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文章丟回給他道:“你也上一點心,人家連文章都給你寫好了,化用而已,有何難的?”
皇帝扯過一張白紙,直接提筆幫他把前半段給化了,隨手遞給他道:“就這么化用,拿去吧,剩下的自己琢磨。”
郕王接過,老實拿著一篇半的文章去琢磨了。
皇帝搖了搖頭,等到下午再想起這件事時就問身側的牛玉,“郕王呢?作業寫得怎么樣了?”
牛玉笑道:“郕王剛從太傅那里出來,看樣子,太傅沒罵他,文章應當是做的不錯。”
“那是他做的嗎?”皇帝搖頭笑道:“化用而已,飯都喂到嘴邊了,不至于還不會張嘴吃。”
皇帝扭了扭脖子,牛玉就提醒道:“陛下久坐勞累,不如出去走走,也不剩多少折子了,晚飯前再批就是了。”
皇帝看了看左側的折子,也感覺心思浮動,不想再動,于是起身,“好,我們出去走走。”
牛玉正要侍奉他出門,皇帝就突然問道:“先生呢?”
牛玉拿披風的手短暫的停頓了一下,就回道:“有人密告常州府知府陳實貪贓枉法,巨額索賄,欺壓百姓,王先生去南鎮撫司,當是想要從都察院中接過這個案子為陛下分憂。”
皇帝:“常州府?兩日前都察院上報,說常州府發生一起沉船事件,死了好幾個人?”
“是,有御史彈劾,此事牽涉陳實之子,還有被索賄之人,案子正要移交大理寺,由都察院和大理寺共同追查。”
皇帝不免好奇,“這樣的案子交給都察院和大理寺就是了,先生怎么對它感興趣?”
牛玉給皇帝披上披風,輕聲道:“或許是因為楊閣老之子楊稷,聽聞,南直隸的兩個御史上書,便是受楊稷指使。”
皇帝聞言看了一眼牛玉,披上披風出門。
尹松正在望星樓上打坐,這里居高臨下,視野開闊,靈氣也濃郁,他日常即便不看星星也喜歡在此處打坐。
和他一樣喜歡望星樓的是皇帝。
他自從十四歲后,就喜歡登高望遠,京城里有兩處高點。
一是皇宮里的望星樓,二是皇城邊上的觀星臺。
聽到身后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尹松睜開了眼睛,心中嘆息一聲,到底還是叫他碰上了。
在對方踏上最后一階樓梯時,尹松從地上起來,側身回頭看,一眼便低下頭,彎腰行禮:“參見陛下。”
“免禮。”皇帝走到樓邊,居高臨下的俯視整座皇宮,舒服的呼出一口氣,“還是這里舒服。”
尹松笑著微微躬身。
皇帝不由偏頭看他,目光掃過地上的蒲團,問道:“尹卿,你的修為高嗎?”
尹松道:“還過得去,遠不及門中的小師妹。”
“咦?你是師兄,當修煉的時間更長才是,怎么還不及你師妹?”
尹松溫聲解釋道:“有的人是天才,十一二歲便飽覽群書,有所作為;而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十一二歲還在啟蒙階段,能考中童生便算厲害了。”
“臣正是那絕大多數人,而臣的小師妹則是那個天才。”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起來,自得的道:“這倒也是,大明疆域遼闊,人才地靈,自是不少少年英才。”
皇帝順口問道:“你小師妹多大了?”
尹松道:“她是宣德九年生人。”
皇帝這下是真驚訝了,“這么小?她功夫比你還高?”
尹松笑著點頭。
皇帝就喜歡天才,尤其喜歡少年天才,他頓時心毛起來,想出宮。
他身后的牛玉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上前一步,小聲提醒道:“陛下,二月初二快到了,禮部已經上折催開犁禮一事,內閣的諸位大人都看著呢。”
皇帝就按壓下躁動的心,問尹松:“朕記得你是三清山三清觀的人,從京城到三清山需要多久?”
尹松道:“倒是不遠,騎馬五日便可到,乘車七日可至,走路的話,那要看那人的腳程…”
皇帝連忙揮手,“朕知道了。”
尹松笑道:“臣觀陛下今日難以定心,不如到皇城的觀星臺上走走,那里能看見整個內城,吹一吹風,說不得心就靜了。”
皇帝也只是個少年人,正是好玩的年紀,加上他是皇帝,最聽不得人說“不”,所以尹松一提,他立刻點頭答應了,讓牛玉一肚子的話堵在了胸間。
皇帝也覺得牛玉跟著不好,于是與他道:“讓曹吉祥跟著吧,你回司禮監去,將所有折子整理一遍。”
牛玉快速的掃了尹松一眼,無奈的應下。
他覺得今日的尹松有些奇怪,卻不是很確定,因為偶爾,他的確會照顧皇帝的心情,為皇帝排憂解難。
牛玉壓下心中的感覺,躬身退下。
等皇帝和尹松到樓下時,侍衛和內侍曹吉祥已經在等著了。
他們服侍皇帝上馬,直接朝宮門走去。
宮門之外是皇城,內閣、六部等衙門都在皇城之中。
皇城的大門才是民間俗稱的宮門。
皇帝來這里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沒人勸誡阻攔。
皇帝暢通無阻的到達皇城邊上的觀星臺,跟著尹松一起上到臺上。
一走到臺上,皇帝就不由呼出一口氣來,露出笑來,“這里的空氣的確比望星樓上的好。”
站在這里,可以看到內城的街道、人、攤販…
皇帝靜靜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后指著一處問尹松,“尹卿,那是干什么的?”
尹松望去,認真看了一會兒后道:“應該是水車。”
他解釋道:“有些人家中無井,除了自己去挑,便是買水。臣看那是往海晏胡同去的,那里住的多是官員,為了面子,也不好親自挑水,或是讓家人挑水,所以沒有井的,大多是買水喝。”
皇帝就好奇的問道:“尹卿家中有井嗎?”
尹松:“臣幸運,租到的房子里正好有一口井。”
說完又笑道:“便是沒有,臣也不怕丟面子,胡同口就有一口井,我得閑了可以去挑水,我若不得閑,便差使小師妹去,正好這段日子她在京,倒省了微臣不少麻煩。”
皇帝聽了大喜,“你小師妹現在京中?”
尹松笑著頷首,“是,她來京中看我。”
皇帝立刻轉身,“走,帶朕去看看她,尹卿的修為就已經很厲害了,朕倒要看看比你還厲害的人什么樣。”
尹松欣然同意。
曹吉祥愣了一下,然后立刻跟上。
倒是侍衛長勸道:“陛下,我等未提前準備,您出宮,萬一遇上危險…”
皇帝不在意,“又不是第一次出宮了,且也不是去外處,而是去尹卿家,你快去備馬,我們快去快回,還能趕上在宮門外的羊肉湯館里喝一碗羊湯呢。”
曹吉祥根本就不勸。
他可知道這位主,那是只能順毛擼,但凡逆一點他的心思,他就得不高興。
不高興,最后折騰的還是他們這些貼身伺候的。
更何況,出宮對于大明的皇帝來說的確不是什么大事。
哪年小皇帝不往宮外跑幾趟?
當然,他也跑不遠,就在城里轉轉。
一群人簇擁著皇帝下觀星臺。
從觀星臺出城可就近多了,往北走上三百步不到就是城門。
他們直接騎上馬,但才到城門口,迎面就和坐著轎子的楊士奇撞上了。
尹松看到楊士奇的轎子,心中一嘆,知道今天是出不去了。
看來今日的卦還挺準,有八成的可能,卻又功虧一簣。
唉,應該更有把握一些時再開口的。
尹松在心里復盤,動作卻一點不慢,跟在皇帝身后下馬。
轎子里的楊士奇也下來了,對著皇帝撩起衣服就要跪下行禮。
皇帝也知道今天出不去了,心中不悅,就等著楊士奇跪下,磕了一個頭才讓人扶他起來。
小皇帝和顏悅色的問道:“閣老怎么這時候進宮?”
楊士奇也和顏悅色的回答:“老臣聽聞王質南下查礦工造反一事有了結果,故進宮來求見陛下。”
楊士奇當看不見皇帝一副出門的樣子,道:“事關江南安全,又春耕在即,故來得急了些,陛下可看過奏章了?”
沒有。
皇帝還未批閱到那份奏章。
這事的確重要。
皇帝心中念叨,怎么江南這兩年這么多事,不是勾結倭寇走私橫刀,就是倭寇藏寶圖;礦工造反,現在又冒出一個常州知府索賄貪污。
這一刻,皇帝將怒氣都轉移到常州知府陳實身上,一邊和楊士奇轉身回宮,一邊問道:“朕聽聞此事是楊稷關照過的,閣老可知詳情?”
楊士奇還真不知道,不過卻露出了一個微笑,道:“臣雖不知此事,但楊稷素來急公好義,有俠義之心,或許是他聽到了此不法之事,見不得人受苦,所以關照了一二。”
楊士奇道:“臣讓都察院和大理寺詳查,一定將此事查明。”
皇帝點頭,“讓南鎮撫司協理。”
楊士奇微微皺眉,他不太想讓錦衣衛們插手,他們一旦插手,就很難保持住公正。
有罪變成更大的罪,而無罪也有可能變成有罪。
但皇帝已經開口,他又剛把人截住,一時倒不好反對了。
尹松早默默地讓到了一旁,目送他們離開。
從頭到尾,楊士奇都沒看見他。
尹松都不知道這算好事,還是壞事。
他嘆息一聲,看來小師妹還得再等一段時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