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讀書)
雷鳴城的港口,柔和的春風吹皺著波光粼粼的海面,啼叫的海鷗繞著懸掛紫月旗的桅桿盤旋。
行走在岸上的人們腳步匆忙,就像上緊了發條的懷表,生怕耽誤了一秒。
不過即便是如此繁忙的港口,當路過的行人看見站在甲板上的羅克賽·科林先生,還是會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向他脫帽致意,送上發自內心的尊敬和虔誠。
他們大多都是因為科林礦業公司賺了錢的人。
當然,也有一些是賠了錢的人,或者不小心賣的太早。
輪船的甲板上,龐克恭敬的頷首站著,面向著背對他的科林先生。
“先生,按照您的吩咐,我們的報紙已經在雷鳴城的港口占據了六成以上的市場份額。”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表情遲疑了片刻,繼續說道。
“其實這個數字在幾天前還是八成,只是最近安第斯家族也開始進入這個市場。他們不但利用自己在銀行業的優勢壟斷了消息的渠道,還從我們這兒挖走了不少能干的員工。”
龐克的聲音頗有微詞。
在他看來,這件事情安第斯做的不太厚道,兩家人明明是盟友關系,而他們卻在背后捅刀。
況且他們所做的遠遠不只是在報紙上,甚至已經涉及到了交易所。
安第斯家族的銀行也在運營交易所。
只不過因為人們的慣性以及紅樹葉茶鋪門外越來越大的交易份額,再加上皇后區的治安官成了兄弟會的自己人,他們手中的市場份額很難被輕易的搶走。
聽完龐克頗有微詞的抱怨之后,羅炎卻只是笑了笑,并沒有如前者期望中的那樣大發雷霆,反而不在意的說道。
“龐克,你跟了我有段時間了,我什么時候在具體招聘的事情上過問過你。”
龐克微微愣了一下,搖頭說道。
“沒有過。”
羅炎繼續說道。
“那你覺得比我更忙的安第斯先生,會親自過問這種細節嗎?”
龐克的眼中浮起一絲明悟。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看著似乎聽懂了的龐克,羅炎微微點頭,面帶笑容地望著欣欣向榮的港口。
“會有摩擦是正常的,你永遠無法阻止他們和你做同樣的事情,況且讓他們參與進來一起把蛋糕做大不是壞事兒,雷鳴城外還有囊括整個帝國的市場等著我們。”
“這是良性的競爭,他們可以挖你的人,你自然也可以憑本事挖走他們手上的人,甚至是收買內線挖掘隱秘的情報,向對方潑臟水…這些都是正常的商業競爭,只要不做的太過分,比如觸及對方真正的核心利益,比如爆出安第斯家族的丑聞。”
“你得記住,真正的盟友不是唯對方馬首是瞻,而是兩只緊緊握在一起的手,緊到連一根針也插不進去。所有人都以為我們是一股相互制衡的力量,但其實我們在觸及靈魂的問題上從來都是一伙的。”
“當任何人自作聰明地試圖取代其中的一只手,這股相互制衡的力量立刻就會變成相互之間的拉扯,誰也別想將我們真正的分開。”
“不止如此,這兩只手會聯合起來捏碎他們。”
龐克認真記下了科林先生吩咐的每一句話,就像如饑似渴的海綿一樣吸收著他所傳授的知識,并將其轉化成自己記憶的一部分。
就在這短短兩個月時間里,他所增長的見識是他這輩子聽都沒有聽說過的。
贊美科林先生!
贊美圣西斯!
他感覺自己漸漸領悟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看見了那顆懷表中隱藏的一顆顆齒輪。
雖然此時此刻的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些真相其實是惡魔講給他聽的。
而惡魔并沒有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他。
時間差不多快到了。
調教完了自己的手下,羅炎看了一眼懷表上的時間,隨后將目光望向了港口的近處,正好看見一輛馬車急匆匆的趕來。
沒等多久,杰克介紹給他的船長盧米爾從船艙的方向走來。
“先生,公主殿下剛剛抵達了港口,您要見她一面嗎?”
他的神色恭敬,比起仍然被蒙在鼓里的龐克猶有過之,就像見到了真正的神靈。
而且是地上的神靈。
看見急匆匆跳下馬車的艾琳,羅炎正好與那翠綠色的眸子對上了視線,看見了盈滿其中的驚慌、不舍與悲傷。
他并沒有事先告訴她自己要走,不過相對的卻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了她的兄長愛德華陛下。
以愛德華陛下的城府,幾乎一定會不經意的將消息泄露給她,然后利用她挽留自己。
而就算愛德華陛下沒有耍這個小聰明其實也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是轉身立刻就走,而是拉著龐克在港口停留了好一會。
“當然,我還欠她一個告別,以及道歉。”
留下了這句話,羅炎輕輕念了句咒語,
一股青色的氣流將他從甲板上托起,接著又輕輕地將他放在了港口的碼頭上。
就在他鞋跟觸地的同一時間,那雙小巧的馬革短靴已經騰空而起,帶著那水藍色的長裙飛躍過十數米寬的海面,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雙翠綠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羅炎,悲傷的水霧幾乎要在通紅的眼眶里凝成水珠。
“為什么?你要走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看著情緒激動的艾琳公主,羅炎沉吟許久,做出沉重的表情。
“我擔心您難過。”
“你覺得不辭而別我就會開心嗎?”那雙翠綠色的眸子里寫滿了凄楚,艾琳眼眶通紅,輕咬著嘴唇,聲音沙啞的說道,“這只會讓我更難過。”
羅炎低垂了眉目,輕聲說道。
“抱歉,殿下,請原諒我的自私。我實在不忍心與您分別,更不忍心看見您傷心的樣子。和你相處的時間很愉快,如果可以我真想永遠留在這片美麗的土地,然而我畢竟是科林家族的長子,我有我必須履行的義務和責任…我只能向您承諾,我會盡快回到您的身邊。”
“至于告別的話,我為您留了一封信,他會在我離開之后寄到您的手中。不過現在看來,這顯然是我的自作聰明,我做了一件不好的事情。”
看著科林先生誠懇道歉的樣子,艾琳感覺心中的不滿和委屈被沖淡了不少。
尤其是這時,她忽然間意識到,他并不是不在乎她的感受,而是相反太在乎她了。
正因為在乎自己,所以他才不愿看見自己悲傷的樣子。
過去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包括那天夜里他放在自己手心的懷表,包括他不顧危險深入敵陣想要幫上自己,包括他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送來的那碗蘑菇湯和面包…
也正是在這一瞬間,她才猛然間意識到他其實早就表明了心意。
或許遲鈍的并不是他。
而是自己。
他一直都無微不至地在意著自己的感受,而自己卻一直在向他索取…
那傷心與埋怨的心情背后漸漸生出了一絲慚愧,然后又漸漸的被自責所取代。
也正是在這一刻,她不但明白了他的心意,也終于直面了自己的內心——
她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舍不得他離開自己。
艾琳的嘴唇輕輕動了動,忽然上前了一步,在羅炎驚訝的目光中,將額頭貼在了他的胸口,就像是為了藏住臉上的表情。
就在羅炎尋思著應該說些什么打破沉默的時候,她用帶著一絲沙啞的聲音開了口。
“我難過的原因根本不是因為您要離開,身為坎貝爾家族的一員,我同樣肩負著圣西斯賦予我的義務,我又怎么會不明白您的難處?我真正難過的原因是,您什么也沒有告訴我…”
“抱歉——”
“請不要和我道歉,親愛的科林先生,”艾琳抬起頭看向他,那張掛滿淚痕的臉上浮起了一抹強撐著的笑容。
那笑容就像夕陽下的奔流河,閃閃發亮,而又搖搖欲墜。
不過,他仍然能看見那雙眼睛里的堅強,就像真正的寶石一樣。
“…我會等你回來,無論多久!”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握住了他的右手,將一枚雕刻著坎貝爾家族紋章的紫水晶胸針放在了他的手心。
看著臉上露出驚訝與感動之色的科林先生,艾琳靦腆的笑了笑,小聲說道。
“我一直想要給您回禮,就擅自做了這件東西,可能做的不太好,希望您不要嫌棄…”
“不,殿下,我怎么可能會嫌棄您的禮物?”羅炎搖了搖頭,注視著那雙懷揣著期待的眼睛,用認真的語氣說出了那句令她心跳幾乎要躍出胸口的話,“謝謝您,我很喜歡。”
“我會將它永遠的帶在我的身旁,視作是我一生的珍藏。”
他親吻了她的手背,隨后在無數市民與船員們的注目之下,登上了碼頭旁邊的蒸汽輪船。
蒸汽的鍋爐發出刺耳的嗡鳴,巨大的煙囪噴出了乳白色的云,推動著巨大的蒸汽輪船朝著西邊的方向漸漸遠去。
艾琳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艘巨輪,或者說注視著甲板上的那道身影。
她的手緊緊握著掛在腰帶上的懷表。
直到那片污濁的云朵消失在海的盡頭,直到喧鬧的碼頭上只剩下海鷗的聲音。
起起伏伏的巨浪拍打著船舷,站在甲板上的羅炎一直注視著雷鳴城的港口,直到它在海天相接處融化成了一顆看不見的點。
“真是遺憾呢…我還以為她會告白。”飄在羅炎的身旁,從頭吃瓜到尾的悠悠輕嘆了一聲,就像是在惋惜著什么。
羅炎沒有說話,只是從遠處收回了視線,轉身走向了甲板的另一頭。
他覺得艾琳其實是個很好的姑娘,就像從童話里走出來的一樣。
只是遺憾的是,身為魔王的他,注定沒法像童話里的王子一樣回應她那份純潔的感情。
當然,這份遺憾并不屬于他。
畢竟他從一開始就是故意的。
“雷鳴城已經淪陷了。”
停頓了片刻,對著飄在一旁的悠悠,羅炎答非所問的繼續說道。
“等到愛德華的新政完成,我們的腐蝕就會順著我們腳下的航線很快蔓延至漩渦海的各個港口,直到蔓延向整個帝國。”
這個世界上的超凡之力與信仰之力歸根結底都是眾人的選擇,而所謂神選者甚至連同神靈本身也無非是“眾人之選”。
他們凌駕于眾人之上,但并不是真正的無敵,更不是真正的全知全能。
人們一旦拋棄了原有的生活方式,那么建立在這片土壤上的高塔也將隨之崩塌,而這種轟轟烈烈的改變,就算是神靈本身也無法阻止。
這其實也是林特·艾薩克的無奈。
他想讓萊恩王國的男人們用勤勞積攢的財富過上美好生活,并用繁榮和富裕去擊碎帝皇與圣西斯的謊言,一部分人卻在富有之后首先用金錢去羞辱他們的同胞,從弱者們身上找補自己曾經失去的尊嚴。他想讓萊恩王國的女人們打碎封建的枷鎖,一部分人卻以獨立的名義首先放下了廉恥,然后再用那股用不完的力氣去摧毀整個王國的道德底線,并任由腳上的封建鐐銬托拽著所有人一起下墜。
他當然深知教育的重要,于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孩子們身上。然而他能找到的識字的教師不是懷恨在心的貴族就是教士,要么就是那些在他看來已經瘋掉的家伙們,替他教出一群更狂妄的小瘋子們。
等人們都老了才恍然發現,自己明明是去粉碎謊言,卻為更大的謊言燃燒了一輩子。沒有人真正愛過自己,自己也沒有真正的愛過任何人。潦草的一生寫在墓碑上,卻連一句話都湊不出來。
如果這就是林特·艾薩克口中的新世界,那帝皇也挺好的,哪怕這種好是虛幻的。
和機械神教的瘋子們相比,就連追著風車的騎士老爺都成了可愛的人。
當艾薩克的變革被眾人拋棄的那一剎那,他所擁有的神力立刻成了無根之萍,只有他帶來的那些科技留了下來。
他甚至找不到一個背叛自己的具體的人,因為所有想回到過去的人,都在面臨選擇的那一刻自動成為了他的敵人。
而當他失去所有人的支持,他手上僅剩下的超凡之力甚至還是圣西斯賜予給艾薩克家族的,從頭到腳都是充滿了封建的底色。
最終,失去神格的他被另一位神選的超凡者擊敗了,就如同史詩中講述的那樣…邪惡的魔王終究會死在勇者的劍下。
那既是神靈的旨意,也未嘗不是當時眾人的選擇。
妄圖用舊世界的石塊去蓋一座新世紀的大廈,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羅炎繼承的不只是林特·艾薩克的神格,當然也吸取了他的教訓。
雷鳴城的市民們想要一把火,那他就把汽油和打火機遞給他們,并告訴他們如何以圣西斯的名義在祂的后花園里玩一把大的。
等石頭燒成了磚,木頭被燒成了碳,舊時代的城堡自然會垮去。
然后就該魔王登上歷史的舞臺了。
相信林特·艾薩克一定會欣慰。
畢竟羅炎可不覺得這位老鄉選擇自己,是為了報答誰的恩情。
“不愧是魔王大人,赫赫赫。”悠悠的嘴里發出了令人懷念的笑聲。
羅炎看了它的方向一眼,對這種幼稚的模仿行為表示了無語。
不過話說回來。
這次他下了這么大的一盤棋,也該回魔都匯報一下他的成果了。
這時候,船長盧米爾再次回到了羅炎的身旁,恭敬的頷首說道。
“大人,我們接下來去哪里?”
羅炎想也沒想,隨口說道。
“往新大陸的方向繼續開吧,然后隨便找個人跡罕至的港口停著,或者干脆找個無人的荒島,再用我教給你們的方法在岸上畫一個傳送陣,放上足夠的魔晶,直到我重新出現在你們的面前。”
船上有充足的補給,足夠盧米爾一個人吃很久。
至于為什么是盧米爾一個人吃,因為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尸鬼。
如果不是為了維持人類的體面形象,這些尸鬼們躺在棺材里睡覺或者吃腐爛的食物也是可以的。
羅炎頓了頓,繼續說道。
“我對你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被人跟蹤了。實在躲不掉的話,就找一片無人的海域,用我放在船上的魔晶大炮把他們給解決了。”
“記住,你們的這條船上承載的可是雷鳴城市民乃至坎貝爾公國上下所有人的夢想,你們可千萬不要讓他們失望。”
“是,大人。”盧米爾微微頷首,恭敬的領命。
也就在同一時間,一艘小巧的漁船緩緩靠近了吞吐著蒸汽的貨輪,接著響起了吆喝的聲音。
“船上的老爺們,有人要魚嗎?剛從海里撈上來的嘞。”
掛在船后的魚網里圈著不少魚兒。
站在船頭上吆喝的老板像極了那些向過往商船兜售漁獲的小販,只是看著兇神惡煞了一點。
不止如此,這艘漁船上還站著一位與周圍格格不入的人。
她的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腰間挎著一把短劍,身上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凌厲的氣勢絲毫不輸給迷宮里的魔物們。
她仰著頭,正目光盈盈地望著站在輪船甲板上的那個男人。
那寫滿期待的眼神仿佛在說——
“歡迎回家,魔王大人。”
看著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羅炎微笑著點頭,隨后與身后的手下們暫且道別。
距離雷鳴城的港口已經足夠遠了。
他該下船了。苦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