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燕北大學校園內的京城國際數學中心,收到薛松轉發的郵件后,田言真看了眼時間。
已經是下午五點二十了。
不過也還早。離吃飯還有一個小時,正好今天沒什么事,田言真便順手把喬喻的論文下載到電腦上,然后打印了出來。
田言真其實一直都對薛松有印象。畢竟他曾經也是普林斯頓的教授,回到華夏之后在燕北大學擔任過副校長,當時主要負責的就是外事方面的工作。
所以一直跟普林斯頓的許多數學教授都保持著聯系。其中也包括薛松的導師朱爾·巴爾加瓦。
薛松回國的時候,朱爾·巴爾加瓦還跟田言真聊起過他這個學生。
薛松導師對他的評價并不算特別高,但也不低。大概也就是中規中矩的樣子,這才是當時他會給薛松留下一個私人號碼的原因,剛剛也愿意聽薛松說那么多的原因之一。
從某種意義上說,兩人之間還有點小淵源。而且鑒于朱爾·巴爾加瓦在世界數學界的地位,哪怕只是個普通的評價,也足以說明薛松起碼是個人才。
不過田言真還真沒想到薛松打給他的第一個電話會是為了那個喬喻。
也正如薛松判斷的那樣,喬喻還真不算已經被正式納入了這些頂級大佬的視線。
競賽厲害,的確代表了有數學方面的天賦。但能不能堅持下來,能不能在學術方向上有發展,還真不好說。
大佬們這輩子見識過的年輕天才太多了,比如每年的IMO都能篩選出一批來。
但真正在數學上有所建樹的,微乎其微。像彼得·舒爾茨那樣驚才絕艷的數學天才,西方這么多年也就出了那么一個。而且即便是年紀輕輕就已經拿到了幾乎所有的數學獎項,但彼得·舒爾茨也還沒在一些重大問題上證明自己。
這個時代的數學已經被無數智力超絕的前輩們,從原本的小湖泊拓展成了一片汪洋。隨便一個細分領域,可能就需要一個天才終其一生去研究,能否往前推進一點,都得看運氣。
這一點其實從如今全球論文泛濫的情況就能看出來。
論文是一年比一年發表的多了,但要說數學對比上個世紀有什么重大的進步?還真不好說。
克雷研究所為了致敬當年希爾伯特在巴黎世界數學家大會提出的那二十三個問題,在千禧年也提出了七個數學難題。現在二十四年過去了,除了龐家萊猜想被佩雷爾曼在2003年解決了之外,其他問題都還懸而未決。
哪怕是七個問題中的四色猜想,早在上個世紀已經被人用計算機輔助證明,但現在數學界依然沒有拿出一套完整的邏輯推理形成的結論。
這當然不是因為現代人智商在退化,事實上,人類整個群體隨著科技發展,物資的極大豐富,平均智商也是在不斷提升。
長時間出不了能夠震驚世界的大成果無非是現在數學科研想出成績越來越難了。各種新興交叉學科的出現,又大幅度分散了科研人員的精力。
是否真的適合做數學理論方向的研究工作,還真得研究生階段才能大概看出端倪。
但如果假設剛才薛松說的情況都是真的。
那就代表著喬喻在沒有系統學習過數論知識的情況下,僅用了十天時間就解出了一種特殊的三次丟番圖方程,然后僅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一邊自學論文寫作相關知識,一邊完成了人生中第一篇論文。
這樣一篇論文薛松還挑不出毛病。
顯然這已經脫離一般天才的范疇,這簡直是先天科研圣體,生來就具備做數學科研所有必備的素質。
數學學術界流傳著一個段子:數學博士敲導師辦公室的門其實只要兩次就夠了,第一次是為了確定課題,第二次是直接提交論文。至于確定選題跟完成論文的中間部分,跟導師何干?
雖然段子夸張了些,但其實也從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數學研究的特殊性。
這么說吧,一道題數學難題,只要學生稍微有點天賦,老師又有耐心,揉碎了一步步講,還是可能讓學生聽懂。但一個針對未知的數學科研方向,你讓導師怎么個講法?
數論沒有實驗過程,全靠邏輯推理。導師能分享的經驗大都很抽象,就好像菩提老祖敲孫悟空的那三下,終究還是要依賴于學生的自學能力跟自身悟性,尤其是后者。
畢竟領悟不到導師的經驗中的精髓,怎么教都是白搭。
數學向的研究生,尤其是研究數論的,甭管多有天賦,畢業前最少找導師更換過一次方向,換過兩次、三次的也大有人在。
真不是大家不努力,是沒有靈感,論文真憋不出來。由此可見,自學跟悟性在數學研究中多重要。
喬喻兩點全占了。
這樣的天才學生,別說田言真會心動了,就是讓那些國外那些頂級學府的世界一流教授知道了,也會心動不已。
論文打印完畢,田言真戴上了眼鏡,開始專心致志的看起了論文。
還是純英文的。
光從摘要和引言部分就可以看出,喬喻起碼在數學專業領域的英文運用非常熟練。
比如引言中類似于Diophantine、Torsion和Lattice這樣的術語,不了解數學的英語專業人士也不會理解其特定的數學含義。
一個還沒有正經上過幾天高中的學生,在沒有導師手把手指點的情況下,能寫出有如此水準的引言,就已經足見水平。這篇論文也的確值得他仔細看看。
就這樣跟薛松一樣,這一看就到了晚上七點。
辦公室外,田院士的秘書已經到門口看了好幾回了,但看到田老專注的坐在辦公桌前,手里還拿著一支筆不時的在旁邊稿紙上做著計算。
這必定是在看論文了,于是秘書沒敢打攪。
跟著田言真也有好幾年了,他自然清楚別的時候都好說,唯獨大佬看論文的時候進入狀態的時候是不能打攪的。
只是平常這時候老板早已經去吃飯了,但今天又沒提前打招呼,他也不好自行離開,便只能打了個電話,找人去食堂打了兩份套餐回來。
飯已經送到了,他也拿不準該不該送進去的時候,辦公室里終于傳來響動,他連忙拎起一盒飯在門口看了眼。果然田言真正站在辦公室里做著簡單的拉伸運動。
連忙敲了兩下門,然后拿著盒飯走了進去。
“田教授,這都已經七點半了,我找人帶了份盒飯回來,您看要不就在辦公室里簡單吃一頓便餐?”
“呦,這都七點多了?一個孩子的論文,我本打算簡單看兩眼,沒想到看入神了時間都忘了。那就隨便吃點吧,對了,你吃過了沒?”
“飯是李教授剛剛才帶過來的,我的還在放在外面。”
“那就拿進來,一起吃吧。”
很快兩份盒飯擺在了一起。
“小蘇啊,喬喻你知道吧?”
“啊,知道。上次還拿了競賽決賽的滿分。可惜的是頒獎典禮沒來,沒能見到。”
“不要緊,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過段時間應該能經常見了。”
“哦?您看上那孩子了?”小蘇有些意外,畢竟大佬已經快七十了,最近差不多處于半退休的狀態,收學生早已經愈發謹慎。
“余江大學那位薛松教授給我推薦了他,目前看來的確不錯,不過還要觀察一下。對了,今年IMO國家隊的領隊是研究中心的肖教授吧?”
“是的。”
“記得提醒我,明年IMO的領隊還是得由咱們燕北大學的教授挑起擔子。”
“好的,等會我就去記下來。這是為了方便就近觀察喬喻?”
“差不多吧。”
“那副領隊跟觀察員的人選咱們是不是也要爭取一下?”
“哈哈,那就沒必要了。對了,吃完飯你就先回去吧,我還有些小事情要處理。”
“好的,田教授。”
很快一頓飯吃完,事情也交代了下去。
田言真又坐回了辦公桌前,打開郵箱,寫了一封信給普林斯頓的朱爾·巴爾加瓦教授,也就是薛松的導師。
信件內容的也很簡單,簡單的問候之后就是打聽薛松在普林斯頓大學期間的表現。
不過并不是針對學術方面的打探,而是偏向于導師對學生的一些基本印象,諸如性格、品德之類的考量。
雖然導師并不會過多干涉學生的私人生活,尤其是國外的導師。但像朱爾·巴爾加瓦這樣拿過菲爾茲獎的教授,在收學生時,還是會對學生做一些了解的。
而且幾年的相處下來,必然也是有一個大體的印象。
薛松導師的郵件編輯好發出之后,田言真又給薛松回了一封郵件。 大意就是論文已經看過了,寫的不錯之類的套話。
除此之外并沒有過多的評價,也沒有提任何修改意見。
正如他在電話中說的那樣,也就是看看。
而且這也不是他的研究方向,這類論文也不會有期刊找他做審稿人。
總之很得體的回應之后,他便打算回家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正打算關電腦的時候,朱爾·巴爾加瓦回復了。
看了眼時間,才剛剛八點,按照他對這些教授在普林斯頓作息的了解,應該還沒到辦公室才對。快的有些不合常理。
不過他也不在乎多看一封郵件的時間。
“…在我印象中,薛是一個很勤奮且執著的學生。當然,我并沒有特別去了解他,不過我聽過其他人對他的評價,說他有著華夏人特有的那種近乎古板的清高跟正義感…”
嗯,這是譯文,田言真之所以這么理解是因為對方用了Aloof跟Strict兩個單詞來形容薛松。
說實話,這兩個詞在西方語境里還真不算褒義詞,但這恰好是田言真想看到的。
如果薛松真是這種性格的話,大概也不屑于為喬喻這篇論文作假。
是的,情緒都已經被調動起來了,如果最后發現只是一個玩笑,那可就太可惜了。
星城,鐵一中,喬喻也大大的伸了個懶腰。
在食堂吃完飯后,他便開始回來批改師兄的論文。是的,批改,而不是修改。
反正只要是他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就用紅線標注出來,然后旁邊簡單備注一、兩句需要修改的原因,但即便如此,直到第二節晚自習的下課鈴聲響起,他才算堪堪把論文改完。
今天對于喬喻來說最大的教育意義大概就是讓他明白了論文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這個世界不止是有那些看了讓人愛不釋手的優秀論文,還有這種看一眼就讓人覺得頭大如斗,讓人無所適從的垃圾論文。
不夸張的說,好幾次喬喻都想當面問問這位師兄,干嘛要制造這玩意兒出來,是不是跟導師有仇,故意報復老薛來著?又或者數學生對抗這個世界展現不屈精神的方法就是寫這么一篇論文污染數據庫?
至于最后的審核意見,喬喻沒寫。
主要是不好收斂情緒。
對于一個浪費了自己整整一個晚上時間的作者,喬喻實在無法違心說出任何好話來,所以很貼心的在最后留了一句:“該論文最終審核意見由導師親自批復為佳。”
做完這些之后,他便把批改過的論文發給了薛松。
然后只覺得一身輕松。
鑒于老薛已經認可了他的論文,并表示已經能達到投稿標準,意味著接下來的國慶七天假期,可以什么都不想,好好的放松一番了。
這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的生活,能夠時不時的放縱一下自己。
當然,另一個年輕人并不這么想。
瀟州,余江大學。
薛松忙完了手頭的工作,打開郵箱準備看了一眼,最上面就是田言真回復的郵件。
雖然回信中并沒有明確的表態,但薛松還是忍不住會心一笑。
很多時候根本不需要在郵件里多說什么,從回復的時間就能看出來很多東西。
比如看了幾頁沒興趣,大佬完全可以把論文丟那里幾天,等什么時候打開郵箱想起來了,在隨便提點看似中肯其實沒任何卵用,完全就是套模版的意見應付過去。
給人的感覺似乎很重視,但其實壓根沒走心,主打一個應付。
相反,這種幾個小時就回信,沒給任何專業回復意見,只是隨口點評的郵件更顯真誠。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
論文已經轉化了PDF格式,接下來就是走投稿流程了。
一般差不多的期刊官網上都有自己的投稿系統。
這一塊喬喻完全不通,但對于經常會投論文的薛松來說自然是架輕路熟。
喬喻的資料他這里基本都有,姓名、工作單位、研究領域、通訊郵箱,然后選擇論文類型,填寫題目、摘要、關鍵詞…
幫喬喻寫coverletter的時候,薛松又順手在最后申請回避了幾個相關學術領域聲名狼藉的審稿人,然后建議了兩個他覺得很合適的審稿人。
這大概屬于國外跟大佬留學歸來的隱形福利,有個厲害的導師,總能獲知一些別人不太了解的消息,然后在投國外期刊的時候,能做出最符合利益的取舍。
等他把這些都忙完,剛準備關電腦下班,喬喻的郵件又發了過來。
真的,本來心情已經平復得差不多的薛松,大概瞟了眼喬喻回復的郵件后,心里又一股無名之火冒了出來。
尤其是打開附件后,看到喬喻那密密麻麻的備注,以及最后的一條建議,火氣終究是壓不住了。
于是毫不猶豫的拿出手機,直接給自己的愛徒一個電話撥了過去。
“秦鏡儒,你現在過來我辦公室一趟。”
“啊?老板,現在?這么晚了您還在辦公室啊?”
“是啊,不如你猜猜我為什么現在還在辦公室?猜不出的話,請十五分鐘內,讓我能看到你,否則的話你以后就不要出現在我辦公室了!”說完,薛松便直接掛了電話。
如果讓喬喻點評,這依然是蠻不講理那一套。
明明說好了先讓人家猜的,結果人家都還沒猜呢,就直接掛電話了。
這屬于硬生生往選擇題里塞進去一道題判斷題。
只是對于學生來說,導師不管出什么題,都得受著。
薛松給了十五分鐘,但秦同學十分鐘就氣喘吁吁的趕到了導師的辦公室。
這也就是單身狗還沒女朋友了。
萬一正跟女朋友在瀟湖邊約會,怕是讓網約車司機把油門踩斷都趕不回來。
“老板,我來了。”
砰,一疊打印好的論文直接砸到了桌上了。
“你先看看吧。”
秦同學心驚膽顫的拿起論文看了眼,然后下意識的咽了口口水。
他昨天才發給導師的論文,不過旁邊滿滿都是紅字的批注。
“快點,別浪費時間,多翻幾頁看看,尤其是最后一頁!”
秦同學硬著頭翻了幾頁,然后快速的翻到最后一頁,便看到最下面一行醒目的紅字。
“該論文最終審核意見由導師親自批復為佳。”
對面,薛松看到秦同學翻到了最后一頁,便又開口說道:“再猜猜吧,你的這篇論文是誰點評的?”
PS2: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