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飄回山神廟時,潘筠正在檢查今天收上來的福袋,順便裝上七色米。
看到小紅飄回來,潘筠就隨口招呼道:“回來了?外面好玩嗎?”
小紅在她身邊蹲下,沉默半晌后道:“我好像也有一個娘。”
潘筠動作一頓,平淡的道:“是人都有娘,你娘是什么樣的?”
“我不記得她的樣子了,但她好像也會把好東西拿回家分給我吃,就像她們一樣…”
潘筠不再問她,由著她去思考,去回憶。
小紅也不再吭聲,她在努力的思考,努力的回憶。
直到王璁過來,一人一鬼間的靜謐氣氛才消失。
他揉著腰道:“小師叔,我都分好糧食了,還重新點了一下,因為中午煮粥,白米數量不夠,得再購一些,對了,明縣令派人來傳話,說各里里正已經把話傳到鄉村里去,保守估計,會來參加山神廟會的,最少兩千三百余人,多的,可能超過三千人。”
潘筠:“這么多人?”
王璁點頭,“所以我們準備的福袋怕是不夠,還是得添。”
潘筠皺了皺眉,這花銷就太大了,錢…
潘筠想了想道:“我明天去縣城買點糧食,再和明縣令談一談。”
王璁應下,笑道:“您還是帶妙真妙和去吧。”
“我們都去了,廟里只剩下你和巖柏,可行嗎?”
王璁道:“小師叔,你把我爹也叫下來吧,他這兩天在山上看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讓他下來感受一下我們的艱辛,也讓他知道,我下山是真的沒偷懶。”
潘筠橫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修煉,反正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修煉不行。”
王璁:…
潘筠:“你天賦不差,但現在妙真的修為都快要趕上你了,大師侄,你真的不在修煉上努力一把嗎?”
王璁就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指著小紅道:“小師叔,你把小紅也帶去吧,讓她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
潘筠沖他揮了揮手,不再念叨他,轉身問小紅,“你去不去?”
小紅還想再見今天看見的那幾個婦人,搖頭道:“我不去,我要在山神廟里玩。”
潘筠就不勉強,第二天套了車就和妙真妙和高高興興的往縣城去。
她們也好幾天不出去玩了,自從歷練過后,她們覺得外面世界的吸引力變大了。
潘筠趕著牛車,突然抬起頭來看向天空,片刻后道:“要下雪了。”
果然雪花開始飄下,越往前趕,雪下得越密集。
妙真伸手接了一片,雪一落在手掌心便化成了水,冰絲絲的,有點涼。
潘筠也伸出手去,然后一滴冰雨落在她手心。
坐在一旁的妙和高興的道:“我接住雪了,你們看。”
潘筠和妙真扭頭看去,就見她掌心里落著一片成形的雪花,好一會兒才在三人的注視下漸漸消融,化成了水。
妙真平常心,很坦然就接受了。
潘筠:…
運氣這種東西,就真的很看運氣。
潘筠服氣了,并表示坦然接受。
“雨夾雪,”潘筠抬頭看了一眼頭頂薄薄的烏云,嘆氣道:“今晚上要更冷了。”
妙真:“可以在屋里生火盆了。”
妙和:“我們到縣城是不是得去喝一碗羊湯驅寒?不然淋雨生病了怎么辦?”
潘筠點頭,“你說的有道理。”
連潘小黑都“喵”了一聲,和潘筠道:“我要吃羊湯泡開的饃。”
潘筠垂眸看它,“你還挺會吃。”
妙和聽了立即問,“小師叔,小黑說它要吃啥?”
潘筠:“它要吃羊湯泡饃。”
妙和“哦”了一聲后道:“那個店家是陜西來的,我和小黑吃過一次,是真的好吃,小黑,我請你!”
潘小黑就給面子的蹦到妙和懷里,沖她喵喵喵的叫。
一人一貓就歡騰起來。
潘筠也不由露出笑容,正要說話,就見前面出現一人,肩上挑著一根扁擔,扁擔兩邊墜著兩個巨大的,沉重的包裹,他身上還背著一個小包。
說是小包,卻像一座駝峰,完全遮住了那人的后背,讓他看上去就像是后背凸起了一座山峰一般。
妙真也看到了,探頭看了一眼后道:“他身上的衣裳…好像是鋪兵。”
潘筠啪的一聲打在牛屁股上,讓牛加快了速度,三人一貓在牛車經過他時,齊齊扭過頭去看他。
那似乎是個中年男子,臉上溝溝壑壑的,顯得很愁苦,因為挑的東西很重,整張臉都在用力。
他本來正在低垂著頭走路,聽到車的聲音,他就轉動肩上的扁擔,讓它斜進著前進,讓出路來讓車過去。
察覺到視線落在身上,他就也抬頭看去,就看到三個小道士正坐在牛車上一臉好奇的與他擦身而過。
男子不由沖她們露出笑容來,潘筠三個觸及他燦爛的笑容,也不由的咧開嘴笑,揮手和他打招呼。
男子沒有揮手,但沖她們點了點頭,而后就繼續垂眸看著腳下的路。
牛車漸漸和他拉開距離,妙和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應該請他一起坐車的。”
潘筠拉住牛,讓車的速度慢下來,“現在也不遲。”
妙真突然“哎呀”了一聲,倆人立刻回頭,就見落在他們后面的男子腳下一滑,啪的一聲巨響摔在了地上。
潘筠立刻勒住牛,將繩子丟給妙和,和妙真立刻跳下車朝人跑去。
倆人咻忽之間便到了男子跟前,潘筠一手將壓在他身上的沉重扁擔拿開,妙真則去扶人。
但地上太滑,人又摔得太狠,他身上還背著一個大包,扶了兩下也沒能將人扶起來。
妙真就要把他身上的背包拿走再扶,但手才碰到背包,趴著動彈不了的男子卻一把反手按住背包,聲音痛苦、惶恐卻又堅定的道:“不得動我身上的包袱。”
潘筠將扁擔和拴著的兩個巨大包裹放在一旁,扭頭看見他身上的鋪兵制服,就按住妙真的手,一手按住他的腰,一手撐住他的右肩膀,一個用力就把人給翻起來了。
男子坐起來后還有些懵,他驚嘆的去看潘筠,“小道長,你好大的力氣。”
一個眨眼就把他從地上翻過來了。
潘筠笑了笑,不動聲色的將腳墊在他的背包下,腳尖微微翹起,幫他卸掉更多的力。
她掃了一眼他身上的鋪兵衣裳,問道:“你是驛站鋪兵?”
男子應了一聲,“我是急遞鋪的鋪兵。”
他連忙抬頭去看天上慢慢散去的烏云,見太陽已經升到老高,不由著急起來,“已經遲了,不能再遲了。”
說罷,手用力就要撐住身體爬起來。
潘筠一手按住他道:“是去縣城嗎?正好我們要去縣城,可要同行?”
男子就看向她們的牛車,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你們真是去縣城的?”
潘筠點頭,“真是去縣城的。”
妙和已經調轉車頭,把牛趕過來,又掉車頭,正好停在他們身側。
潘筠幫他把扁擔上的兩個巨大包裹放到車上,然后一手托住他后背的背包,一手扶住人的肩膀,和妙真一起把人扶到車上。
見他急得滿頭大汗,潘筠就一邊拍著牛屁股讓它加快速度,一邊轉移他的注意力,“你是雇的急遞鋪鋪兵?”
男子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卻還是用力的扯開笑容回答道:“不是,我是勞役鋪兵。”
潘筠微愣,“可我看你腳上的鞋子,你服役多久了?”
男子:“半年了。”
或許是潘筠問到了傷心處,他一直憋著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來,哽咽道:“本來這個月就當結束了,但我又遲了,這下不僅要被打板子,又要被罰一個月的勞役…”
潘筠蹙眉,雖然知道自己應該再想一個話題轉開注意力,卻還是沒忍住繼續問道:“你被招役時要招多長時間?”
男子:“三個月。”
“所以已經多出來的三個月都是被罰的?”
男子點頭。
潘筠對此很好奇,他都是怎么被罰的?
其實很簡單。
民間信局和包裹郵遞業務在宋朝時就在民間出現了,但都很小規模,因為相關業務主要還是朝廷在做。
可到了明朝,民信局和押運包裹、信件的鏢局就跟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尤其是江南一帶特別興盛,為何?
因為老朱他老人家建國之后就抑制了民間的這一部分業務。
他認為朝廷驛站應該以傳遞官方文件、軍事信息為主,為了抑制民間邪教勾連,以及官員之間聯絡勾結,他對民間通過驛站寄信的要求很嚴格。
不僅價格漲了,檢查變多,有時候還要填各種調查問卷。
所以民信局就慢慢起來了。
最關鍵的是,他一減少民間寄信和包裹業務,就理所應當的認為驛站事情少了,所以驛站大部分事務是由基礎鋪兵來完成。
而基礎鋪兵,基本上是強征的役丁,工資極少,事情還極多,規矩嚴苛。
送信一旦晚到,只要衙門不認為是不可抗力,送信的鋪兵必被杖責;
累積的次數多了,就會被罰役。
這位鋪兵大哥,之所以役期從三個月漲到六個月,現在還有可能再長一個月,就是因此被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