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陳跡答應下來,洪祖二竟似松了口氣:“那便是咱們五人前往白達旦城,我、陳家公子、張擺失、阿笙、星星。星星,你師父得留在我這,你去收拾東西,申時前回來。若申時前沒見你,你知道后果。”
星星忙不迭應下來,轉身出了門。
洪祖二又對阿笙叮囑道:“你去尋商隊時客氣些,這群人門路廣得很,到了景朝地界還得依仗他們。他們若有想要的東西,別急著拒絕,我來想辦法。”
阿笙應下:“曉得的。”
洪祖二揮揮手:“去吧…陳家公子若想去軍市看看,可一同前往,你辦事比阿笙更穩妥些。”
“慢著,”張擺失看了陳跡一眼:“二哥你信得過他?他方才還說去了白達旦城有去無回,結果就這么答應下來了,我覺得他有詐。”
洪祖二沉默片刻緩聲道:“他比你還可信些,莫再多言,去吧。”
張擺失聞言一怔。
陳跡與阿笙出了門,往城外軍市去。
一路上總有人笑著與阿笙打招呼,阿笙也總不厭其煩的回應,也能叫得出對方的名字。
十三四歲的少年就像是崇禮關磚石路上的青苔,他生下來就屬于崇禮關,崇禮關也屬于他。
陳跡好奇問道:“為何記得這么多人?”
阿笙笑著回答道:“因為洪爺說,想當夜不收就得懂的多一些。需要扮山州人的時候就得像山州人,需要扮魯州人的時候就得像魯州人,所以我就常找天南地北的人聊天,聊他們家鄉的事,久而久之也就熟絡了。”
“洪爺還說,景朝軍情司的諜探總想混進崇禮關,夜不收懂得多了,才有辨別他們的本事。”
陳跡不動聲色:“那你能分辨出景朝諜探嗎?”
阿笙搖搖頭:“我不行,洪爺可以。前年軍市來了一隊行商,說自己從山州來的,結果洪爺發現他們不睡午覺,當場就把他們抓進關里去審,果然都是景朝諜探。”
陳跡漫不經心道:“那你看我像哪里人?”
阿笙哈哈一笑:“公子雖然是從京城來的,卻不像京城人。沒有京爺的架子,也沒有京爺愛嘮嗑,京爺愛說‘您’字,高興的時候笑著說,不高興的時候咬著牙說,您從沒這樣過。”
陳跡挑挑眉毛:“那你覺得我是哪里的?”
阿笙想了想:“您沒有南方人的細膩與講究,亦不像北方那般粗獷與豪放,想來是中原那幾個州的,山州、魯州、陜州、豫州。但您身上沒有山州人的精明,沒有魯州人身上的圣人書卷氣,沒有陜州的彪悍習性,想來是豫州人。”
陳跡挑挑眉毛:“我是魯州人。”
阿笙撓了撓頭:“哈,我就說我看不準吧,洪爺也說過,什么地方都有百種人,有些人心里背著事、亦或者城府極深,是瞧不出什么的。”
陳跡心中一動。
雖說原身是魯州人,可他實打實在洛城土生土長,阿笙并未猜錯。
可阿笙都能瞧出一些端倪,那洪爺呢?洪祖二又為何放心帶上自己?是真的缺了人手,還是另有打算?
陳跡隨口說道:“我倒是發現了,你說什么話都得先加一句‘洪爺說’。對了,白達旦城里駐扎兵馬有多少?”
阿笙領著陳跡經過崇禮關官署:“這個我們早先摸過了,常駐兵馬和崇禮關差不多,有八千余人…您看這個就是官署,不過總兵平日都不在官署的,他喜歡在平安門上的關樓里,那有個很大的沙盤,看著很氣派的。”
陳跡沒去看官署,而是若有所思:“混進白達旦城容易么?”
阿笙解釋道:“并不容易。咱們得跟著行商隊伍混進去,他們倒是有門路搞路引,可路引也得能對上號。”
陳跡不解:“什么意思?”
阿笙耐心道:“景朝路引寫得極詳細,一個人的年齡、籍貫、親眷關系,從哪來、到哪去、做什么,同行者是誰、什么關系,都寫得明明白白。混進去之前,咱得準備的滴水不漏,不然一盤查就露餡了。”
陳跡問道:“若是露餡了怎么辦?”
阿笙肅然:“自然是抓走,審到死為止。”
兩人來到崇禮關南門前,阿笙笑著與守城將士打了個招呼,守城將士便放行了。
陳跡好奇道:“崇禮關步卒可以隨意出來嗎?”
阿笙笑著說道:“自然不是,尋常步卒想出來,得去官署批了條子,一個月才能出來一次,唯有夜不收才能隨意進出。”
陳跡回頭望向城門洞上方。
南門有個正式的名字,叫做“肅慎門”。
可因為步卒多不認識字,又覺得拗口,所以干脆只叫它南門,肅慎二字被拋諸腦后。
城外營帳林立,商賈們見阿笙,立馬圍了上來,反倒將陳跡擠到一旁去。
一名商賈低聲問道:“阿笙,可有鷹爪的物件?”
阿笙搖頭:“沒有。”
又一名商賈低聲問道:“可有門子?”
阿笙被圍在當中,掙扎著喊道:“沒有沒有,你們要的一概沒有…谷子叔,昌平的商隊到了嗎?”
商賈們聽聞阿笙沒東西賣,頓時一哄而散,只留下被稱作谷子叔的商賈指著遠處回應道:“到了到了,昨日傍晚便到了,就在朱雀帳里呢。”
阿笙撫了撫身上被扯歪的衣裳,松了松領子:“陳家公子,走吧,咱們去會一會昌平來的行商。”
陳跡在一旁好奇道:“剛才說得什么黑話?”
阿笙深呼吸幾口:“鷹爪的物件便是問,有沒有從景朝賊子身上繳來的戰利品,刀劍都可以賣,尋常步卒身上證明身份的木牌也可以賣,但最好賣的還是捉生將的刀甲。”
陳跡一怔:“甲也敢買?不怕掉腦袋?”
阿笙領著他往前走去:“敢買這東西的都是皇商,本身就是給朝廷制作甲胄的,買回去也是為了從景朝甲胄上學東西。他們買了之后也不會整甲帶走,是拆開了桐油麻線,拆成散的帶回關內。一具捉生將的甲,他們能開到三千兩銀子,可總兵和洪爺都不許賣甲,發現誰賣甲一律押入大牢,準備吃一輩子牢飯。”
陳跡笑了笑:“你沒說實話。若真是完全不許賣,他們也不會問你了。”
阿笙見瞞不住,小聲道:“其實可以拆些甲片偷偷賣他們了,一片甲一百兩,但他們也不會買太多,一次也就買幾片。”
陳跡好奇問道:“門子又是什么意思?”
阿笙解釋道:“門子就是消息。夜不收永遠是最先知道消息的,若是發現景朝在調動糧草兵馬,告訴軍市的商賈,他們能提前運來打仗時所需的貨物,還能提前籌措銀錢,準備打完仗從將士們手里買戰利品。”
陳跡想了想:“什么東西賣去景朝最值錢?”
阿笙壓低了聲音神秘道:“自然是火器。白達旦城里有商賈叫價一千兩銀子,買寧軍一兩火藥。若能帶去一支火銃,給一萬兩。但所有行商出關前都要被搜個底兒掉,誰也不許帶火器去景朝,若被搜出來,格殺勿論…到了。”
陳跡抬頭看去,這所謂朱雀帳,竟是軍市里最大的那一頂,碩大的像是一棟房子。
帳篷上繡著紅色朱雀,尾翼拖曳著長長的火焰。
帳篷前插著一面幡,幡上繡著一個‘慶’字。
營帳旁有數十名漢子收攏著貨物,目光有意無意打量兩人,手都按在了腰間刀柄上,戒備森嚴,不像是商賈。
阿笙立于賬前,整理著裝束叮囑陳跡:“公子,這朱雀帳是咱們崇禮關搭的,供行商落腳用,只有大行商才租得起,也是行商們的臉面。每年都會有行商為了搶這頂帳篷大打出手,只有這打著慶字幡的行商出現,大家才會默契的把朱雀帳讓出來。”
陳跡看著阿笙整理衣物,少年臉上多了幾分鄭重:“他們背后是誰?為何如此豪橫?”
阿笙繼續叮囑道:“倒也不是豪橫。他們在寧朝并不起眼,但他們在景朝人脈最廣,其他行商若是在景朝出了事,還得托他們擺平。而且他們重信譽,答應你的事從不落空,所以他們在崇禮關也頗受敬重。”
阿笙小聲道:“待會兒進去了公子別說話,我來應付。他們對夜不收很客氣,但性子謹慎得很,稍微說錯幾句話便不會接咱的生意了。”
陳跡嗯了一聲。
下一刻,阿笙在帳篷外高聲道:“崇禮關阿笙前來拜謁。”
朱雀帳的簾子被人從里面掀開,一名魁梧漢子上下打量阿笙與陳跡:“帶兵刃沒有?”
阿笙客氣道:“沒有,在下知道貴商會的規矩。”
“知道就行,”漢子也沒搜身,干脆讓開身形:“夜不收的朋友里面請,我家掌柜在里面。”
阿笙抱拳行了個禮,這才低頭從簾子的縫隙鉆進大帳。
帳內用石頭圍起一塊塘火,火上燒著一鍋羊湯,咕嘟咕嘟冒著香味,但鍋里沒幾塊肉。
幾名漢子圍坐在塘火周圍吃著烤餅子,一口羊湯一口餅子,慢吞吞吃著。
還有幾人在大帳邊緣收拾著東西。
塘火旁,坐著個最顯眼的漢子,上身穿著皮襖,一身古銅色皮膚彪悍異常。
阿笙隔著十步抱拳道:“三爺,洪爺遣我來有事相商。”
只見那漢子抬起頭看來,漢子瞎了一只眼,眼里只余眼白。
陳跡微微一怔,漢子也微微一怔。
竟是胡三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