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無齋,嘉寧十年冬被棄于緣覺寺文殊殿,襁褓中唯有一串星月菩提,一百零八顆。
無齋三歲默誦心經,七歲默誦中論,無師自通。原本是緣覺寺百年難得一見的慧根,卻拒受比丘戒,以沙彌身十二歲出門游歷,與道庭辯經。
他這一走便是七年,再回緣覺寺時,已為佛門贏回十七座道觀,三萬三千畝良田。江湖上也人盡皆知,無齋有三問,一問破經,二問破相,三問破心。
但嘉寧三十一年冬,無齋領一百零八沙彌南渡洛城,在老君山道庭腳下陸渾山莊參加文會,意在道家祖庭山腳下,贏得一局。
此次辯經舉世矚目。
無齋臨行前,曾有百余位京中文人士子在永定門外寫詩賦相送,諸如《青牛聽經引》、《送無齋上人南征陸渾》、《破玄歌》等,火氣十足。
可如此聲勢浩大的一次南渡,無齋卻在陸渾山莊以“無我、有我”輸給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郎。
無齋回來時是悄悄進京的,半個月后,等京城說書人開始講起那段陸渾山莊的故事,眾人才知道發生了什么。
此時此刻,齊斟悟、齊昭寧、沈野等人才知道,原來當初贏了無齋的那個人,就在明瑟樓里。
而且還是先前那個,一切皆一知半解的人物。
齊斟酌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他瞪大了眼睛看向陳跡,驚愕道:“師父,怎么沒聽你提起過?”
陳跡誠懇道:“自己說出來稍顯刻意,由別人嘴里說出來才能顯得高深莫測。”
齊斟酌:“…”
明瑟樓正廳內,所有人看看無齋,又看看陳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琵琶聲也早已停下了。
無齋握著手里的星月菩提看向陳跡:“恰好今日文會相遇,施主不如與我再辯一場?”
陳跡笑著指向沈野、黃闕、林朝京:“佛子,我們正在開詩會呢,相比辯經,我還是更喜歡詩會一些。”
林朝京微微皺眉,你何時喜歡詩會了?你不是一直在吃東西嗎?
卻聽無齋微笑道:“詩需有感而發,方有靈性。若只是以一百零六韻與平仄為規則,隨意命題為根腳,那它便只是個音韻游戲,豈不是‘以俗覆真’?這般俗物,不玩也罷。”
陳跡無辜的看向林朝京:“聽到了嗎?不玩也罷。”
齊斟酌低下頭肩膀抖動,小滿噗嗤一聲。
林朝京面色沉了下來,他與無齋解釋道:“佛子,先前不論我等如何勸說陳跡,他都不肯參加詩會,也不肯寫詩,遭我等奚落。如今他這是在套你話,反過來奚落我等,莫要中他奸計。”
無齋恍然:“原來如此…但這詩會確實毫無益處。”
陳跡哈哈一笑,抱拳朗聲道:“無齋大師高見!”
無齋不理林朝京面色,復又轉頭看向陳跡:“陳跡施主,不知你離開陸渾山莊后,可曾想過我的提議?”
陳跡拈起一塊狀元糕:“什么提議?”
無齋拈佛珠微笑:“我觀施主身具佛性,可愿入我佛門?”
陳跡嚼著狀元糕說道:“佛子誤會了,我身上可沒有佛性。”
無齋誠懇道:“眾生皆有佛性,便是一闡提也有佛性,亦能成佛。”
陳跡漫不經心問道:“若有人屠一城、殺十萬人,這個人還能成佛嗎?”
無齋神情一肅,連明瑟樓里原本在搖晃的燭火都仿佛定住。他不顧身邊眾人疑惑目光,走到陳跡對面,在原本屬于林朝京的桌案后盤坐下來,坐下時,身上月白袈裟騰起,宛如一朵蓮花盛開。
波絲絨紅毯將正廳一分為二,空座中只有陳跡與無齋相對而坐。
光輝燭火下,一人月白僧衣,一人黑衣大襟,皆不悲不喜,仿佛兩人是命里早就注定的對手。
羅追薩迦小和尚忽然說道:“開始了。”
直到這一刻,旁人才意識到,陳跡與無齋的辯經已然開始。
無齋盤坐于桌案后,手掛星月菩提雙手合十,誠懇說道:“陳跡施主,于小僧而言,陸渾山莊那一日的大雪始終沒有停過,一直下到了今天。”
陳跡似有些出神而后輕嘆一聲:“于我而言,洛城的那場大雪也沒停過。”
沈野拎起衣擺,在兩人一丈外尋了個空桌案坐下,提筆便寫。
有文人士子好奇道:“沈兄做什么?”
沈野指了指陳跡與無齋:“自然是將今日辯經一五一十全部記錄下來,諸位,這可是他們二人第二次辯經,不管誰輸誰贏,明日定會傳遍京城,你我身在其中,豈不與有榮焉?后世人看到這場辯經始末,說不定還會記得是我沈野記錄下來的,抱歉了諸位,我搶先一步,獨占這便宜好事。”
齊斟悟意味深長的打量陳跡。
佛子無齋與人辯經,向來以發問破心著稱。若由他發問,他已準備好無數種說辭將你證倒。
那手上的一百零八顆星月菩提,撥動一顆念珠,便是九百念頭生滅。
可現在,陳跡根本沒給無齋發問的機會,只借了一件小事就將無齋拉入辯經之中,成為發問者。
無齋撥動著手上的佛珠,撥到某一顆時忽然停下,坦然道:“回答施主的問題,惡人屠一城是否還能成佛?《觀音玄義》有云,惡人斷修善,不斷性善;佛斷修惡,不斷性惡。施主,惡人只是做了惡事,并不代表性里無一絲善,佛陀修身只是不做惡事,不代表心中無一絲惡。”
陳跡極快道:“佛門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惡人可成佛,因果何在?”
無齋泰然答道:“成佛是自身開悟與頓悟,非是這十方世界的獎賞與善報,佛也并不比人了不起。施主,成佛并非善報。”
沈野低聲道:“妙!”
還沒等齊昭寧體會出這一回答的妙處,陳跡不再跪坐,而是左手撐著竹席,斜坐著調侃道:“佛子,既然我身上本就有佛性,為何還要再修?”
無齋撥動一顆念珠答道:“佛性如礦中藏金,雖有遮蔽,但本具足。我等修行,不過是將佛性挖掘出來的過程。”
陳跡又拈起一塊狀元糕塞入口中:“佛門既然講萬法皆空,你這礦中金又從何而來?”
無齋再撥動一顆念珠:“施主詭辯。礦中藏金只是比喻,佛性乃覺悟的可能性,非實體,與空性不二。”
陳跡笑著坐直了身子:“既然萬法空空,眾生無我,佛為何還要普度眾生?豈不是醫救夢中人?”
眾人精神一震。
又是無我。
陸渾山莊一辯,無我二字幾乎成了無齋心障,如今陳跡再扯回無我,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齊昭寧小聲問自家兄長:“他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佛子怎么不說話了?”
齊斟悟卻皺眉道:“噤聲!”
明瑟樓中眾人屏氣凝息,知道辯經已至關隘處。
無齋閉眼撥動了十余顆念珠,才緩緩作答:“施主問佛為何還要普度眾生。《華嚴經》有云,以出世心,作入世事。在超脫之前,明知空空亦要全心入世。”
陳跡哈哈一笑:“既然無我,那是誰在普度眾生,誰在積善修輪回,誰在超脫成佛?”
無齋驟然睜眼。
眾人亦是神情一肅,佛子無齋在陸渾山莊便是敗給這一問,而這一問直指佛門吸納信眾的根底,根本無法答。
沈野輕嘆道:“一法辯萬法,看來陳跡賢弟是打算用這一問壓佛門三百年了。”
齊昭寧怔怔的看著眼前,仿佛李長歌與佛子就在眼前,也仿佛真實的汴梁四夢也在眼前。
過去,現在,未來。
如虛幻泡影,又如露如電。
然而就在此時,無齋拈佛珠微笑回答:“陳跡施主,貪念、嗔念、癡念組成‘我’,世人皆愿銀錢歸‘我’、美女歸‘我’、權柄歸‘我’,此乃開悟之絆腳石。行善施德之事,便是要將自己執念的東西施出去,從自己身上斬掉。施主,佛門教人積善行德,并非為了修來世福報,而是為了斬去貪嗔癡我執,成就無我,萬法空空。”
原本正在記錄辯經的沈野愕然抬頭,手中的毛筆也停了下來數月不見,無齋竟將這一問給補上了!
難怪無齋見陳跡依然敢坦然迎戰,不知無齋等這一日,等了多久。
所有人看向陳跡。
齊昭云輕聲道:“昭寧,這一次,李長歌要輸了。”
寂靜中,陳跡緩緩起身,跨過紅毯立于無齋桌案前。
明瑟樓里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投在無齋身上,無齋只能仰頭看來。
陳跡平靜問道:“何為無我?”
無齋不悲不喜掐動念珠:“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陳跡再問:“為何要修無我?”
無齋再回答道:“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涅槃寂滅。施主,唯有放下我執,才能看破這世間真相,當你心中沒了‘我’的執念,旁人罵你、辱你、謗你,你又怎會有煩惱呢?”
沈野下筆越來越重。
佛門教義是一個不斷補足的過程,從緣起無我到空性,從空性再到阿賴耶識,皆是一代代高僧為教義打的補子,為的便是使自身無懈可擊。
無齋此次滴水不漏,愈發圓融。
‘無我’一念,已無破綻。
可下一刻,陳跡露出一絲微笑:“誰在與我辯無我?”
無齋怔在原地。
誰在辯無我?我。
齊斟酌疑惑道:“什么意思,無齋怎么不說話,又被辯倒了?”
“妙啊,”沈野深深吸了口氣,笑著解釋道:“上一次,陳跡賢弟跳出無我,直指佛門納信眾之根底,如今無齋想出了應對之法。于是陳跡再次跳出無我,直指無齋尋人辯經的行徑:既然無我無相,既然萬法皆空,那么辯經求贏亦是執念、雜念,當斬去才是。”
“無齋這些年在佛道之爭中辯下赫赫威名,奪道庭產業,辯得道庭哀嚎遍野,已與佛道真諦偏離甚遠。若他真的修無我,便該不辯,不爭。”
“無齋若堅持說無我,那便證明他這些年做的事,滿盤皆錯。之后再每與人辯一次,便再錯一分。”
“陳跡賢弟要斷了無齋修行路。”
林朝京低頭琢磨片刻:“不對,佛道之爭乃是爭個道理,道理越辯越明。”
沈野笑道:“若斬去執念,你自錯你的,我自對我的,何須辯?何須贏?”
桌案后,無齋面色變了數變。
時而金剛怒目,時而菩薩低眉,人相,我相,眾生相,壽者相,次第變幻。
人相,對他人的執著。
我相,對自我的執著。
眾生相,對眾生的執著。
壽者相,對生的執著。
就在此時,陳跡低頭面對無齋,輕聲道:“放下。”
這一聲雖不洪亮,卻如當頭棒喝。
剎那間,無齋突然俯身吐出一口血來,染紅月白袈裟,背后若隱若現的光華漸漸暗淡。
燈火輝煌的明瑟樓中,燭火無風自動,竟轉瞬熄了一半,廣池之中的錦鯉也向遠處四散。
沈野面色一變:“佛子跌境了。”
無齋修得是思辯門徑,辯得越多、贏得越多,修行境界便越高。如今被人誅心,竟連修行境界也穩不住。
沈野起身要去扶無齋,無齋卻抬手止住,自己緩緩撐起身子。
他面對陳跡雙手合十:“多謝佛陀開悟,小僧這就回緣覺寺修閉口禪,再不與人辯經。”
沈野嘆息一聲:“佛子何必?”
無齋不答,只擦了擦嘴角鮮血,起身往外走去。
來時月白袈裟一塵不染,走時心境蒙塵,這一夜,他不該來。
齊斟酌看著無齋遠去的背影,疑惑回頭:“沈野兄為何說‘佛子何必’?”
沈野解釋道:“無齋佛子最后說‘多謝佛陀開悟’,看似將陳跡抬到佛陀的高度,實則意指佛陀借陳跡之身點出自己修行錯處,而不是‘陳跡’贏了他。他這是要舍了自己,為佛門挽回三分顏面,也算是為佛門機關算盡了。”
眾人沉默不語。
齊昭寧轉頭看向陳跡,心里有諸多話想問,卻一時間問不出口。
陳跡卻像沒事人似的,轉頭問齊斟酌:“此間事了,是不是可以去和羽林軍的兄弟喝酒了?”
齊斟酌回過神來:“走走走。”
陳跡低聲交代小滿:“羽林軍那邊都是軍漢你先回陳府。”
說罷,陳跡在前,齊斟酌在后,兩人跨過門檻走入月光下。
小和尚追了出去:“等等我!”