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張傳世跟著趙福生辦過幾回鬼案,知道她的脾氣性格,盡量將臧雄山的過往說得詳細一些,以便她之后處理人皮鬼案時,更得心應手。
隨著他的敘述,他的眼神逐漸變了,陷入了回憶中。
“大漢朝的184年時,他來了帝京一趟,當時住在我家中。”張傳世低聲道:
“他那一年二十七八了,還沒有成婚,孤身一人,入京是十一月末,京里下了大雪,他穿了一身打滿補丁的襖子,褲腿的邊沿爛得像刷子似的,腳上蹬的是草鞋,腳踝、后跟爛得全是裂口。”
“入城的時候,城門當值的士兵當他是討口的叫花子,驅趕了他好幾回,聽說他是在城外幫人干了半個月活兒,攢了錢交入城的費用,才進城的。”
趙福生的眉頭慢慢的就皺起來了。
本來滿臉怨恨的孟婆也神色怔忡。
朱光嶺僵硬的臉頰微微抽搐了兩下。
在眾人的心里,44年前,制造了上陽郡孫、沈二人慘案,并導致多起鬼禍接連發生的臧雄山是許多慘劇的源頭,此人真是罪魁禍首,是萬惡之源。
他是上陽郡‘初夜權’的制定者,因為這個法則的誕生,導致上陽郡這些年多少家庭苦不堪言;也給當地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后果。
形成了層層欺壓的狀態。
鎮魔司欺壓富商、士紳——連當年孫紹殷的家庭富裕,也無法逃脫他的盤剝。
官員受鎮魔司壓制,可同時官府在受壓制之余,又向更弱小的百姓下手。
期間上陽郡百姓苦不堪言,有苦無處訴。
這樣一個人罪大惡極,所犯下的惡行罄竹難書,在眾人心里留下的印象都是窮兇極惡,可偏偏此時在張傳世口里,這個惡貫滿盈的臧雄山年輕時竟然過得極其的痛苦。
樓道里傳來腳步聲,先前拖著劉業全離開的范無救又回來了。
可是此時沒有人在意他的回歸,眾人的心神被張傳世的話吸引住。
他平時偷奸耍滑,形象不太好,性格也不討人喜歡,可沒料到提起臧雄山時,倒是口才了得。
眾人隨著他的敘述,幾乎想像得到冰天雪地的帝京里,一個窮困潦倒的男人想方設法回京的艱難路途。
“他原籍帝京,我們祖上可是馭鬼者啊,是為大漢朝做出了極大貢獻的馭鬼者。”
張傳世聲音嘶啞,小聲的吶喊了一句。
謝先生的睫毛抖了抖。
不知是不是趙福生的錯覺,她仿佛聽到了一塊若隱似無的嘆息。
“他很小的時候離京,僅憑著幼年的記憶一路找過來,敲門的時候已經是夜深了,我爹當時打開門看到他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臧雄山走得腳都磨爛了,凍得手上全是裂口。
可是兩人之間畢竟是血親族人——此時的宗族關系親密,張傳世的父親在見到臧雄山的那一刻,立馬便將他認出來了。
“兩人抱頭痛哭。”
張傳世眼里含淚,小聲的道:
“我娘當時立即起身去燒熱水,供他洗漱、泡腳,他腳上扎了不少碎石刺渣,收拾了許久才收拾完。”
臧雄山當時來,是聽說親生父母去世,想要回來祭拜的。
“那時我家里貧困,日子過得艱難,可我爹娘見族親到來,也是很熱情的。”張傳世道:
“說來也是緣份,其實我爹也做的是手藝活——”
說到這里,他頓了片刻,似是有些猶豫,但最終不知為什么,抬頭看了趙福生一眼,又閉了閉眼睛,臉上露出壯士斷腕的神情,道:
“他開的是燈籠鋪。”
“每日天不亮,我娘便要起床燒火熬制醬糊,我爹編竹架,制成燈籠,然后再繪以圖案,賣給城里的貴人們。”
原本說的是臧雄山的事,張傳世突然插話講了一下自己的父母。
但他的話題并沒有在父母身上停留太久,而是接著話鋒一轉,又重新回到了臧雄山身上:
“我三叔到我家的第二天,天不亮也起身了,幫著我爹娘干活,到了晌午時間,從兜里摸了很大一個荷包給我,荷包里裝了16兩銀。”
“細細碎碎的,有些銀子包了黑漿,不知攢了多久。”
張傳世語氣沉重:
“大人,我們祖上本來有榮光,可傳至我們父輩時,這榮光早被磨沒了,鎮魔司記不得我們啦。”
朝廷苛捐雜稅很重,臧雄山又寄人籬下,還要養脾氣古怪的族父,他年少當學徒,平時要上各種稅賦,能攢下這些錢,是真的非常不容易的。
他拿出這筆錢給張傳世時,他的父親一下驚住。
入城之前,城門當值的士兵要搜拿他的身體,要盤剝他的入城稅,他不知將這一筆錢藏在哪里,多么辛苦才能帶進來的。
“我爹當時說不能收!”
張傳世回憶過往,又苦又澀:
“可我三叔說,都是臧氏血脈的后代,我爹的兒子,跟他兒子差不多。他這一生幾乎就到頭了,平時攢錢不易,將來給他族父養老送終,這輩子估計也沒有娶妻生子的命,這些攢下的棺材本不給侄兒,又給誰呢?”
臧雄山希望張傳世不要與他一樣,希望他將來有余錢在手,可以娶妻、生子,最好能開個小鋪面,夫妻和和美美,像他的父親一樣,能養家糊口。
他這樣一說,張傳世的父親便再難拒絕,便指天發誓,說是臧雄山如果沒有成婚,仍獨身一人,將來他與妻子如果再生育子女,無論兒女,便將孩子過繼給臧雄山,為他養老送終。
兩族兄經歷這件事情,更親密了。
張傳世說到這里,頓了片刻。
他這番話聽得眾人沉甸甸的,沒有誰在此時出聲打破沉默。
上陽郡的天氣很奇怪。
可以看得出來太陽當空,可偏偏半空中又似是籠罩著一層若隱似無的薄薄灰霧,將陽光也籠映上了一層陰影,此時肉眼可見空氣里有許多水珠在沉浮。
在場的眾人大多都與鬼物或多或少有關聯,趙福生等人是馭鬼者,張傳世、劉義真之流則都馭使了大兇之物。
與鬼相關的事,是沒有好下場的。
好在萬安縣眾人中,除了孟婆、張傳世之外,大家都還年輕,沒有親人、子嗣的擔憂,也不用像朱光嶺一樣因為族人受制于現實,做事束手束腳。
“我三叔來此是為了祭拜父母,在京里留了幾天,便要回去了。臨走時,我爹舍不得他,拉著他的手不讓他走,勸他就留下來,在帝京討生活。”
過了片刻,張傳世又繼續說起過往:
“我家有兩間族祖的房屋,小是小了點,但想辦法分出半間,拿竹籬笆隔了,也能住人,我三叔是篾匠,會編竹子,兩人一起開個紙竹鋪,也能糊口。”
臧雄山拒絕了。
他生于帝京,可是他的根已經在徐州灌江縣扎下了。
那里有養他長大的養父。
雖說養父對他不好,但養父為人不仁,他卻不能不義。
“他說,族父已經年邁了,身邊離不開人,需要人侍候。”不過他也沒將話說死,臨行前和張傳世的父親保證,將來養父去世后,他如果沒有成婚,在灌江縣無牽無掛,便入京來跟弟弟、弟媳及侄兒一起生活。
兩兄弟這一次見面是很親熱的。
張傳世道:
“他走了幾年后,我爹都念著。”
因此時交通不便,書信、物件的傳遞也不方便,臧雄山還沒有讀書識字,自此兩兄弟便很少再聯絡。
“直到大漢朝187年,我娘身懷有孕,我爹歡喜壞了,寫了一封家書,告知我三叔這個消息,說是將來孩子出生,無論是男是女,都記到三叔名下。”
“我的爹娘年少成婚,夫妻相伴,很是恩愛。”張傳世又抬頭看向趙福生,含淚道:
“大人,我娘溫柔賢淑,關心我的父親,我爹性情爽朗,為人善良大度,族群有事請他幫忙,他從不袖手旁觀,在帝京里口碑是很好的。他愛護妻兒,家里家外的事情,他能做的便全都做了。”
“冬天時,我娘體恤他制燈籠辛苦,有時想要早起熬醬糊,不想將我爹吵醒,我爹更心疼天冷水凍,怕我娘手長凍瘡,每次醒得比她還早。”
兩夫妻誰先起床便輕手輕腳下地,待另一人再醒時,總能在灶臺前找到另一半,再相互嗔怪的笑著看對方,最終和和美美一起動手。
張傳世說完這話,又道:
“對于我爹的決定,我娘也同意,懷孕十月,她生下了我的妹妹,名字沒有起,就喚小名,是想等著我三叔替她起名的。”
可惜臧雄山這一去再無只言片語傳來。
“再有消息時,已經是距離上回見他,五年之后。”
“189年。”
趙福生此時終于開口。
張傳世低垂下頭。
劉義真接話道:“189年,正是帝京無頭鬼案發生的時候。”
事關臧雄山的一部分生平記錄,趙福生曾在金縣湯祖望的卷宗上看到過,此時大體的時間基本與張傳世所說的情況相吻合——只是張傳世的敘述里多了關于臧雄山身世、背景詳盡的補充。
“金縣的記錄里,臧雄山出身馭鬼者世身,位高權重。”
趙福生這話一說完,張傳世就笑了:
“祖上確實出過馭鬼者,但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笑容里帶著幾分苦澀:“什么位高權重,真那么位高權重,為什么后人過得如此辛苦?我猜測恐怕也只是填命的嘍啰罷了,人死如燈滅,誰記得誰家的過往呢?”
他說這話時,面帶憤恚,很是不平。
謝先生抬頭看他,欲言又止,最終幽幽的嘆了口氣。
趙福生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謝先生的一舉一動沒有逃過她的耳目,她心里一動。
她原本對張傳世的話是很信任的,從他話中聽來,臧氏一族就算早前頗有來歷,但傳至臧雄山這一代時,早就沒落,已經不為人知了。
可這會兒謝先生的表現怪異,仿佛不大贊同張傳世的話。
莫非臧氏一族真有來頭?
她將這個懷疑記在心里,打算稍后看能不能探出有用的線索。
“總而言之,我三叔雖然是在189年入京,但這一次他入京,并不是那么順利——”
他的神情黯然,嘴唇顫抖:
“他是被人押送進京,等待處決的。”
眾人面面相覷,聽到這里既是好奇,又覺得怪異,朱光嶺問:
“他惹大禍了?”
張傳世有氣無力的點頭:
“我們當時并不知道,但因為案子牽連不小,涉及了鎮魔司官員的生死,有人通過我爹當年寄去的那一封報信的家書,找到了我們,我們這才知道三叔入京了。”
‘唉。’他嘆了口氣,又抹了把臉,振作了一番精神,接著說道:
“他在灌江縣出事,背了一場官司,據說殺死了幾個人——這幾人中,有一個是馭鬼者。”
趙福生眨了眨眼睛。
據金縣湯祖望記載,臧雄山的在189年出現于記錄中時,確實已經馭鬼在身了。
不過新的疑惑又涌上眾人心頭:
“能殺死馭鬼者,證明臧雄山此時至少也是一名馭鬼者了。”
馭鬼者可是有特權的,怎么會因殺人而被抓捕,接著配送帝都?
張傳世低頭苦笑:
“此事說來話長,要提及原由,便要從一樁官司說起。”
今日反正已經起了話頭,張傳世索性如竹筒倒豆子:
“大人也清楚,各地鎮魔司每年是有辦案規則的。”
在場眾人都是鎮魔司人,對此再清楚不過,聞言便都點了點頭。
朱光嶺道:
“縣府鎮魔司每年要辦鬼案三樁,否則會受魂命冊反噬。”
“不錯。”張傳世點頭:
“名字記入魂命冊后,便相當于與鬼簽約,一旦完不成‘協議’,便會被鬼吞噬。”
這是賈宜馭使的鬼倀特殊厲害的法則處。
“這也是為了各地府衙作想。”朱光嶺道:
“馭鬼之后,馭鬼者擔憂厲鬼復蘇,一旦過了那勁頭,便都害怕鬼案,所以鎮魔司才會對此有規則,是為了防止馭鬼者恃力量生懈,怕當地鬼禍蔓延的。”
“興許本來的想法是好的——”張傳世惆悵道:
“可惜許多事情,都未必能樣樣如意。”
上有對策,下有政策。
各地鎮魔司的馭鬼者因為時常與鬼相伴,對鬼的畏懼甚至比許多百姓還要深得多。
馭鬼者使用鬼的力量越多,越容易厲鬼失控——且一般的馭鬼者在厲鬼面前仍是處處受制,死亡的機率是很高的。
可是鎮魔司每年辦案三件的鐵則壓在頭頂,要辦成鬼案可能會導致死亡(要么死于鬼禍、要么死于厲鬼復蘇);不辦鬼案,則有可能被魂命冊反噬。
這樣一來,許多人便想要鉆空子了。
他們會人為的制造慘案,再在案發現場加放大兇之物,以混淆視聽,最后抓捕一個替罪羊,投入大獄。
臧雄山那一年運氣不好,便遇上這樣的事了。
趙福生聽到這里,臉上露出無語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