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玻璃幕墻外北風呼嘯,潑天的大雪將整個城市淹沒,仿佛一個被不斷顛倒的雪花水晶球。
醫院里,徐如飴聽得幾乎要發抖,然而她越是心痛,就越想了解更多的細節。兩人聊到深夜,徐如飴困得呵欠連天,不得不暫停這一晚的交談。
「我來幫您訂房吧,」司雷道,「醫院對面就有酒店。」
「不用,」徐如飴搖頭,「我回家。」
「橘鎮嗎?可現在這么晚了——」
「不是,是我在松雪原的家,」徐如飴低聲道,「好久沒回去了…」
「這樣不好,你在這里的住址你丈夫也知道,萬一他——」
「不是我和他的家,我說的是我媽媽的家,」徐如飴輕聲道,「他沒有那個家的鑰匙…您放心吧,我也是真的想回去看看。」
「可現在這么晚了——」
「明天下午我再來找您,可以嗎?」徐如飴望著司雷,「我今天…也確實不在狀態,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
司雷送徐如飴出門,望著徐如飴即將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她突然又追了上去,向徐如飴要了「您明天什么時候過來?下午幾點?」
「呃…可能兩點以前吧?」
「那我們到時見,」司雷道,「您有什么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好嗎?我電話會一直開著。」
「好的,好的。」徐如飴連連點頭,「您快回去吧,這么大的雪…」
「再見,」司雷大聲道,「明天見!」
徐如飴攔了輛車,報出了一個她無比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四十多分鐘后,出租車停在了一個老舊的小區。和周圍動輒二三十層的住宅樓相比,這片最高只有五層的老樓房更顯陳舊。
沿著白綠兩色的墻面,徐如飴慢慢爬上五樓,她取出鑰匙,打開了自家的老房。
母親去世以后,她幾乎就不再回來,只是每隔一兩年,她會喊人上門給自己臥室里的老鋼琴調音。
小時候她不愛鋼琴,純粹是因為母親覺得彈鋼琴的女孩子有氣質才學的這門樂器。不過后來她無比慶幸家里當初的決定——有些她說不出口的話,音樂能說,有些她表達不出的痛苦,音樂能撫慰。
徐如飴摸黑開了燈。
老房子沒交暖氣費,半夜冷颼颼的。不過好在柜子里有兩床厚被子,勉強可以應付今晚。
鋪床時,徐如飴收到司雷的短信。司雷似乎仍不放心今晚讓自己一個人待著,打算買些東西再打車過來。起初徐如飴想拒絕,但想了一會兒還是吞吞吐吐地問司雷醫院那邊會不會不方便,孩子是不是需要人陪著…司雷說她明早會在查房前回醫院,應該沒事的。
放下手機,徐如飴覺得心里空空落落。她獨自坐在昏黃的吊燈下面,放空地望著眼前的陳設。靜默間,她仿佛離開了這具年過半百的軀殼,回到了自己十四五歲的時候。
在年輕時,在那些人生還有無限可能的時刻,她也曾像今天這樣獨坐冬夜的小客廳。那時她無所事事,有時夜讀,有時同家里的小貓玩鬧,或是用耳朵和肩膀夾著無線電話,站在洗手池前,一邊同好友聊天一邊洗水靈靈的小番茄…
日子像水一樣流過去,她已經很久沒有回想過。
在這個夜晚,那些曾經的畫面又都回到她的腦海。徐如飴重新站回鏡子前面,試圖從這張衰老浮腫的臉上辨認出那個曾經年輕的女孩子…然而這一切實在徒勞。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覺得陌生。人究竟是從什么時候變老的?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由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
門鈴在這時響起,徐 如飴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眼睛疼得厲害,那種酸澀的感覺尖銳到幾乎要把她鼻子捅穿,可她的眼眶仍然干澀。徐如飴按了按干枯的眼,又對著鏡子整理了頭發,小跑著往屋門跑去。
「您來得也太快了——」
門才打開一條縫,丁貴生的皮鞋已經插了進來。
目光相接的一刻徐如飴感覺一道閃電穿過自己的四肢百骸——來不及了,丁貴生已經抵著門沖了進來。
「誰要來?」丁貴生怒氣沖沖地瞪著妻子,「你剛才說誰要來?」
「…我的朋友。」
「誰?」
徐如飴捏著拳頭,聲音卻低了半截,「你…管不著。」
丁貴生重重地將門砸上,然后反鎖。
「你到底想干什么。」丁貴生摘下圍巾和帽子,「我們結婚快三十年了吧,你也是當外婆的人了,怎么做事還這么瘋瘋癲癲?你考慮過孩子嗎,她們——」
「離婚吧。」徐如飴突然說。
丁貴生愣了一下,起初他覺得自己聽錯了,但結合徐如飴這段時間以來的變化,他又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聽錯。這突如其來的宣告殺得他措手不及,他眨了眨眼睛,在這棟老舊的房子里左右踱步,不時朝徐如飴看去。
徐如飴又一次低下了眼睛,她聽著丁貴生的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心里忽然覺得害怕。
「今天太晚了,」丁貴生說,「你去燒壺水,我泡個腳,明早我們一起回去——」
「你沒聽見我說什么嗎,」徐如飴低著聲音,「丁貴生,我要和你離婚。」
丁貴生笑了出來,「離婚?都這個年紀了,你要和我離婚?我看你是真的腦子壞掉了——」
「當初生小晴的時候我就應該同你離婚,是我沒有堅持,」徐如飴的聲音顫抖著,「這么多年了,如果當初…如果——」
「如果當初你去了第三區是吧?」
徐如飴一怔。
「怎么,你以為我不知道?」丁貴生的表情開始扭曲,「當初你偷偷買了船票想和人私奔,你做得出還怕別人說嗎?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狠得下那顆心!當時陽陽才多大?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你為了個筆友連家都不要了!」
徐如飴的臉抽了一下,「…如果不是因為陽陽,我早就走了。」
「你清醒一點!」丁貴生的聲音瞬間抬高,「你以為你去了第三區就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一個婦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到了那邊能做什么?到時候一下船就被人賣了,賣到窯子里——你這種人到了哪兒也沒用,因為你就是一個廢物,一個——」
「你住口 !」徐如飴仿佛突然被人撫了逆鱗,她兩手攥緊了,「你住口!是你不懂!是你什么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