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駱懷錚揉著太陽穴,從梆硬的折疊床起身。昨天有個項目忙得很晚,他索性睡在辦公室——和之前很多天一樣。
公司的人都還沒來,駱懷錚匆匆洗漱,把被子疊好,折疊床收起,放進儲物間,又換了身干凈衣服。冰箱里有昨晚吃剩的炒飯,他拿微波爐熱了,三兩口扒完,就算是對付了早飯。
他走到窗前,點了支煙,想提提神。但太陽穴還是隱隱作痛,一是因為熬夜,二是因為這一周的頻繁失眠。
其實駱懷錚已經很久沒有失眠過了,不像剛進去那一年,夜夜坐到天亮。后來情況漸漸好了,他每天在監獄里拼命鍛煉、讀書,晚上倒頭就睡。偶爾有噩夢驚醒,也能冷漠地繼續閉眼睡覺。
兩年前他出獄,在監獄長和幾個獄友的幫助下,開始接一些小活兒。因為他做東西又快又好又便宜,活兒漸漸多了,終于也能攢下一點錢。但他一步一步,走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因為他知道,自己能這么快地重新融入社會,全靠很多人,在背后無私地幫助他。所以他沒有犯錯的機會。
每次都是業務實在忙不過來了,他才招一個人,再招一個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駱懷錚每個月只留下單薄的生活費,其他的全都發給團隊。到今天,公司加他自己也才二十來個人,在這個工業園區最角落最破舊的辦公樓里,租了小半層。但總算,每個月有了穩定的客戶和收入,在湘城算是站穩了腳跟。
兩個月前,他給父母買了套120平的新居,看到父母終于能搬離那些舊鄰,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臉,他的心中也升起一絲久違的快活。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馬君鴻非要拉他去同學聚會。他現在既然創業,既然已是個市儈的商人,早已沒有清高的資格,去拒絕這些可能的人脈。
而且,他也很想再見見他們。
可是現在,駱懷錚已經后悔參加這次聚會了。他深吸了一口白沙煙,苦澀地一笑,心想這可能就是創傷后應激障礙。
昨晚不到4個小時的睡眠,他依然夢境不斷。聚會后這一周,有四五天逃不脫混亂的夢。
他又夢到了,父母在看守所外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他心肝欲裂;
夢到高三最后那幾個月,教室的窗外,樹影婆娑,他抄寫著錯題集,卻忍不住在某一道題旁,畫了個小小的愛心。然后偷偷抬頭,看著身邊埋頭做題的女孩。
她的背影是清晰的,臉卻是模糊的。有好幾年了,駱懷錚在夢里再也看不清她的臉,清醒時他甚至覺得,自己都快忘了李輕鷂具體長什么樣,因為她已經離他太遙遠太遙遠了,就像水星離冥王星那么遠。
可他昨晚又夢到了最早的高二上學期,開學的9月,他在教師樓下醞釀了很久,最后一臉嚴肅地去找班主任,說其實李輕鷂的父親和自己父親是遠房親戚,兩邊家長希望他幫她提高學習成績,所以懇請班主任給他們安排為同桌。班主任哪里懷疑過這個道貌岸然的年級第一,一口答應下來…
他還夢到,有一天下了晚自習,實在不舍得回家,就翻墻進了她家診所,正在樹下吻她,這一次親吻的不是臉,而是嘴。可她爸突然推門走出來,手里拿著雞毛撣子…他慌忙翻墻跑了,可這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呢?他清醒時的記憶里,明明沒有這件事,他記不清了。
他也夢到,剛入獄那段時間,自己整天恍恍惚惚,哭個不停,還試圖撞墻自殺,被獄友們攔了下來。電視劇里的監獄欺凌完全沒有發生,幾個獄友老大哥,對著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話都不敢大聲講。最后是監獄長,把他帶到辦公室,拿了本初中奧數題出來,說,小駱,這幾題你給我寫寫解題思路,我女兒怎么做都不會。作為報答,這辦公室里的書,你都可以看。
而那個夜晚,那個混亂、惡心、血腥的夜晚,那個把他的人生割裂成兩段的夜晚,他已很久沒有再夢到過。甚至七年過去,某些細節,他也記不清了。
他想,這大概是大腦的某種自動防衛機制吧。
所以在久別重逢后,他還會夢到那些埋藏在前半段人生中的細節,那些最后的、甘甜溫暖的細節。
駱懷錚抬起夾煙的手,按了按潮濕的眼角,對自己說,都過去了,駱懷錚。
就像這兩千多個日夜,他對自己說過無數遍的那句話:都過去了。
前半段輝煌燦爛的少年人生,如今回憶起來,像是屬于另一人,那個人不是他。
現在,二十四歲的駱懷錚,雙腳踏踏實實踩在布滿塵埃的地上,他的心也早已經不在天上,而在蕓蕓眾生庸庸碌碌的平凡人間。
等駱懷錚抽完半包煙,公司的人陸陸續續來了。他又沖了杯速溶咖啡提神,坐到電腦桌前,繼續干活。
到了10點多,一個員工接完一通電話,激動地站起來大喊:“華譽集團的訂單拿下了!駱總,我們拿到了!拿到了!”
辦公室里一片沸騰,大家全都站起,和那個員工一起圍到駱懷錚身邊來。駱懷錚也站起來,笑得暢快。
華譽集團雖是個小集團,年營業額也有四五個億,七八家子公司。對于大的計算機應用公司來說,可能不算什么,對于駱懷錚的公司來說,卻是珍貴的大客戶。
其實論方案品質和專業度,駱懷錚完全不怵其他競爭對手。但他們規模畢竟太小,所以之前對于能否拿下,大家心里都沒譜。沒想到這么快就有了好消息。
駱懷錚手一揮,表示中午請客,等項目順利完結,每個人都會有豐厚獎金。他向來待下屬極好,員工們全都喜滋滋的,充滿干勁。
華譽集團很快把合同放過來,標準制式合同,駱懷錚和項目經理仔仔細細過了遍合同,又請外部法律看了一遍,提出幾個小的修改意見后,對方痛快同意,駱懷錚這邊就簽字寄出了。
因為華譽項目明天啟動,現在還沒忙起來,傍晚時分,員工走得差不多了。駱懷錚累了一周,打算去父母的新居過周末,剛要離開辦公室,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他接起:“喂,你好。”
對方停了一瞬,柔柔婉婉的嗓音傳來:“駱懷錚,你好,我是向思翎。”
駱懷錚沉默著。
向思翎卻哀求道:“你先別急著掛電話,我,我是有件事對你說,希望你不要覺得被冒犯。”
“說。”
“我剛剛看到技術部拿來的合同,才知道他們選了你們公司做服務商。華譽是我繼父的公司,技術是我分管的領域,但合作我事先并不知情。現在看到了,就想要跟你說一聲,免得你多想。后來兩家公司還是正常業務往來,咱們公事公辦,你看行嗎?”
駱懷錚握著手機,心中涌起自嘲和憤怒夾雜的情緒,頃刻間心意已定,說:“抱歉,我們公司不合作了,麻煩把合同寄回來。”
向思翎安靜了幾秒鐘,說:“公司已經蓋完章了,我簽完字才注意到法人是你。而且這類合作我已放權給了部門經理,不能無緣無故推翻他們的決定。”
駱懷錚只覺得胸口發滯,想起合同上的違約金數字,臉頰漸漸漲紅。
向思翎又說:“你恨我,但是大家都已經是成年人,個人情緒不該帶到工作里,這樣對你的員工也不公平,你說對不對?我有自知之明,今后盡量不出現在你的面前。對不起,駱懷錚,無論隔多少年,我對你都只有這句話——對不起。”
她掛了電話,駱懷錚舉目四顧,暮色暗沉籠罩,他卻只覺得人生可笑至極。閉目好一陣子,他冷靜下來,合同不能毀約,項目還得做,他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把項目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做到盡善盡美,對得住華譽出的項目款,他就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