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比格斯公寓寂靜無比。
夜色從玻璃窗的缺口漏進來,侵染著燈光,將肖恩包圍。一股極度荒誕的感覺在心頭升起,他看著地上的牛奶塊,目光驚疑不定,耳畔是自己如同撞鼓般沉重的心跳。
他咽了口唾沫,伸出手,嘗試去觸摸牛奶。
它還是溫熱的,可已經沒有了牛奶該有的稠滑觸感,取而代之的近似于鋼鐵的堅硬。
還有鋒利。
肖恩用手指撫過牛奶塊的邊沿,稍稍用力,竟感到一陣刺痛。
他的指腹被割破了,殷紅的血液滴落到凝固的牛奶中,卻還能一絲一絲地化開,像在純白的咖啡上拉出了一朵鮮紅刺目的花。
肖恩喉嚨一陣發干,忽然覺得自己大抵也病了。
克里斯同款病況。
牛奶真是可以變硬的??
克里斯是真正的巫師,會魔法的那種,他小說里描繪的一切,也都是真的?
筆記本的屏幕還亮著,當肖恩抬頭看向白底黑字的草稿時,那一個個字符仿佛活了過來,旋轉著躍出屏幕,一筆一劃都分離出來,又重新聚攏,恍惚間拼湊出一張灰色的少女臉龐,她微張著嘴唇,好像在質問他,為什么把她忘了。
肖恩猛地甩了甩頭,眼前的幻象又消散掉,文字靜靜排列在屏幕中。
染血的牛奶也恢復了液態,在地板上四散流淌。
沙發的角落里,還有一片火紅的羽毛。
好像是剛才那只烏鴉遺落的。
更準確的說,這種有著烈焰般羽毛的烏鴉,在他的書里,叫做“焰鴉”。
“到底是我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
肖恩有些茫然地看向窗戶,上面有個像被巨型子彈擊穿似的窟窿,爬滿裂紋。
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碎掉的不只是玻璃,還有他的世界觀。
肖恩感到了迷惘。
作為一名奇幻作家,又經常做類似的夢,他理當比常人更容易接受這一切,可是——如果真像克里斯所說的那樣,夢里所有故事都是真的、都曾是他的親身經歷,那他現在的生活算什么?
還是說,這些都是上輩子的事,他前世是一名巫師?
肖恩有點分不清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信——或者說,他該不該意識到自己曾經是個巫師?
掛鐘的時針滴答滴答轉動。
先前闖入家里的烏鴉沒再出現,肖恩盯著掌心中的火焰羽毛想了很久很久,一直在沙發上坐到了天亮,才終于像是做了某種決定,握緊拳頭,壓掉筆記本,起身回臥房換衣服。
大一號的拖鞋踩在滿是玻璃渣的地板上咔咔作響。
他要去找克里斯。
把事情弄清楚。
霍爾科都秋季的天氣向來不怎么美妙。
這是個看不見太陽的早晨,陰翳的云朵遮住了幾乎整片天空,像是大團浸水的棉絮,不斷往下滴水。
下雨了。
冷風吹斜了雨簾,往人袖子和領口里鉆,上班的路人縮著脖子,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他們的皮鞋踏在積水的路面,濺起水花,好似踩碎了一面鏡子。等他們匆匆離去,水洼又破鏡重圓,倒映出街邊門可羅雀的弗洛里斯醫院。
肖恩撐著一把黑傘,站在鐵門外。
門口的保安詢問:“家屬?”
“朋友。”肖恩答道。
“有我們開具的關系證明嗎?”
“沒,不過你們可以問他…如果他醒了的話。”
“你應該知道這里的病患說話可信度很低。”保安提醒道,精神病人的回答并不能作為有效依據,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亨得利。”
“你稍等,我問一下。”
“好。”
保安拿起電話,打給醫院內部。
很快,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打著傘快步走來。
他看了眼肖恩,又看向保安,見保安點頭,才露出一個笑容,從鐵門縫里伸出手和肖恩握了握,自我介紹道:“你好,先生,我是克里斯的主治醫生,奎爾。”
肖恩也微笑道:“你好,奎爾醫生,我是肖恩,克里斯的朋友。”
奎爾戴著一副小圓眼鏡,咖啡色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文質彬彬的模樣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好相處,他笑著道:“今天凌晨帶克里斯回來的警員有提到過你,說你過兩天會來看他,我沒想到這么快。”
“我也是今早接到老板通知才知道過兩天有事,要出差,就提前過來了。”肖恩笑著解釋,“正好看看他的傷勢恢復得怎么樣。”
“老實說,不怎么樣。”奎爾搖搖頭,又道,“他現在的狀態其實不太適合見人,但如果你近期只有今天有時間,我可以破例安排你們見一見。”
“那就麻煩奎爾醫生了。”肖恩道。
“不客氣。”
奎爾示意保安開門,領著肖恩進入醫院。
主樓前是一個大花園,擺了不少健身設備,還有淺水泳池,平時病人放風都在這,只是今天下雨,時間又太早,才沒人出來,徒留雨滴落在水面,蕩起圈圈漣漪。
“警察說他昨天跑出醫院后去找你了?怎么樣,是不是跟你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奎爾一邊走一邊和肖恩閑聊。
肖恩不答,他又自顧自地往下說著:“你不說我也猜得到,我平時也經常陪他聊天,他老說什么彩色烏鴉、咖啡味魔藥,一會兒是煉金術,一會兒又是黑魔法,還把那雙舊絲襪當成寶貝,說是能增加施法速度…”
奎爾說著笑著搖頭:“我見過的幻想癥病人不少,你的朋友是最嚴重的一個。”
“還有康復的可能沒?”肖恩問。
“很難。”奎爾答道,“他的病情比較復雜,除了幻想癥之外還伴有狂躁癥,有較強的攻擊傾向,常規治療手段對他已經不起作用了,今天凌晨他醒來后,我們都是費了不少勁才讓他的情緒穩定下來。”
“穩定了就好。”肖恩扮演著一個只有常規認知的普通朋友。
“情緒穩定不代表能正常交流。”奎爾嘆了口氣,又道:“不過沒關系,克里斯是我的病人,他的身體狀況我最清楚,到時你有什么想了解的,可以問我。”
肖恩點頭:“好。”
弗洛里斯醫院有好幾棟樓,但都沒標識,他四處張望,發現了好幾隊穿著制服,冒雨巡邏的安保人員,心想精神病院果然和電影里描繪的一樣,防衛不是一般的森嚴。
“這里條件好像不錯。”他像考察環境似地說道。
“當然,整個霍爾科都的醫院,就屬我們這造價最高。”奎爾健談地笑著,“這里以前是一個公園,從醫學的角度上講,優美的風景有助于患者康復。當初我們院長為了買下它,可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說是斥巨資都不為過,差點掏空家底。”
“這些大樓和內部的裝修、設備等也都是按最高標準來的,包括病人的餐食,全是從農場直運,由專門的營養師調配菜單,他們吃的東西,有時候比我們這些醫生還好。”
肖恩詫異:“這么舍得?”
“醫者仁心嘛。”奎爾哈哈笑道,“只要能幫到患者,都是值得的。”
他領著肖恩繞過主樓,往最角落那棟樓走,順口介紹道:“你的朋友就在那邊。像克里斯這種治療起來比較麻煩的病人,我們都是集中管理,這樣會更方便。”
肖恩跟在奎爾身后,一踏入大樓,他便感覺到一陣冷氣撲面而來,好像是空調開得太低,夾雜著濃烈的消毒水氣味。院樓內部比肖恩想象中安靜很多,可以說是冷清,除了守在門口的兩個護工模樣的工作人員之外,沒看見其他人。
“這里沒有護士嗎?”肖恩問。
“還沒來呢,她們上午九點才正式上班。”奎爾收攏雨傘道,“不過即使上班了,她們一般也不會往這邊跑。你知道的,女孩子膽子都比較小,她們害怕。”
肖恩不解:“那誰來照顧病人?”
奎爾似乎沒聽到,拿過他的傘和自己的傘一并遞給前臺的工作人員暫為保管,并吩咐道:“這位先生是克里斯的朋友,我帶進來的,你們一會兒幫我給患者中心去個電話,給他補辦一下手續,把該走的流程走一下。”
“好。”護工應下。
奎爾帶著肖恩往樓梯去:“走吧,你的朋友在三樓。”
樓層不高,不用坐電梯。大概是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病人,每階樓梯的高度只有12公分左右,階面也寬,超過30公分,走起來很輕松。
只是越往上走,肖恩越覺得冷。
不止是身體冷,還有視覺和心理。
到了三樓,兩側的走廊都是黑漆漆的,像兩條深不見底的隧道,等到他們腳步聲逼近,頂上的燈才由近至遠一路亮起,發出冷冽的白光,照出潔凈到令人不適的地板和墻面。
消毒水的味道也變得更加刺鼻。
“你沒覺得溫度太低了嗎?”肖恩皺著眉頭問。
有點不對勁。
現在已經入秋,今天又在下雨,完全沒必要將空調開得這么低。
“是有點冷。”奎爾點點頭表示贊同,又解釋道:“但有些東西,必須要低溫才能保存。”
“有些氣味,也必須用更多的消毒水才能掩蓋。”
“我們到了,肖恩先生。”
奎爾的腳步停在號碼為307的宿舍前。
白光燈打在他的臉上,將他鼻梁上的鏡片映得一片雪白。他微微低頭,嘴角挑起一抹怪異的弧度,輕輕推開宿舍大門,喊道:
“克里斯先生,你的朋友來看你了。”
宿舍里是一張泛著冷光的鋼制解剖床,一具搭著白布的尸體靜靜陳列其上。
這里是停尸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