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偉看到劉懷信尸體的那一刻,不是不害怕,不是不驚慌。他的腦子是混亂的,可又有一條隱約的線在浮現。
他想起了那封匿名信。
那是張希鈺死后第三個月,某個炎熱的夏日夜晚,張良偉推開門出去買啤酒,老婆在睡覺,家里死氣沉沉讓人呆不下去。
門口地上躺著個信封,最普通那種黃皮的,上面寫著“張希鈺爸爸收”。
他拿起來打開,瞳孔猛地一縮。
白色A4紙上只有兩行黑色鋼筆字:
張希鈺爸爸:
張希鈺是為情自殺,她和一個大人在一起了,那個人辜負了她。
張良偉沒有把這封信交給警察。
他在工地經常處理各種糾紛,也懂一些法。張希鈺的尸體早已火化,死前按照父母心愿沒有解剖驗尸,警方早已結案,加上校方明顯捂著壓著的堅決態度,他覺得交上去也沒有用。而且就算找到那個男人又怎么樣?女兒跳樓自殺,監控拍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個人上樓,那個男人完全可以矢口否認,又能把那人怎么辦?
那時,失去女兒不久的張良偉還處于情緒混亂狀態,決定自己找出那個男人復仇。
幾乎理所當然的,他認為那個“大人”,是學校的男老師。第一,高中的時間非常緊張,女兒不太有機會接觸到別的成年男人;第二,他知道二十九中這些年很是招聘了一些高校碩博士,都很年輕。而且新聞中電視里,這種禽獸事還少嗎?
張良偉把目光投向了高中部所有可能和女兒有密切接觸的年輕男老師,這其中也包括方辰宇和劉懷信。他會去學校家屬樓小區、還有家長當中,打探他們的消息,故意和他們接觸,甚至暗中跟蹤過幾次,但是一無所獲。他們看起來都太正常了,每天忙碌于工作,也沒有任何與女學生的緋聞傳出。
漸漸的,張良偉開始懷疑,那封信或許只是惡作劇。
死去的女兒在這個父親心中的形象,隨著時間流逝,一天天自動美化。他忘記了女兒身上曾經令他咬牙切齒的種種不好,只記得她的漂亮、聰明和善良。他甚至清楚記起女兒一兩歲時的模樣,多么冰雪可愛的小家伙。他想從出生開始,他們兩口子就把她當成世間珍寶,為什么隨著她一天天長大,他們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成績、體面和前途,忘了真正的寶貝其實是她本身呢?
所以他想,那么好的女兒,怎么可能做那樣的事?這一定是污蔑!
直至昨晚,張良偉收到劉懷信那條短信,才想起被他丟到抽屜角落的那封匿名信。
在劉懷信家,他望著尸體,恍恍惚惚。他真想把這個“大人”搖醒,質問他,我的女兒,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絕望到從高樓一躍而下?
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這些大人,要把一個孩子逼到絕路?
方楷把匿名信的掃描件,發到了群里。
李輕鷂想了想,說:“所以昨天發現尸體時,張良偉不太正常的反應就解釋得通了。劉懷信是他的懷疑對象之一,又給他發了那條短信,他心里又恨又疑,看到尸體,才沒有像普通人驚慌失態。”
陳浦:“對。”
李輕鷂想起昨晚在現場,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張良偉身上,又極有默契的那個對視。
她沖他挑挑眉。
不過陳浦好像已經忘了,對她的暗示無動于衷,高高大大的身軀斜靠在椅子里,公事公辦地說:“去找周岑,要幾份字跡來,我們先看看,同步給局里鑒定。”
“你想要誰的字跡?”
陳浦抬了抬眼皮,左手捏拳,右手拇指和食指很隨意地按著左手指關節,發出“嚓”、“嚓”、“嚓”的關節響聲,他問:“你覺得呢?”
李輕鷂愣愣地看了幾秒鐘,才答:“當然是同學中和張希鈺最親近,最了解她的人。”
“那還不快去?”
按照周岑和方辰宇提供的信息,班上和張希鈺走得近的女孩子有三個,男孩子則都關系一般,有兩三個追求過她的,但是她都沒同意。
可是當李輕鷂把三個女孩的作文本拿來一對比,一眼就能看出和匿名信不是出自一個人之手。兩人都是一愣,陳浦說:“看來得把全班的作文本都搬來。”
等他倆在會議室里翻了一個鐘頭,把張希鈺所在8班所有人的筆跡都對比過一遍,哪怕兩人不是筆跡鑒定專家,也能分辨出匿名信的字跡不在其中。
這下線索又斷了。
更大范圍更專業的筆跡對比,需要更長時間。陳浦決定先把張希鈺的好朋友叫過來聊一聊,看能發現什么。
他對李輕鷂說:“待會兒你主問,沒問題吧?我坐在角落里,沒必要不出聲。女學生膽子小,看到我會怕。就用你最擅長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樣,盡量多挖掘信息。”
李輕鷂瞥一眼他的臉,五官其實稱得上俊秀,眉毛是眉毛,下頜是下頜,膚色也不算黑。但是他骨架高大,雖然瘦,總是一身灰白黑,加之那冷肅的神情,再加上刑警身份,咋一看確實會嚇到小朋友。
不過…
李輕鷂:“什么叫做’最擅長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樣’?我難道不是本來就是嗎?”
陳浦就像沒聽到似的,迅速收起筆和本子,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李輕鷂呵呵笑:“有本事你說清楚!”
陳浦舉起黑皮本子,擋住臉。
第一個見的人叫許茵子,是個圓臉可愛、中等個頭的女生。一開始聽周岑說警察要和她聊聊,她還挺緊張的。可當她見到相貌清麗神色溫柔語氣親切的李輕鷂,才聊了幾句,就完全忘了自己在和警察講話,問什么答什么,十分爽朗。
“談戀愛?”許茵子蹙眉想了想,“應該沒有吧?沒聽說希鈺當時跟哪個男生走得近。其實我就是和她住得近,又是前后桌,有時候一起上下學,聊得多一些,還算不上好朋友。她有什么事也不太會跟我講,不過我覺得她會跟李子妍講,她們倆是最好的朋友。”
“她出事前有什么異樣?”許茵子努力回憶了一下,神色變得黯淡,“我沒想到她會跳樓,那段時間,我記得她期末和期中兩次大考,在年級都進步了七、八十名,還拿過一次’最佳進步獎’,發了1000塊錢呢。我都以她為目標反省要努力學習了。可能,她會那樣…就是因為學習壓力太大吧,有幾次我約她放學一起,她都不太愿意回家,我知道她爸總是打她。對了,那段時間,她其實很不開心,總是悶悶不樂,上課也走神。”
第二個見的女孩叫劉瑜佳,是個細眉細眼校服里搭著潮牌T恤的女孩,她的說法卻和許茵子截然不同:“張希鈺談戀愛了。”
李輕鷂:“你怎么知道的?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
劉瑜佳摸了摸鼻子:“觀察出來的。她那段時間換了個名牌新手機,起碼要五六千,還多了很多件新裙子和衣服,都是名牌,打折都要四五百一件。她爸媽不可能給她買這些。有一次我問過她,是不是交了個有錢的男朋友。她笑了笑沒說話。”
“那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劉瑜佳搖頭:“問過,她不說。但肯定不是我們學校的男生。”
“為什么?”
“因為學校里的任何八卦,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最后見的,是張希鈺的同桌,也是所有人公認的她生前最好的朋友:李子妍。
李輕鷂先把那份匿名信的一部分文字遮住,給李子妍看。李子妍搖搖頭,表示這不是她的字,她也認不出是誰的字。
提起張希鈺,李子妍神色恍然,眼眶也漸漸紅了。
“張希鈺以前從沒交過男朋友,那應該是她的初戀。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李輕鷂和陳浦同時心中一喜:“是誰?”
“是隔壁體育大學的一個男生,家里很有錢。他們應該是在張希鈺死前幾個月在一起的。有一次我去上補習班,路上撞見了他們去…”
“去干什么?”
李子妍的眼淚流了下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她本來不想說的,但是面前的警察小姐姐實在是太溫柔太好了,讓人忍不住覺得,不管什么事,告訴她,一定沒錯,一定是對張希鈺好的。
“我偷偷跟了上去…看到他們去開房了。后來我問張希鈺,她才承認交了男友,還讓我一定不要跟任何人講,連朋友都不能說,否則絕交。”
李輕鷂的筆在指間轉了三圈,忽然回頭,看了陳浦一眼。陳浦原本一直垂頭做記錄,若有所覺地抬頭,和她的目光對上。
她用眼神問陳浦:男大學生,算“大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