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白龍鎮定自若的坐著,面前擺著茶具,銀質的茶壺擱在紅泥小火爐上慢慢的燒,仿佛與三五好友圍爐茶話。
寶猴戴著木猴子面具,盤腿坐在一旁地上,專心致志的扎風箏,看起來多少有些滑稽。
但陸氏不會覺得滑稽。
密諜司十二生肖之名,像是十二座高山,光是這高山投下的陰影,便足以壓得江湖人士們喘不過氣。
被羊、兔二人盯上,便是睡覺都不敢閉眼;落在夢雞手里,所有秘密都會被掏得一干二凈;寶猴奪人面目,陰晴不定;上了玄蛇名錄的,躲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抓回詔獄…
可這些人加起來,也抵不過兩個字。
白龍。
此時此刻,石桌上的茶杯冒著熱氣,茶香味飄到灰瓦屋檐下繚繞不散。
白龍還是推茶杯的動作,陸氏也還是剛跳出密道時的姿態,寶猴轉頭打量兩人時,差點以為這個世界靜止了。
木猴子面具下尖細的聲音:“這女人是誰,解煩樓里的影圖名錄里沒有她,我篤定。”
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別管她,趕緊把紙風箏扎出來,不然那小子又要哭鬧了,他哭得我腦子眼疼。”
一個尖細的聲音埋怨道:“不也是我的腦子眼?”
“也是我的!”
“也是我的!”
那張木猴子面具下像是藏了好幾只聒噪的精怪,只要揭開那張面具,就會把它們全都放出來禍亂人間。
聽到這聒噪的聲音,白龍隨口道:“好了。”
木猴子面具下的聲音一并消失,只剩下寶猴老老實實的扎著風箏。
白龍看向陸氏,笑著說道:“抱歉,見笑了。”
陸氏沒有說話,依舊是隨時準備出手的姿態。
白龍并不在意她的警惕,也毫無防備神色:“讓密道里的朋友出來吧?反正也沒法退回去了。”
陸氏思索片刻,讓開密道,容胡三爺提著十三躍出地道。
白龍指了指對面的桌子,客氣道:“請坐吧,喝茶。”
胡三爺看向陸氏,陸氏沉默兩息,竟真的坐在對面:“白龍大人好雅興,外面殺得天翻地覆了,還有心思藏在這里喝茶。”
白龍指著桌上的兩杯茶調侃道:“需要本座試毒嗎?”
陸氏捏起茶杯湊至嘴邊,胡三爺出言提醒小心,可她卻淡然的一飲而盡:“不必,江湖雖傳言白龍歹毒狠辣,卻還沒聽說過白龍給誰下過毒,因為白龍殺人,沒有下毒的必要。”
白龍贊嘆道:“好魄力,本座還擔心浪費了這上好的雨前龍井。閑話少說,本座今日特意來此,只是想問兩位幾個問題。”
陸氏放下茶杯:“白龍大人想問什么?”
白龍提起茶壺,又為陸氏斟了半杯:“第一個問題,本座想問問兩位為何要幫陳跡?這個問題很重要,回答不對,兩位今日可能會死在這里。”
胡三爺冷笑一聲:“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便要給人定下生死,密諜司好大的威風。”
白龍嗯了一聲:“這就是密諜司。”
陸氏面色不改,將第二杯茶一飲而盡:“白龍大人就這么篤定,能將我二人性命留在此處?我看也未必。”
話音落下的瞬間,低頭扎風箏的寶猴豁然抬頭。
那張木猴子面具下,不知多少個聲音層迭在一起,女人的、男人的、沙啞的、尖細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再也分不清男女老幼,仿佛神魔共體、天地共鳴:
“放肆!”
此二字一出,連屋頂的瓦都在顫抖,落下簌簌灰塵。
陸氏與胡三爺二人瞳孔微縮,白龍卻絲毫不受影響,提起茶壺又為陸氏倒了杯茶。
他饒有興致道:“試試看?”
寶猴面具下再次發出神魔怒吼:“試試看!”
院內陷入寧靜,彼此氣機牽引著空氣都要被凍成冰茬,陸氏捏著茶杯不動聲色的喝了一口,淡然道:“白龍大人專程來這里,想必也不是為了與我打一架。與其作勢恐嚇倒不如說說你到底想要什么。”
白龍哈哈一笑:“本座誠心實意發問,你誠心實意回答即可。”
陸氏手指敲了敲桌子:“倒茶。”
“好魄力,果然女中豪杰,”白龍贊嘆著,左手拎起袖口,右手拎起茶壺又為其斟滿一杯:“看來是渴了。”
陸氏將茶水第三次一飲而盡,回答了第一個問題:“陳跡被太子構陷,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要幫其洗清冤屈。”
白龍將茶壺放回紅泥小火爐上:“朋友,江湖,真好。”
陸氏若無其事道:“白龍大人恐怕沒有朋友吧。”
白龍搖搖頭,指著地上的寶猴:“本座有朋友,只是這朋友有點缺心眼罷了。”
木猴子面具下,尖細的聲音驚奇道:“他說我們是他的朋友誒…”
女人道:“他說的肯定是我,不是你們。”
“他說的是我!”
“是我!”
沙啞的聲音沉聲道:“別信他,哪有天天揍朋友的?”
“可他現在不揍了。”
寶猴怒道:“你們先閉嘴啊!”
白龍無奈的看向陸氏:“本座第二個問題…”
陸氏與胡三爺下意識相視一眼,這次輪到他們摸不著頭腦了。
他們原以為白龍是為陳跡之事來興師問罪的,卻沒想到白龍得到答案后,竟如此簡單的揭過此事。
奇怪,難道白龍本就不想抓陳跡?
他二人不知內情,所以有些糊涂了。
白龍笑著說道:“本座第二個問題,不知燈火愿不愿歸順我密諜司?”
陸氏不動聲色道:“什么燈火?”
白龍指著密道:“我密諜司知道的比兩位想象中還要多,比如這條密道。”
他又指向胡三爺:“又比如這位胡家的叛逆子胡鈞元,還比如龍門客棧…燈火一直以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連漕幫都知道你們,我密諜司也不是傻子。只是各位一心只想為文韜將軍平反,內相大人贊許各位有志之士的一片赤誠之心,沒有搭理罷了。”
白龍敲了敲桌子:“兩位,想必你們也清楚,陷害文韜將軍一事與我密諜司并無干系,乃是陳家勾連景朝諜探所為,所以你我之間,并無血海深仇。”
陸氏與胡三爺再次忍不住相視一眼,密諜司知道的太多了,連他們要為慶文韜平反一事都知道,燈火中必然有極其重要的人物倒向了閹黨。
可奇怪的是,那位解煩樓里的毒相,真就這么多年都沒有理會過他們。
為什么?
答案絕不是白龍說的這么簡單。
白龍繼續贊嘆道:“燈火這些年做了很多事,為邊軍運送糧秣輜重、走通了西域和景朝的商路…佩服,密諜司都做不到的事情,各位做到了。”
陸氏凝聲問道:“密諜司想要什么?”
白龍糾正道:“不是密諜司想做什么,而是本座想做什么。各位應該清楚,景朝軍情司一直在對我朝行滲透之事,諜探里不乏位高權重之人,亦不乏販夫走卒。可我密諜司派去北方的密諜,總能被那位陸謹找出來,再一一殺死。”
陸氏不動聲色道:“白龍大人想要我燈火做什么?”
白龍笑了笑:“自然是想借燈火的手,把密諜安插到北方去。本座這里已經有了些合適的人選,燈火只需要將他們混進商隊里,帶去景朝即可。到了景朝,為他們尋來合適的戶籍…就像你們幫寧朝富商、潛逃官吏做的事情一樣。”
偽造戶籍是個精細活并非隨便仿造一份相似的文書即可。景朝戶籍制度遠比寧朝嚴苛,唯有找到一些孤苦伶仃之人,使人冒名頂替方可。
然而這也只能滲透一些孤野鄉縣,想要滲透進高位,還要再花更多的精力、物力、人力。
如今陸謹嚴防死守,難如登天。
陸氏平靜道:“我燈火能得到什么?”
白龍思索片刻指著那條密道:“待會兒玄蛇會從這密道里出來,本座把他殺了,你來做十二生肖里的下一條蛇怎么樣?不必叫玄蛇,可以叫黑蛇、白蛇…都可以。”
陸氏若有所思,白龍竟能許她十二生肖的位置?
可她斟酌許久后搖搖頭:“我不做十二生肖。”
白龍好奇道:“怎么,是嫌名字不好聽?”
陸氏挑挑眉毛,這是名字的問題嗎?
密諜司里怎么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瘋子。
她深深吸了口氣:“換個條件。”
白龍笑了笑:“旁人搶著要做的十二生肖都沒法吸引你,那本座再想想…本座給你放開南方安南、交趾、暹羅的商路如何?”
陸氏搖頭:“不夠。”
白龍又思索許久:“你若找到線索與證據,本座幫你為文韜將軍平反如何?”
陸氏沉默了。
白龍敲了敲石桌:“快答應吧,不然本座可要殺你燈火的人了,先殺商隊,再殺那些接葉子的人,一個個殺過去,想來你總會答應的。”
陸氏笑了笑:“白龍大人,滲透北方的密諜戶籍皆經我手,你就不怕我將密諜司的密諜全部出賣了?”
白龍沉默片刻:“諸位是從固原來的,固原的人,本座信得過。”
院子中再次陷入長久的寧靜。
直到寶猴忽然開心的舉起紙風箏:“扎好了!”
白龍轉頭看去,卻見那形似猴子的紙風箏歪七八扭:“重新扎。”
寶猴哦了一聲,將紙風箏揉碎,又取來新的竹條與竹紙。
陸氏忽然說道:“成交。下一支商隊七日之后出發,你差遣密諜去便宜坊候著,每次不可超過三人。”
白龍欣然擊掌:“好好好,可惜此處無酒,不然你我該痛飲一番才是!”
陸氏起身道:“痛飲便不必了酒,我只與朋友喝。”
白龍朗聲大笑:“不礙事不礙事,女俠未來說不定會發現,與本座做朋友是一件非常愉悅的事情。好了,不再耽誤時間,本座還有些密諜司的家務事要處理。”
陸氏往外走去:“告辭。”
她推開院門,卻發現門外空空如也,沒有密諜,也沒有解煩衛。
白龍與寶猴孤身前來,要么對實力有著絕對的自信,要么對人心有絕對的自信。
陸氏站在院門前,明明剛剛虎口脫險,竟沒有急著離開。
她忽然回頭看向白龍:“我也想問白龍大人一個問題。”
白龍漫不經心道:“請問。”
陸氏直視著那張龍紋面具:“白龍大人又為何要幫陳跡?”
白龍平靜道:“陳跡被太子構陷,我是他的朋友,自然要幫其洗清冤屈。”
這本是陸氏給白龍的回答,被白龍一字不改的還給了陸氏。
陸氏轉身離去:“后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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