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宮。
女冠們站在高高的門檻前回頭望去,眼中滿是不舍。
晴空,白云,微風。
好時光太短暫,像一場春夢。
今日外出,她們跟在儀仗隊伍后面,連官道旁散落的牛糞味道都格外新奇、親切,而這景陽宮里的香燭味,還是頭一次令人作嘔。
杜苗怔怔的看著外面的天色:“咱們以后還有出去的機會嗎?”
一名女冠低聲道:“下次就是被人抬出宮去了吧。”
杜苗聞言,拔掉頭上的發簪,任由灰白的頭發散落背后,失魂落魄的往后殿走去。
朱靈韻往里走時,卻被人喊住:“玄韻。”
她轉頭看去。
玄真正站在側殿陰影里,看不清面目:“我聽聞,你們回宮時被留在巾帽局,被宮中女使扒光了檢查三遍,你姐姐卻被皇后娘娘直接帶去了坤寧宮?”
朱靈韻冷聲道:“你往后休想離間我姐妹二人,我再不會聽你的了。如今我姐得皇后娘娘青睞,不用再怕你。”
玄真站在陰影里輕笑:“去了一趟先蠶壇,就能洗凈你身上的心魔了嗎?你真當自己是什么好人,不過是個被父母、姐姐寵壞的小女孩罷了,若你真能秉持初心,我又怎么離間得了?我且問你,你姐姐去坤寧宮,可有帶你一起?”
朱靈韻神情一滯。
玄真懷捧拂塵,聲音里有一絲緬懷:“你沒去過坤寧宮吧,我年輕的時候去過。那里夏天會在宮內四角擺放冰塊,大殿內冰涼如秋;那里冬天會燒起地龍,光腳踩在蘇州御窯供奉的青金磚上,地面是溫熱的。那里有吃不完的果蔬,便是冬季也能吃到溫泉洞里種出來的蔬菜與瓜果…”
朱靈韻怒聲道:“與我說這些做什么,我不稀罕!”
玄真笑了笑:“你覺得,你燒了白鯉的青詞,她還會原諒你嗎?”
朱靈韻上前幾步,厲聲道:“休要污蔑我,明明是你燒的。”
玄真放聲大笑:“在她眼里,有區別嗎?”
她慢慢走出側殿陰影,朱靈韻這才看清對方半邊臉都腫起、爛掉,像是從地底爬出的惡鬼。
元瑾那一耳光,竟生生摧斷了玄真半張臉的生機。
朱靈韻嚇得后退幾步,踉蹌坐到地面:“你別過來。”
玄真來到朱靈韻面前,俯視著她:“你以為你姐姐巴結上皇后,你就能跟著她過上好日子?不,能過上好日子的只有她自己罷了。接下來,你會看到自己離她越來越遠,直到某一天像一坨狗屎一樣被她拋棄。”
朱靈韻聲嘶力竭:“不會的,我姐姐不會的!”
玄真俯下身子,將潰爛的臉頰湊到朱靈韻臉前:“那我們看看今晚她回來之后,會不會帶你過上好日子。不過你還有另一個選擇,方才有宦官許諾了,只要你我將她名聲污掉,就給你我一個出宮的機會。”
“出宮?”朱靈韻驚疑不定:“她能讓我出宮?我不信她能給我父王平反。”
玄真完好無損的半張臉勾起嘴角:“活人自然是出不去的,但死人可以。”
朱靈韻身子一抖:“我不想死。”
玄真緩聲道:“薛貴妃有法子使你我假死,由買通的宦官抬去掩埋。屆時你我出宮各奔東西,拿著薛貴妃所贈錢財隱姓埋名即可。”
朱靈韻梗著脖子問道:“薛貴妃為何這么做?她要對付的是皇后,對付我姐做什么?”
玄真笑了笑:“今日所有人都覺得你姐姐是受上天眷顧,才能幫皇后化險為夷。可如果你姐姐不是受到上天眷顧,而是用了巫蠱之術才拋出九次陰陽呢?那么今日拋出的九次陰陽,便不能作數了。”
朱靈韻驚恐的看了一眼三清道祖像:“你們這樣做,不怕三清道祖怪罪?”
“三清道祖?”玄真豁然轉身,直勾勾盯著三清道祖像:“他們何曾在意過這人間?他們若真能明辨是非,怎會看我被無辜困在此處?我犯了什么錯?我在后宮小心翼翼伺候這個、恭維那個,可先帝薨了就得讓我去陪葬,憑什么?”
玄真低頭,猙獰的看著朱靈韻:“你想像我一樣嗎,十八歲便被發配到這泥沼里,從此一眼就能看到死。我起初以為自己只要潛心修道,只要自己乖順些就能出去。可后來我才發現,根本沒人在意我的好與壞,也根本沒人在意我能不能出去。玄韻,你也想像我一樣,留在這里長出白發和皺紋,一天一天數著日子等死?”
朱靈韻被玄真嚇得說不出話來。
玄真轉身往偏殿深處走去:“我不逼你,今晚你可以自己選。成了,你我出宮,不成,你陪我爛在這里。”
朱靈韻忽然問道:“那我姐姐怎么辦?”
玄真笑了起來,她回頭說道:“她在此處有皇后照看,自然不會有事,可你有皇后照看嗎?記住,機會只有今晚。”
夜里亥時。
兩位宮中女使提著明亮的燈籠,引著白鯉回到景陽宮。
白鯉手中提著一只籃子,對兩位女使行了個萬福禮:“多謝兩位姐姐。”
女使趕忙扶起她:“您折煞我們了…另外還要給您稟告一聲,往后您不要再吃這景陽宮里的齋飯了。娘娘特意交代過,從明日起,您的飯菜由我們單獨送,一是這齋飯不養人,二是也防著有小人暗算,這深宮人心歹毒,萬望小心。”
白鯉嗯了一聲:“謝謝兩位姐姐提醒。”
她提著籃子往景陽宮里走去,女冠們被籃子里的香氣驚醒,紛紛從通鋪上坐起身來。
白鯉將籃子放在通鋪上掀開,里面竟放著一只燒鵝。
她撕下兩只鵝腿:“其他的,你們分了吧。”
話音落,杜苗與劉品娥率先撲了上去,一人撕下一大片燒鵝肉,退回自己通鋪小心翼翼吃著。
這景陽宮,已經幾十年沒見過葷腥了。
女冠們爭搶中,白鯉走到朱靈韻和永淳公主面前,將鵝腿分別遞給兩人柔聲道:“吃吧,皇后娘娘說咱們肚子里沒有油水,第一次不能吃太多肉,這次少吃些,往后還有的。”
永淳公主癡笑:“菩薩,你果然是菩薩。”
朱靈韻低頭看著手中的鵝腿,眼睛不停地眨,把眼淚框在眼睛里打轉:“姐,你原諒我了嗎?”
白鯉輕聲道:“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先前我說過了玄真要的就是你我姐妹離心,我們不該讓她稱心如意。”
朱靈韻重重嗯了一聲,狼吞虎咽的幾口便將鵝腿啃完。
白鯉用帕子幫她擦了擦嘴上的油:“吃慢些。”
朱靈韻感慨:“太久沒到肉了。”
白鯉勸慰道:“放心,以后還有的。”
朱靈韻跪坐在通鋪上,抬頭仰視著床邊的白鯉:“姐,你往后都能自由出入景陽宮了嗎?”
白鯉搖搖頭:“不行,得有皇后娘娘口諭召見才可以,要女使持坤寧宮腰牌引路。”
“皇后娘娘一定會經常召你過去的,”朱靈韻趕忙問道:“姐,你下次去坤寧宮,帶上我一起好不好?”
白鯉摸了摸她腦袋:“靈韻,此事我說了不算。”
朱靈韻拉著她的胳膊晃了晃:“姐,你與皇后娘娘說說嘛,帶我一起去。”
白鯉語氣輕柔卻絕無回緩:“靈韻,此事我說了不算。”
朱靈韻如雕塑似的僵在原地。
也不知怎的,后殿里的女冠吃著吃著哭了起來,今天仿佛是她們人生的回光返照,最后的余暉都在這一天結束了。
白鯉吹滅了燭臺躺到通鋪上去,連同朱靈韻的面色一同籠罩在黑暗中。
她給永淳公主蓋好被子,忽聽女冠低聲道:“謝謝郡主。”
一人起頭,又有其他女冠附和:“謝謝郡主。”
白鯉沉默片刻:“不用謝大家往后在這景陽宮里相濡以沫,莫再相互攻訐了。”
所有人在燒鵝香氣中昏沉睡去,睡時眼角還掛著淚痕。
子時。
忽聽景陽宮外傳來嘈雜腳步聲,有人驚醒起身看著后殿外人影攢動、火光惶惶:“快起來,來人了!”
未等她們起身,后殿大門被人猛然推開,春夜里的寒風灌進屋里。
白鯉定睛看去。
只見十余名小太監提著燈籠站在門外,神宮監提督背著雙手站在他們身后,冷聲道:“本座接到暗報,有人在宮中私藏巫蠱法器,給我搜!”
女冠們穿著白色里衣被攆下通鋪,一起瑟縮在角落里。
在被攆下床鋪時,朱靈韻將手伸進袖子里,盯著白鯉的枕頭猶豫不定,糾結著要不要將袖子里的東西塞進白鯉枕頭。
最終,她還是收回了手,將東西緊緊藏在袖子里下了床,躲在白鯉身后。
后殿內,一群小太監將女冠們的床鋪翻了個底朝天,被褥也都掀到地上,女冠們甚至不敢問發生了什么事。
下一刻,一名小太監站在白鯉鋪位旁,高舉雙手:“找到了。”
所有人定睛看去,小太監左手赫然是一只碎布縫起來的巫蠱娃娃,右手則舉著一根人類手指骨做成的巫蠱法器。
女冠們面色一變,巫蠱之禍只要發生在宮中,定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朱靈韻瞳孔收縮,她摸著袖子里的東西,自己明明沒有…這是小太監搜查時塞進去的,幕后主使已經做好了完全之策。
神宮監提督走進屋內,森然道:“這是誰的?”
女冠們偏過頭去,不敢說話。
神宮監提督冷笑:“怎么,你們不說,我就查不出來了嗎?喚玄真真人來!”
玄真懷捧拂塵走入屋內,看著小太監手中的巫蠱法器:“在何處找到的?”
小太監指著白鯉的枕頭:“在這里。”
玄真哦了一聲:“那是朱白鯉的鋪位。”
神宮監提督陰森森看向白鯉:“是不是你的?”
白鯉平靜道:“不是,我從未見過這兩樣東西。”
神宮監提督冷笑:“在你鋪位上搜到的,你說不是你的?”
白鯉轉頭看他,平靜道:“不是你們賊喊捉賊嗎?巫器分明是這小內官剛剛塞進枕頭里的。”
神宮監提督怒斥道:“還敢抵賴!”
白鯉沒有恐懼,亦也沒憎惡,只平靜道:“我聽聞密諜司十二生肖夢雞有入夢審訊的本領,可將他喚來,將我們所有人一一審訊,一審便知。”
神宮監提督面色一變,繼而更加陰沉:“夢雞也是你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人在開封府,來不了京城。”
白鯉伸手分開人群,竟走到神宮監提督面前:“你有沒有想過,在這宮禁之中出了巫蠱之禍,皇后娘娘會過問,陛下亦會過問,你得將我屈打成招了,你才能活命。若你沒有,死的便是你了。你敢保證,你能在皇后娘娘來救我之前,將我屈打成招嗎?”
神宮監提督瞳孔微縮,身子微微一顫:“你一個小小女冠敢口出狂言?你…”
玄真在一旁低聲道:“提督大人,莫聽她虛張聲勢。”
神宮監提督厲聲道:“來人,將朱白鯉拿下,押去古鑒齋審她,審到她招了為止。在審明白之前,誰也不許離開景陽宮。”
幾名小太監將白鯉團團圍住,一人正要伸手去抓白鯉的胳膊,卻不防白鯉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臉上。這一耳光力氣極大,將小太監抽得連連后退。
其他的小太監見狀,立馬圍上去,可只是幾個呼吸的功夫,小太監便全部被白鯉擊倒在地。
玄真皺眉:“你何時成為行官的?真當自己成了行官便能為所欲為?”
話音落,她手中拂塵輕掃,竟將白鯉掀飛出去,狠狠撞擊墻壁,跌落到通鋪上。
白鯉頭發散亂下來,靠坐在墻邊嘔出一口血來。可她只擦擦嘴角,毫無懼意:“此事無憑無據,真鬧到御前,不過是大家一起死罷了。”
玄真將拂塵捧回懷中,慢條斯理道:“誰說無憑無據?這東西在后殿藏著,定然是有人見過的,玄韻,你說呢?”
景陽宮所有女冠下意識看向朱靈韻,又看向白鯉,目光在兩人之間徘徊。
玄真繼續說道:“玄韻,你是朱白鯉的妹妹,又睡在她旁邊,若你也說沒見過,那提督大人只能將這后殿徹徹底底搜一遍,找找新的證據了。到時候從誰身上搜出端倪,誰就是這巫蠱法器的主人。”
朱靈韻驟然握緊袖口。
巫蠱法器就在她袖子里,那是她方才沒忍心塞進白鯉枕頭的東西。
玄真催促道:“玄韻,怎么不說話?”
朱靈韻眼簾微顫,低聲道:“巫蠱法器是白鯉的。”
白鯉猛然看向朱靈韻的側臉,朱靈韻察覺到目光卻不敢對視,只能心虛的把頭偏向一旁。
景陽宮像是一座深淵,只要進來了,那些一起燥熱過的夏天,一起賞過的雪,統統不見。
一旁,胖胖的玄素用自己瞎掉的、完好的眼睛一起盯著朱靈韻:“你可想好了,你若作這個證,你姐姐今日就要死在這里了。”
玄真以拂塵甩在她臉上,將她掀翻在地:“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
白鯉怔怔的看著朱靈韻:“靈韻,你再說一遍。”
朱靈韻低著頭:“巫蠱法器是白鯉的。”
玄真大笑起來:“好好好,你是她的親妹妹,定然不會說謊!”
神宮監提督朗聲道:“白鯉行巫蠱毒術禍亂后宮,今日又在先蠶壇使出巫蠱毒術擲出杯筊,欺瞞蒼天!來人,將白鯉拉出去,杖斃!”
然而就在此時,所有人聽見女冠中有人輕聲道:“等一下。”
女冠們回頭看去赫然是瑟縮在墻角的永淳公主在說話。
玄真驚疑不定。
永淳公主慢慢走出人群,走到通鋪旁,抬手幫白鯉將散亂的頭發重新攏好。白鯉的木釵不知掉去哪里,她便拔下自己的發釵,溫柔的插在白鯉的發髻之間。
白鯉難以置信的抬頭看去,目光穿過對方凌亂的發絲,看到對方溫柔的眼睛。
永淳公主低頭溫聲說道:“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他們把我關在這里,仙人欲授我太上忘情,代價是徹底放下周卓元,可那是我夢里的人啊,怎么放得下呢。若無有情人,便是長生有何用,所以我不修。”
白鯉喃喃道:“你沒有瘋。”
永淳公主轉頭看向玄真:“那些巫蠱法器是…”
“不要!”白鯉抓住永淳公主雙手,她的眼淚流下。
可永淳公主輕輕擦了擦她的眼淚,低聲道:“傻孩子,有時候我也會后悔。我被困在這景陽宮數十載,也會想,若是我修了這太上無情,會不會有所不同?我知道你選了和我不一樣的路,斬了懼與憎。今天我便幫你斬去悲吧,你替我去看看另一種結果。”
她再次看向玄真:“那些巫蠱法器是我的。”
說罷,永淳公主離開白鯉,挺起佝僂的身子往殿外走去:“來吧,你們不是喜歡殺人嗎,把我殺了吧。”
玄真在她身后沉聲道:“你丟下天家顏面與羽林軍私奔,又在這景陽宮里茍且偷生數十載,早就該死。”
永淳公主來到院中,看著天上那輪明月大笑起來:“我與周卓元兩情相愿,何錯之有?何錯之有!”
話音落,她跪在地上:“永淳今日把命還給朱家了。”
玄真與神宮監提督對視一眼。
神宮監提督猶豫不定:“怎么辦?”
玄真急促道:“她不能死,殺了她便坐實是她藏的巫蠱法器,這不是貴妃要的結果!”
兩人交談時,卻聽玄素低聲對女冠們說道:“你們還想讓玄真那魔頭繼續管事?若讓她繼續管事,你我這輩子一眼可以望到頭了。若是換了白鯉郡主,你我還有盼頭,郡主不能有事。郡主今日不死,死的就是玄真了!”
就在玄真打算去抓永淳公主時,卻見女冠們擋在門前,攔住去路。
玄真怒道:“都滾開!”
女冠們不語。
院里,永淳公主重重叩下頭去,在青磚上叩得頭破血流,扣一次念一句:
“孔廟朱門馬喧,貞坊枯骨未寒。
圣賢書頁翻動時,字縫爬出禮教,行間蜷著丫鬟!
不如劈了這經書當柴燒,煉出九斤鐵,打作三支箭!
一支射穿金鑾殿的琉璃瓦,
漏些光給寒窯破碗!
一支釘死門前貞潔匾,
放冤魂出祠堂門坎!
最后一支蘸血插在城門示眾,
等那野火來點!”
九句話,九叩首,永淳公主跪伏青磚,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