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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陳浦強迫自己絕對不能去深究,她一個成長中的大食量女刑警,為什么偏偏今晚沒胃口。

  他只放軟了語氣,哄道:“多少吃點,行不行?你中午就沒好好吃,餓到現在。警察這份工作,長期壓力大,不能一回兩回不在意,回頭胃出問題。”

  “好吧。”李輕鷂拿起地上的飯盒和水,轉頭望了望,找了一片已經勘探過的無需再保護的空地,席地而坐。

  趁著這會兒大家都在休息,陳浦也在她旁邊坐下,想和她說說話,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他知道,她現在滿心滿眼,只怕都是駱懷錚的事,說什么都沒意義。

  “你覺得…我們能找到嗎?”李輕鷂先開口了。

  “能。”

  他答得太干脆,李輕鷂問:“為什么。”

  “刑警的直覺。”

  李輕鷂低頭輕輕笑了,一邊揀著全瘦的雞丁吃,一邊說:“靠你了,隊長,希望這次你的直覺依然杠杠的。”

  “必須啊。”他說。

  過了一會兒,陳浦又說:“別把自己逼太緊了,順其自然。”

  李輕鷂側眸,在夜色里望著他的輪廓。他穿著黑色寬松t恤,同色長褲,肩很寬闊,腰身卻空落落的。兩條長腿支著,手臂搭在膝蓋上,頭微微偏著,眼望著前方,側臉容顏顯得越發的冷峻執著。

  她說:“我知道,你看,飯我都吃這么多了,沒讓你白跑一趟。”她給他看已經空了一半的飯盒,陳浦非常滿意,說:“再吃點。”

  她“嗯”了一聲,瘦雞丁吃完了,開始挑著青椒吃。

  陳浦感覺,她今晚雖然又為了駱懷錚,有點不太正常,但他已經習慣了,這也沒什么。反而是此刻,她少了很多銳氣和鋒利,一點都不兇,反而透著乖巧,很好說話。這令陳浦感覺怪怪的,好像心底某處也變得軟塌塌的,但又有點抓不住什么的茫然。

  李輕鷂忽然放下飯盒,按住心口,盡管她努力壓制,但還是發出了干嘔聲,緊接著她用力捂住嘴,眼睛四處看。陳浦一下子反應過來,扯過裝盒飯的塑料袋,把水瓶拿出來,袋子遞給她。

  李輕鷂馬上接過,轉身背對著他,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嘔了出來。

  陳浦看得一動不動。

  李輕鷂吐完了,啞著嗓子說:“不好意思,可能吃急了。”

  陳浦壓抑著心口的陣陣涌動,把水遞給她,她接過漱口,吐進袋子里,連漱幾次,才緩過勁兒來,轉頭看著他,臉色有點發白,笑著說:“我還是別吃了,忙完了再說吧。”

  陳浦一直盯著她的眼睛,但她的神色很平靜,仿佛沒有察覺。陳浦感覺到心臟深處,仿佛有一處原本就脆薄的冰面,終于崩裂開,一股股的寒氣,開始往上冒,無聲地蔓延過他的五臟六腑,他的胸腔,他的喉嚨和雙眼。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別吃了,你再喝點水,是我的錯,不該逼你吃飯。”

  李輕鷂搖頭:“怎么能怪你,可能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感冒了。”

  陳浦伸手要去接裝著嘔吐物的袋子,李輕鷂哪里肯,站起來說:“我自己去扔。”

  陳浦堅持:“這有什么關系,垃圾桶里我都蹲過,你坐著休息會兒,我來。”

  李輕鷂死活不肯,又拿起沒吃完的飯盒,朝樹林外的垃圾桶走去。

  陳浦望著她的背影,揉了揉因為熬夜而開始有些脹痛的額頭,強行定了定神,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作崗位。

  黎明破曉時分,在樹林邊緣一棵不起眼的大樹下的樹洞里,一名來自三隊的刑警,舉起一個臟兮兮的玻璃瓶:“找到了!”

  所有人都跑過去。物證人員從那刑警手里,小心翼翼接過玻璃瓶,打開蓋子,里頭有一團已經看不清顏色的布料。他馬上把瓶子和布料都裝進證物袋,沖下山坡,第一時間開車送回局里。

  沸騰的人群中,陳浦望向李輕鷂的方向,只有她沒有笑,也沒有什么興奮神色,她的神色很疲憊,也很寧靜,望著物證人員捧著東西遠去,就像望著一只飛得很遠很高的鳥,終于沒入云層看不到了。

  兩天后。

  接到警方通知的駱懷錚,第一時間趕到警局。他穿著件簡單的暗灰色襯衣和西褲,領帶還打著,一看就是從辦公室過來的。

  丁國強帶著陳浦、李輕鷂還有二隊的幾個人,走向了他。周圍還有不少警察在往這邊張望,畢竟這個案子稱得上是驚天逆轉,后續只怕會造成更大的轟動。

  然而駱懷錚身為案件的中心人物,看起來沒有太多激動神色。他的目光清亮而一往無前。

  站在丁國強身邊的陳浦,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現在完全失去了某方面的判斷力和抗壓能力——他覺得駱懷錚此刻的神色,和前天晚上,李輕鷂望向證物的神色,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丁國強看著這個命運多舛的男人,心里也很感嘆,拍拍他的肩膀說:“駱懷錚,我們正式通知你,警方發現了七年前向偉案的關鍵證據,證明存在另一位重大嫌疑人與向偉的死有關。這個案子,請你配合我們,提出案件重審。”

  駱懷錚動了動嘴唇,卻沒發出聲音。這時他的目光和丁國強身后的李輕鷂對了一下,李輕鷂堅定地朝他點了點頭。他才帶著一點泛著澀意的笑容,說:“好的,謝謝,辛苦你們了。”

  丁國強搖搖頭,摘下警帽,鄭重地對他說:“對不起。”他一摘帽子,李輕鷂、陳浦…所有人都摘下來。

  駱懷錚的眼眶終于紅了,他定定地望著七年后的這群警察,又笑了一下,只對他們說了兩個字:“沒事。”

  他說,沒事。

  李輕鷂聽得鼻子陣陣發酸,連和他不熟的二隊的其他人,心里都難受起來。

  丁國強嘆了口氣,又關懷了駱懷錚幾句,這才帶隊轉身離開,只留駱懷錚孑然一人,站在警局空蕩蕩的走廊上。

  陳浦走出十幾步,轉過頭,果然看到李輕鷂沒有跟上來,她站到了駱懷錚面前。

  隔得這么遠,陳浦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李輕鷂是背對著他的,他只能看到駱懷錚的樣子。

  駱懷錚的眼睛比之前更紅了,但是看起來依然很溫和。就像有一汪寧靜的湖水,永遠藏在這個男人的心里。無論狂風暴雨,雷電漩渦,都動搖不了他最深處的靈魂。

  命運和他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令他成為人生的棄子。如今終于要沉冤得雪,他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憤怒、狂暴、不甘。可接受了命運再次宣判的他,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對他們說,沒事。

  李輕鷂也望著這樣的駱懷錚。

  “說恭喜可能不合時宜。”她微笑著說,“但我真的為你感到高興。”

  駱懷錚臉上的微笑,不知何時沒了,他只是望著她深湛的眼睛,他從里頭讀出了清淡得像風一樣的哀傷,也讀出了點點滴滴的歡喜。

  駱懷錚伸出雙手,俯身緊緊抱住了李輕鷂。李輕鷂一怔之后,干涸了幾天的雙眼,冒出強烈的無法抵擋的酸意,淚水滾滾而出。她閉上眼,伸手同樣緊緊擁抱住他。

  不遠處的陳浦長噓了口氣,正了正帽檐,轉頭離去。

  “謝謝你,輕鷂,謝謝你和你的同事,為我做的一切。”

  “不客氣。”她和他臉貼著臉,靠在他的肩頭,微笑說,“我已經是一名刑警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我已經是一名刑警了,駱懷錚。

  曾經在那個夏日,靠在你的肩頭,和你聽蟬鳴風吟,看月夜星河的女孩,她已經長大了。她再不是那個失去一切,找不到出路,只能整夜哭泣抑郁的無能女孩。她有了新的人生目標,有的戰友,有了最親密的伙伴。她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眼神比鷹還要銳利,骨頭比鐵還要硬。這樣,她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啊。

  在你陷落在人生漩渦,和她分別時,她就已經長大了。

  而你呢,這個世界上,最最豐神俊朗,最最純潔高尚的少年,我是那么高興,當我們重逢時,你依然是當年,玉質蘭章、一塵不染的模樣。或許多了幾分消沉,或許多了幾分頹唐,可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依然是你。

  在那個夏天,你,我,向思翎,三個少年,驟然撞上一張最黑暗幽深的蛛網。那時候的我們,太小,太脆弱,不堪一擊。從此,少年的命運,就像被狂風吹走的紙鶴,滑向不同的方向。

  可今天,謊言也好,真相也好,自私也好,無辜也好。我們終于又把命運,強行扭回了一個圈。

  這個世界欠你的,終于可以償還一部分了。

  夏天已經快要結束,秋日就要來臨。

  親愛的少年,你可以暫時停下,駐足休息,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了。而我也可以放心地向前走了。

  我面前那條屬于刑警的路,還很長。

  七年前的故事還沒有結束。那團籠罩在我們人生上空的迷霧,那一團黑色的、黏稠的、未知的迷霧中,等待著我和陳浦的,究竟是碩果,還是凋零?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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