老樸家這里壓根沒什么吊唁客人,村里人上午看完表演后對下午的法事也沒太大興趣,卻也硬生生營造出“門庭若市”的感覺。

  李追遠面前擺著一個木魚,按照節奏敲著,太爺還把那本沒封面的《房中秘術》擺在他面前,示意他嘴巴跟著動動,隨便念念。

  這算是太爺安排的,最輕巧的活兒了。

  李追遠一邊敲著木魚一邊思慮著辛繼月的事,然后,他就溜號了。

  去了村口小賣部,拿起電話,給譚文彬呼過去。

  不一會兒,譚文彬就把電話回了過來。

  “小遠哥,我明天就回來了!”

  “你去一趟舟山,關鍵線索:無心島、裘莊。姓氏的那個‘裘’,莊園的莊,看看能不能調查出什么。”

  “好,我今晚就去。”

  “不急,明天去吧,再陪陪你爸媽和周云云。”

  “好,明白。”

  掛了電話,李追遠又回到喪事場地,繼續敲起了木魚。

  他是按照太爺的吩咐,隨便敲隨便念,半點沒認真,一是那樸老頭不配自己給他超度,二是那老東西也受不住。

  少年也不想這可以及時收工的白事,因為自己的緣故弄出奇怪動靜。

  至于說自己派遣譚文彬先單獨去調查,也是經過深思熟慮。

  裘莊若真是浪花,那這么早給自己,意味著江水的優待與重視,那譚文彬此行的危險系數就不會高。

  若裘莊不是浪花,只是走江之余的某個普通因果接觸,那譚文彬就更不會有什么大危險。

  走江新階段,自然有新的應對措施,放以前,他也不會讓自己手下單獨去探路。

  這時,村道上有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

  車上坐著樸興盛,他妻子和女兒樸美娜。

  他們現在才回來,那肯定不是去的鎮衛生院,而是去的市里醫院。

  樸美娜門牙漏風,臉上包扎著紗布,這個年紀的孩子,最怕的就是臉上破相,因為這很可能會留下一輩子的疤。

  但她的摔跤,和李追遠真沒關系,少年若是真生氣要出手,那她和她家人只會慘得無數倍。

  李追遠會讀唇語,隔著車窗玻璃以及這段距離,也能看出他們在說什么。

  樸美娜在哭,在詛咒自己。她媽媽在旁邊幫著女兒一起罵,普通話夾著南通話和上海話輪著來,詞匯量還真挺豐富。

  明明都看見了是女孩自己摔的,但他們一家早已把罪責推在了自己身上。

  樸興盛坐在副駕駛位,目光正死死盯著坐在帳篷內正敲著木魚的自己。

  出租車停了,樸興盛給車費的同時扭頭對后座的妻女說道:“美娜,看爸爸怎么幫你弄他!”

  下車后,他掏出一根煙,點燃,吸一口,又看了看煙頭亮度。

  緊接著,他快步向院子里走來。

  李追遠現在所坐的位置,就在院子最外圍,其余人都在里頭忙著喪事流程。

  不過,在察覺到樸興盛他們回來后,潤生熊善他們就準備放下手頭活計,打算靠過來。

  雖然曉得普通人對少年不會造成什么威脅,但他們的責任就是格擋任何威脅。

  李追遠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們不用過來,他們也就停下了腳步。

  少年繼續坐在那里,很隨意地敲著木魚,念著經。

  他知道,樸興盛正用手護著那根點燃的香煙,等他從自己身邊經過時,會故意用香煙來燙自己,嗯,應該會燙自己的臉。

  事發后,他應該會借口煙頭掉了不小心,趕忙道歉的同時還表示愿意賠錢。

  很難以理解的操作,卻又符合他的行為特征,又慫又陰又壞還喜歡裝。

  在上次遇到虞妙妙之后,李追遠把自己的注意力下放,開始分析起了蠢貨的思維邏輯。

  樸興盛走進帳篷,腳步加快,他舉起左手,對李三江打招呼,熱情喊道:“辛苦李大爺了,真是辛苦了!”

  然后,在經過少年身邊時,他右手捏著燃著的香煙,對少年的臉,用力壓去。

  但預想中的慘叫沒有出現,他的身形已經走了過去,抬起手一看,發現香煙已經不見了,掉了么?

  這時,李三江走過來,與樸興盛做交接,白事班子快表演完了,他們也要收拾東西走了。

  樸美娜本來滿眼期待,結果見少年跟個沒事人一樣,又哭了。

  她媽媽一邊安慰女兒一邊準備親自動手,撿起一塊石頭,卻見已經收拾好碗筷的梨花,恰好走過來,正盯著她。

  梨花有一只手很是猙獰枯黃,這是用稻草編出的假手。

  李追遠手掌攤開,一根已經被掐滅的香煙落到了地上,剛剛,他以血霧凝聚出陶瓷片,把香煙夾了過來。

  他不生氣,大江大浪見多了,對這種家伙,真生不起氣來,他們也不配。

  李追遠認真敲起了木魚,口中念出了正規心經。

  明明沒風,靈堂供桌上的蠟燭忽然開始劇烈搖晃。

  冰棺內,老樸頭的尸體連續抽搐。

  老樸頭本就被辛繼月下了禁制,無法往生,李追遠的超度,等于是讓本就憋壞了的老樸頭一下子承受數倍煎熬折磨,下葬后,對后代的反噬也會更加迅猛可怕。

  但這和李追遠沒關系,禁制又不是他下的,人家要燙自己,自己非但沒怪罪,還主動敲木魚念經,自己這叫以德報怨。

  樸老頭被下葬了。

  太爺選的穴位,不算什么吉穴,但也不算差。

  但剛下葬進去,下面就冒出了黑水兒。

  好在樸興盛帶著妻兒,雖披麻戴孝的,但對自己親爹沒太多親近感,都跪得比較遠。

  李三江忙吩咐潤生熊善趕緊填土,心里念叨著:他娘的,這是生前造了多少孽,最后怕不是又要算到后代頭上。

  白事樂隊的活兒先干完了,不過因為李三江作為中間人,欠款結算得痛快,他們也沒急著走,而是自己東西收拾好后又幫忙拆棚子搬運。

  很快,大家東西都收拾好了,一同撤場離開。

  除了那次燙煙頭的機會外,李追遠身邊一直都有人站著,樸興盛幾次將怨恨的目光投送來,卻又不敢真的撕破臉,畢竟這邊人多,而且身強力壯不像善茬,他慫。

  回去路上,李三江再次把小遠侯放在車頭坐著。

  太爺心情不錯,干脆提前把大家伙這個月的工錢發了。

  錢不多,因為他們來應聘時,要的價錢一個賽一個低,恨不得只管個飯他們就樂意幫你做事。

  不過,李三江會在逢年過節時以發紅包的形式,把市場價補給他們。

  熊善、梨花接過錢后,紛紛往指尖吐口唾沫,認真數了起來。

  這點錢,他們自然是瞧不上的,但瞧著秦叔和劉姨每次拿到工錢時都會認真數起來,他們也就跟著學了起來。

  起初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單純為自家兒子的前途來投奔龍王門庭的。

  但工越做越久,夫妻倆馬上察覺到不同尋常了,首先是熊善體內的尸毒,越來越溫和平息,竟沒有再發作過。

  梨花當年在走江時生下孩子,體內留下隱疾,本會就此伴隨一輩子藥石無用的,這期間竟也在奇跡般的恢復中。

  他們倆這才漸漸明白,為什么高高在上的龍王家會借住在這里,為什么龍王家的兩位,一個幫忙做飯一個幫忙種地。

  他娘的,這簡直就是一座福泉啊!

  回到家時,已是黃昏,劉姨提前做好了飯,大家一起吃了。

  飯后,李三江照例又要去散步,李追遠想跟著,被李三江拒絕了。

  不過,等太爺走后,翠翠帶著作業來了,她說李大爺是去了她家,找她奶奶聊做夢的事。

  明明家里“人才濟濟”,太爺卻主動去尋求外援。

  李追遠讓阿璃去陪翠翠寫作業,自己先回房間,打開無字書,把今日的推演量給用了。

  無字書內的那幅畫上,《邪書》已經化作枯骨,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它一副快死的樣子,可又總是死不了。

  走出房間時,恰好看見阿璃拿著筆,把翠翠的題目寫下答案,再放下筆。

  翠翠先盯著答案看了好一會兒,隨即笑道:“啊,原來是這樣。”

  李追遠注意到,翠翠的作業是奧數題,題目難度比較大,應該也是準備要去參加競賽的。

  作業做好,天色不早了,翠翠準備回家。

  李追遠牽著阿璃的手,一起送翠翠回家。

  翠翠一直很享受這種和伙伴們一同壓鄉間土路的感覺,像個蝴蝶,不停開心地旋轉,她說她要和遠侯哥哥一樣好好學習,參加競賽,爭取跳級,以后考個好大學。

  把翠翠送到她家壩子上,李追遠耳朵微顫,聽到了里屋內,劉金霞和太爺的對話聲。

  倆人的交談應該也是進入尾聲了,因為雙方情緒都很激動。

  劉金霞:“我說過了,我看不懂你當初布的什么勞什子轉運陣法,但我就覺得,想解決這個問題,你把陣法再畫一遍出來,反著來,就可以了。

  三江侯,你年紀大了,經不起這種折騰,再說了,伢兒還小,沒事的。”

  李三江:“我說了,這個方法不成,伢兒現在上大學還實習哩,發展這么好,我怎么可能再去重新鼓搗這些東西。”

  劉金霞:“你當初鼓搗的那些東西,估摸著也沒什么屁用。”

  李三江:“萬一有點屁用呢?伢兒的事,我可不敢冒險,我都是隨時可以躺棺材里入土的人了,老命一個不值錢,可不能影響到伢兒。”

  很顯然,太爺是知道自己做的那個夢,和當初布置的轉運儀式有關。

  因為當時就是布置了這個陣法后,他就開始做的那個夢。

  而當初布置這個陣法的本意,是因為李三江和劉金霞都瞧出了小遠侯經歷小黃鶯的事后,開始容易瞧見和吸引臟東西,李三江就想把這些災厄都轉到自己身上,好讓自個兒曾孫重回正常人生活。

  “那我沒法子,之前給你提的法子都使過了,但都沒用。”

  “那就算了吧,也是辛苦你了。”

  李三江嘆了口氣,起身離開,等走到壩子上看見李追遠時,他又笑道:

  “劉瞎子,我先走了,我家小遠侯來接我回家嘍!”

  回到家,李三江先去洗澡,他忙了一天,累了,早早就上床睡了。

  李追遠一直在露臺上坐著,一直坐到夜深。

  終于,太爺房間里的呼嚕聲消失,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李追遠起身,推開門走了進去。

  床上,太爺雙手筆直豎起,雙腿在蹬床,身上流出虛汗。

  太爺白天還說,這個夢是隔三差五地做,但昨晚做了今晚也做,要么是太爺撒謊了,要么就是事情變得更嚴重了。

  雖然現在,太爺身子骨還硬朗,依舊能挺得住,但萬一這個夢長久持續下去,身體再好的人也經受不住。

  要是自己再接下來走江,像上次那般出去這么久,家里的事…該怎么辦。

  誠然,有柳老太太和劉姨她們在,確實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李追遠清楚,自己可是這件事的當事人。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自己必須在下一次走江前,把這件事解決,最起碼,得把做夢的頻率給大大降低下來。

  首先要做的,就是進入太爺的夢中。

  但強行進入,會對太爺精神造成傷害。

  李追遠很快就想到了新方法,當初貓臉老太來家里時,自太爺夢中跑出來一尊僵尸,與貓臉老太在虛幻中廝殺。

  既然那時僵尸能出來,那只要模擬出當初那個環境下的關鍵要素,自己就可以找機會進去。

  只是,貓臉老太是尸妖死倒,自己現在得去找個邪祟來進行觸發。

  譚文彬要是在這里,他那倆干兒子倒是能拿來當童工用用。

  李追遠走出屋,來到大胡子家,敲了敲一樓西側臥室的窗戶。

  很快,一張清冷的臉,自窗戶后映出。

  李追遠指了指外面。

  不多時,門被打開,蕭鶯鶯從里面走出,她穿著白色的睡衣,黑發披散在肩頭。

  “跟我走,幫個忙。”

  蕭鶯鶯回屋,把笨笨抱出來,上了二樓,將孩子放在二樓臥室門口,這才重新走下來。

  李追遠這才知道,熊善那兩口子,居然連晚上都讓自己兒子跟蕭鶯鶯睡,這是真把死倒當育兒嫂了。

  二樓臥室里。

  梨花輕輕捅了捅丈夫:“聽腳步聲,是小遠哥來了,我們要不要下去看看?”

  熊善搖搖頭:“既然沒喊我們,就當不知道。你去把兒子抱進來吧,兒子在咱門口。”

  梨花:“不抱了,等她回來時會上來再把兒子抱回去睡覺的,省得麻煩。”

  李追遠把蕭鶯鶯帶回了家。

  棺材中熟睡的潤生被李追遠叫醒。

  “小遠,怎么了?”

  “潤生哥,你現在去西屋,不管接下來發生什么,你們倆都不要出來。”

  “好。”

  潤生沒問為什么,就離開棺材去了西屋。

  自己伙伴這邊得先叮囑好,他們真可能因擔心自己安危而強行出手,老太太那邊則懂得輕重,不會隨意干預。

  李追遠走到蕭鶯鶯面前,說道:“開始吧,把你本體露出來,死倒氣息散發。”

  蕭鶯鶯仰起頭,她的黑發開始變得濕漉漉的,開始向下滴淌出水,原本就很白的皮膚,逐漸變成慘白,身上的氣息,從清冷轉化為陰冷。

  這一刻,她仿佛又變回了以前那個在水下行走的小黃鶯。

  只是,李追遠也察覺到,她對自己死倒氣息的控制,更為嫻熟了。

  看來這一年,她借助桃樹下那位的力量,以“人”的模樣在世間存在,也是受益良多。

  “唱歌吧,弄得‘熱鬧’點。”

  貓臉老太那晚,就弄得很歡騰。

  小黃鶯開始唱歌,她的歌聲婉轉清幽,唱得并不標準,卻有一種獨屬于她的味道。

  為了進一步模擬出那晚的感覺,李追遠目光掃向一樓存放的大量紙人。

  少年雙手掐印,施展出儺戲傀儡術。

  紙人不是尸體,操控起來更簡單,但也沒什么戰斗力,不過現在,也只是讓他們捧個“人場”。

  很快,紙人全部復蘇起來,搬桌子的、挪椅子的,有嬉嬉鬧鬧往前擠的。

  當初貓臉老太在這里開的是壽宴,李追遠今天開的是小黃鶯的歌友會。

  東屋。

  阿璃已經睡了。

  柳玉梅年紀大了,覺淺,習慣了入睡前和牌位們說會兒話消磨一下時間。

  老太太側過頭,瞥了一眼窗外,自言自語道:“小遠這是在做什么?”

  隨即,老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扭頭看向床上正在熟睡的阿璃。

  “唉…”老太太笑著抿了口茶,“去玩吧,去玩吧,還是你們年輕人會玩。”

  場面營造得差不多后,李追遠操控一個紙人手持紙花上臺給小黃鶯獻花,然后得到一個擁抱。

  擁抱完后,紙人顏色變深了些,這是浸染了死倒氣息。

  李追遠開啟走陰。

  正當少年準備操控那個紙人上樓去太爺房間時,少年轉過頭,看見了站在門口同樣處于走陰狀態下的阿璃。

  那晚,阿璃也在,今晚,阿璃也來了。

  李追遠沒特意去敲東屋的門喊人,因為二人間自有默契,他知道女孩會出來的。

  少年走過去,牽起女孩的手。

  紙人開始上樓,李追遠和阿璃跟在后面。

  來到二樓,紙人推開太爺屋門,走到床邊。

  似是受現實中的氣機影響,太爺身上的虛汗更多了,夢境變得更激烈也更寫實。

  紙人伸出手,抓住太爺的手腕。

  剎那間,李追遠發現自己編織的“夢”與太爺正在做的夢,產生了交融,前方出現了一個裂開的缺口。

  李追遠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女孩點了點頭。

  下一刻,李追遠和阿璃一起,走入這個缺口。

  周遭環境一下子發生了劇烈變化,李追遠成功以平和的方式,進入了太爺的夢境。

  紅色的宮墻、威嚴的大門、白色的臺階、寬闊的廣場。

  這里是故宮,他對這里很熟悉,因為小時候有一段時間,李蘭在這里工作,自己會被李蘭帶到這里來。

  那時候故宮里的門禁不嚴,很多宮殿是能走進去近距離觀看的,不像現在隨著游客數目增多,大部分宮殿門口都做了柵欄阻攔。

  只是,當李追遠的目光下移時,他看見了角落里,正慵懶匍匐著的一只橘貓。

  橘貓也看見了李追遠,它緩緩站起身,邁著雍容的步伐,向少年走來,走到跟前后,又很親昵地用自己的臉在少年小腿上來回蹭著。

  顯然,它認識少年。

  李追遠也認得他。

  當時,很多個午后,自己都會坐在這里,懷里抱著它,一邊撫摸著它的毛發一邊看著前方宮門內,不斷走入的游客。

  李追遠彎腰,將橘貓抱起,與它對視。

  “你為什么會在我太爺的夢里?”

  橘貓打了個呵欠,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這一刻,李追遠明白過來了。

  “不,是太爺,在我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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